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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棟:魯迅為什么不談民主?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梁啟超在1922年的《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中,把五十年來中國人的學(xué)問進步分為三期。第一期,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曾國藩、李鴻章一班人是其代表。第二期,是從制度上感覺不足。從甲午戰(zhàn)爭起到民國六七年間止,這二十年間,都是覺得我們的政治、法律等等遠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組織形式一件件搬進來,以為但能夠這樣,萬事都有辦法了。那急先鋒就是康有為、梁啟超一班人。第三期,便是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革命成功將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漸漸有點廢然思返,覺得社會文化是整套的,要拿舊心理運用新制,決計不可能,漸漸要求全人格的覺悟。所以最終算是劃出一個新時期來了。那代表性的人物便是胡適等新近回國的留學(xué)生。

  按照梁啟超的劃分法,魯迅的思想發(fā)展(或曰進化)也是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以醫(yī)學(xué)救國為目的來改造中國,大致相當于梁啟超所謂第一期思想。魯迅與許多同時代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直接跳過了“制度救國”的第二期思想,而以“提倡文藝運動”救國進入到第三期思想。

  所謂制度救國,主要是指政制救國,即認為中國的出路在于建立憲政民主制度。而魯迅從來就沒有寄希望于民主。在1908年的《文化偏執(zhí)論》中,魯迅三次提到 “社會民主”都是深惡痛絕,說它“于個人殊特之性,視之蔑如”,還引“鴆蘇格拉底”、“磔耶穌”皆“從眾志”為例,支持他的觀點,進而抨擊了19世紀“其道偏至”的世界兩大潮流“曰物質(zhì)也,眾數(shù)也”。所謂“眾數(shù)”,就是“多數(shù)決定”,即民主的另一種說法。他反對引進“眾數(shù)”的主要理由有二:其一,民主制度的建立,在西方自有其“不得已”,若“橫取而施之中國則非也”;
其二,即使把民主制度建立了起來,在西方卻已成過時之物,“使中國之人,由舊夢而入于新夢,沖決囂叫,狀猶狂醒。

  夫方賤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偽,且復(fù)橫決,浩乎難收,則一國之悲哀亦大矣”。

  魯迅認為,先要立人,然后才談得上立“人國”即政制!笆枪蕦⑸鎯砷g,角逐列國是務(wù),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
“人既發(fā)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那么,又應(yīng)當如何立人呢?他說:“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

  魯迅對自由主義、民主主義都不感興趣,因為它們是已經(jīng)過去的19世紀之文明主流;
他主張以“二十世紀之新精神”來立人,“二十世紀之文明,當必……與19世紀之文明異趣”。這樣的一種信仰,乃是基于進化論的觀點,或者說對“新”的崇拜。

  1928年,魯迅在翻譯日本學(xué)者鶴見佑輔《思想 山水人物》一書的“題記”中寫道:“作者的專門是法學(xué),這書的歸趣是政治,所提倡的是自由主義。我對于這些都不了然!彼g這本書是因為感興趣于其中“關(guān)于英美現(xiàn)勢和國民性的觀察”。他還特別指出:“那一篇《說自由主義》,也并非我所注意的文字。我自己,倒以為瞿提所說,自由和平等不能并求,也不能并得的話,更有見地,所以人們只得先取其一的。”他此時的優(yōu)先選擇已經(jīng)是在平等這一方面。對于民主主義,他從來沒有好話:“必借眾以陵寡,托言眾治,壓制乃尤烈于暴君!薄皢韬,古之臨民者,一獨夫也;
由今之道,且頓變而為千萬無賴之尤,民不堪命矣,于興國究何與焉!痹隰斞感哪恐,“千萬無賴”壓制之列甚于 “暴君”、“獨夫”。

  在魯迅心目中,“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是以叔本華、施蒂納、克爾凱郭爾、易卜生、尼采等人的哲學(xué)為楷模的。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他的思想本有著許多矛盾,主要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這兩種思想在其中消長起伏。從魯迅的文章來看,是以施蒂納無政府主義和尼采的超人主義為本色,但在魯迅的內(nèi)心深處,或許是托爾斯泰式的人道主占據(jù)上風(fēng),因此他的筆下又對弱者充滿了同情。這使他和尼采的非理性主義拉開了距離。

  立人先于立“人國”,文藝復(fù)興、倫理革命先于政治革命、制度改革,曾經(jīng)是魯迅、胡適、陳獨秀等第三期思想家的共同主張。

  日本在明治和大正年間的諸種進步,例如比中國更為優(yōu)越的國會制度、地方自治、警察制度、教育制度的建立,并非傳統(tǒng)批判和倫理革命的結(jié)果。

  “民主六七年間”,胡適、陳獨秀都曾表示要遠離政壇乃至政談,但很快他們就改變了想法。陳獨秀成為新成立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黨魁。1917年回國時“打定二十年不談?wù)蔚臎Q心,要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chǔ)”的胡適,“五四”剛剛過去,就陸續(xù)發(fā)表了《爭自由宣言》和《我們的政治主張》,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政見。因為,政治問題終歸還是要在政治層面上來解決。

  唯有魯迅,將疏遠政治和政制的想法堅持得最為長久。到了后來,對進化論也有所懷疑了。他在《致許廣平(1926年4月8日)》中寫道:“先前我只攻擊舊黨,現(xiàn)在我還要攻擊青年!睆亩M一步體驗到改革國民性的艱難。他說:“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歷久養(yǎng)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于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xiàn)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

  在魯迅一生的著述中,從未在正面意義上使用過“民主”二字。這可能緣于他對于政治的理解。他認為現(xiàn)實的政治,統(tǒng)統(tǒng)是黑暗的,維系現(xiàn)狀的,并沒有什么專制政治與民主政治的區(qū)別。至于未來的政治,由于黑暗是如此深重,他不認為曙光就在前面。就像馬克思在資本主義上升階段不想對共產(chǎn)主義制度多加描繪,魯迅也無意勾勒光明政治的大致形象。至于他本人與政治運作的關(guān)系,魯迅在《致許廣平(1926年3月13日)》中表達得最為全面,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不信任、不屑于、不擅長。

  先說不信任!霸谥袊顒拥默F(xiàn)有兩種‘主義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們的精神,還是舊貨,所以我現(xiàn)在無所屬,但希望他們自己覺悟,自動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義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
無政府(主)義者的報館,而用護兵守門,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有幾個學(xué)生在軍中,倘不同化,怕終不能占得勢力,但若同化,則占得勢力又于將來何益!贝饲,他在《隨感錄》56和58中就說過“無論什么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
從古到今的擾亂,也不聽說因為什么主義”!笆裁粗髁x都與中國無干”,“我們中國本不是發(fā)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他對于那些打著 “主義”旗號的政客,始終是不信任的。

  次說不屑于。“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后,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xiàn)在的情形。其實這不是新添的壞,乃是涂飾的新漆剝落已盡,于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那(哪)里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痹缭隰斞复_立先“立人”再建“人國”基本思路的《文化偏至論》一文中,他就說過:“奚事抱枝拾葉,徒金鐵國會立憲之云乎?夫勢利之念昌狂于中,則是非之辨為之昧,措置張主,輒失其宜,況乎志行污下,將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是故今所謂識時之彥,為按其實,則多數(shù)常為盲子,寶赤菽以為玄珠,少數(shù)乃為巨奸,垂微餌以冀鯨鯢。”魯迅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他是不屑于和政界那些“奴才”、“盲子”、“巨奸”攪和到一起的。

  最后再說不擅長!跋M易鳇c什么事的人,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lǐng)導(dǎo)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
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jié)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jié)果,終于不外乎用空論來發(fā)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

  魯迅對于政治的成見是根深蒂固的,即使是對“革命政治”,也不例外。他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說:“革命成功了,……有人恭維革命,有人頌揚革命,這已不是革命文學(xué)。他們恭維革命頌揚革命,就是頌揚有權(quán)力者,和革命有什么關(guān)系?”但他又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革命政治”的前沿。他主張,“在文學(xué)戰(zhàn)線上的人還要‘韌’” (《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娜拉走后怎樣》)。但當他看到國事日非,“壓制和黑暗還要增加” 時,也難免心中焦慮。他擔(dān)心“像中國現(xiàn)在似的民族”,會被排斥在“大同的世界”門外,“所以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xué)校來,惜已太晚。”這些話是魯迅在與許廣平通信中說的,當時他正在與許廣平談戀愛。許廣平是一名國民黨左派,受她的影響,魯迅逐漸也談?wù)撈鹫蝸砹恕@绶Q贊廣州是“革命策源地”,而現(xiàn)在已是“革命的后方”;
說自己“愿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xué)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

  一個長期厭惡政治、排斥政治的人,一旦談起政治來卻直奔極端——揮舞“火與劍”的“黨軍”,這是一個很大的教訓(xùn)。為什么會這樣?許壽裳曾說,魯迅和他都認為,“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是誠與愛”。在魯迅的內(nèi)心深處,無疑有很深厚的人道主義底蘊,但也還有隱藏在進化論背后的功利主義乃至社會達爾文主義。他在《北京通訊》和《忽然想到》中說過這樣的狠話:“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全都踏倒他!

  魯迅雖然說過一些激烈的話,但直到他逝世前,也沒有完全信服可以用武力來推行什么主義和改造國民性。他也說過,看到“蘇聯(lián)的存在和成功,不但完全掃除了懷疑,而且增加許多勇氣了”。但在文學(xué)與政治的關(guān)系上,則始終認為二者時時處在沖突之中:文學(xué)和革命之間“有不安于現(xiàn)狀的同一”,而文學(xué)和政治則是相反的,因為“政治是要維系現(xiàn)狀,自然和不安于現(xiàn)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
“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最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終其一生,魯迅都沒有想好自己以何種方式參與政治和以何種態(tài)度與政治家相處。在他去世前夕,還和共產(chǎn)黨在上海參文藝界的代表搞得很不愉快,因而重新回到對國民性的思考上來。

  但是政治的問題,要找尋政治的原因與解決辦法;
經(jīng)濟的問題,要找尋經(jīng)濟的原因和解辦法;
如果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為“國民性”的產(chǎn)物,一古腦地“藉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就是偷懶和取巧的做法。原因的原因便不再是原因,一旦“國民性”成為一種終極原因,成了為現(xiàn)狀辯護和解釋的理論,也就變得一文不值了。這樣的一種 “國民性”或“國民素質(zhì)”理論,袁世凱利用過,蔣介石利用過,今天的“威權(quán)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者又想來利用,我們應(yīng)當對它保持警惕。

  良好的國民素質(zhì)不是由袁世凱、蔣介石這樣的統(tǒng)治者“訓(xùn)政”訓(xùn)出來的。啟蒙教育是需要的,即一方面發(fā)掘自身傳統(tǒng)中的“好根性”,將“中國的脊梁”們的精神發(fā)揚光大;
一方面實行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汲取國外的先進理論和成熟經(jīng)驗。但更重要的是在游泳中學(xué)習(xí)游泳,在實踐憲政民主中提高國民的政治覺悟與政治能力。

  同一個時代,比肩而立兩位文化巨人:魯迅和胡適。一個“將人生毀滅給人看”,一個主張“一點一滴的造成”自由民主政制。一個要“推倒重來”,一個意在補天,如J.F.Stephrn所說:“民主政制不是一種革命的制度,它是一種防止發(fā)生革命和制止爆發(fā)內(nèi)戰(zhàn)的手段。民主政治提供的方法在于使政府平和地適應(yīng)于多數(shù)人的意志。”

  二人的思路和做法各異,在新時代卻面臨同樣的困境:現(xiàn)在中國人的精神面貌,與其說回到了“文革”前,不如說回到了魯迅生活過的年代。那么,改造國民性還有什么意義,或者說,改造國民性到底還有沒有可能?胡適補天無力,魯迅拆臺有功,他們想乘猛龍過江,都失敗了。尊胡抑魯還是尊魯抑胡?答曰:“一個都不能少!眱蓚加起來也還不夠。因為“無情的暴露”之后,為免于“絕望和空虛”,必須伴以制度安排,使之“充實”人心。我們既要批判,也要建設(shè);
既要民主運動,也要民主政制。只講批判,只要運動,而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成了政治虛無主義者;
而想要在沒有國民政治運動的情況下造成民主政制,也很容易變成政治空想家。文化巨人如果找不到民主政治的杠桿,就無法撬動阻礙中國前進的最大絆腳石。

  國內(nèi)外的實踐都已證明,先“立人”再建“人國”的路是走不通的。改造人性與改造自然一樣,都是“理性時代”或者說“科學(xué)時代”人類一種過于自負的夢想。魯迅在《習(xí)慣與改革》中也曾說過,“多數(shù)的力量是偉大,要緊的,有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民眾的心,設(shè)法利導(dǎo),改進,則無論怎樣的高文宏議,浪漫古典,都和他們無干,僅止于幾個人在書房中互相嘆賞,得些自己滿足”!疤炔簧钊朊癖姷拇髮又,于他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加以研究,解剖,分別好壞,立存廢的標準,而于存于廢,都慎選施行的方法,則無論怎樣的改革,都將為習(xí)慣的巖石所壓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時!备母镏荒芤騽堇麑(dǎo),多數(shù)民眾的風(fēng)俗習(xí)慣就是改革者必須面對的強大勢力。民主制度與各種烏托邦制度的區(qū)別在于,它不依賴于某種“新人”來運轉(zhuǎn),它就建立在真實人性(既包括“好根性”也包括“壞根性”)的基礎(chǔ)之上,通過一種博弈與平衡的機制來限制“壞根性”的作用。

  否定先“立人”再建“人國”之路,并不意味全盤否定魯迅的“立人”思想。這里所說的“立人”,不是用種種軟硬手段來“立他人”,而是以孔子“學(xué)者為己”和魯迅“個人的自大”精神來“立自己”,把自己鍛造成“中國的脊梁”,用榜樣的努力拼搏奉獻犧牲來感動其他人,和大家一起來改革政治和改造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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