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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琴:文革受難者——陳夢家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陳夢家,男,1911年生,詩人和考古學家,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1957年被劃成“右派份子”。1966年文革開始,他遭到“批判”和“斗爭”,被罰跪,被打,被侮辱,被抄家,被關押。他說:“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陳夢家在1966年9月3日自殺。

  1980年代以后,中國的相當一批年輕人重新發(fā)現和喜歡徐志摩的詩。徐志摩的詩集成為暢銷書。在經歷了文革的野蠻、粗暴和殘酷之后,徐志摩那些表現輕盈精致的情感的詩歌分外吸引人。像徐志摩一樣,陳夢家也同屬“新月詩人”——一個由他們的文學雜志《新月》而得名的二三十年代之際的詩人群落。1931年,陳夢家編輯了一本《新月詩集》,收入徐志摩等十多人的詩作。書中也收有他自己的詩,其中一首寫道:

  今夜風靜不掀起微波,

  小星點亮我的桅桿,

  我要撐進銀流的天河,

  新月張開一片風帆。

  編《新月詩選》的時候陳夢家20歲。大學畢業(yè)后,他入研究院研究古文字,進而從事古史和考古研究。他是有成就的學者。他的學術著作有《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1936)、《西周年代考》(1940)、《西周銅器斷代》(1955-1956)、《尚書通論》(1956)、《殷墟卜辭綜述》(1956),等等。

  1940年代,他和妻子趙蘿蕤一起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趙蘿蕤1948年在芝加哥大學取得文學博士學位,研究專題是美國作家亨利詹姆士的小說。他們回到中國后,趙蘿蕤任燕京大學英語系教授,陳夢家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1951年,共產黨開始了“知識份子思想改造運動”,要求全國知識份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清算“美帝文化侵略”。學校停課搞“運動”。教授們必須在群眾大會上逐個進行“自我檢討”,有的人還得多次檢討,才能“過關”。除了檢討自己,還“揭發(fā)批判”別人!八枷敫脑爝\動”之后,又開始了“忠誠老實運動”,每個人都必須詳細“交代”自己歷史上作過的事情。被認為“態(tài)度惡劣”的人,還被“隔離反省”!爸艺\老實運動”之后,就開始了所謂“院系調整”。大學重組。教會大學如燕京大學都停辦。清華大學的文科系取消。陳夢家在清華大學受到猛烈“批判”后,離開學校,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那是1952年。

  陳夢家夫婦的朋友巫寧坤教授,也曾經在芝加哥大學留學,1951年從美國回到北京時,曾住在他們家中。他在1990年代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燕園末日》中說,有一天燕京大學校園(即現在的北京大學校園--筆者注)里的大喇叭廣播一個通知,要求全體師生參加集體工間操,陳夢家聽到,說:“這是1984來了。這么快!薄1984》是英國作家 George Orwell 寫于1949年的小說,預言了未來的極權社會的情景。但是陳夢家并沒有公開批評過共產黨及其推行的制度。

  1957年,在考古研究所,陳夢家被劃成“右派份子”。他的主要罪名之一是“反對文字改革”。其實他只是說過“文字改革應該慎重”。雖然考古和政治斗爭相距甚遠,考古界也對他進行了大量“批判”。他的妻子趙蘿蕤受到過度刺激,導致精神分裂。

  那一年有上百萬知識份子被劃成“右派份子”,其中有一大批是曾經留學歐美的各種專家。上面寫到的巫寧坤教授被劃成“右派份子”,并且被送到中國東北地區(qū)自然條件十分艱苦的“北大荒”“勞動改造”。

劃成“右派份子”后,對陳夢家的懲罰是“降級降職使用”。當時對“右派份子”的處罰分為六種等級。比起那些被送到“北大荒”勞改營的人們來說,他受到的處罰不算最重。他仍然在考古研究所,曾經一度“下放”到河南農村勞動,作踩水車等等。在那期間,中國發(fā)生了數千萬人被餓死的大饑餓。

  1960年,在食品嚴重匱乏的情況下,陳夢家的一個朋友,有個親戚由政府派往國外工作,設法從國外給他帶來一些黃油。這個朋友請陳夢家到家中,吃抹上黃油的烤窩窩頭。這原本不是什么特別的款待,在那個時候卻珍貴非凡。陳夢家吃的時候流了眼淚。他依然有一顆敏感的詩人的心。但是,和其他中國知識份子一樣,他忍耐著,熬過了三年挨餓的日子。

  1966年,文革開始,1966年8月,陳夢家在考古所被“批判”“斗爭”。他曾經被強迫長時間跪在考古所的院子里,毒日當頭,有人往他頭上吐痰。

  他的家被抄。他們夫婦的住房被別人占用。他和妻子被趕到一間本來是汽車庫的小破屋里住。他的妻子兩次發(fā)病,但是送不進醫(yī)院。

  1966年8月24日傍晚,陳夢家在被“斗爭”后,離開考古所,來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家中。他告訴朋友說:“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了!边@時,考古所的一些人跟蹤到來,在他的朋友家中,強按他跪在地上,大聲叱罵他。然后,這些人把他從朋友家又押回考古研究所。當天晚上,不準陳夢家回家。

  1966年8月24日,是北京紅衛(wèi)兵暴力行動進入了最嚴重的階段的日子。紅衛(wèi)兵滿城到處抄家打人燒毀文物沒收財產?脊叛芯克挥诒本┦兄行模x王府井大街很近,穿過馬路就是中國美術館。那一天,在考古研究所旁邊的東廠胡同,至少有六個居民被紅衛(wèi)兵活活打死?酱驈南挛缪永m(xù)到深夜。除了用棍棒皮鞭打,還用沸水澆燙被綁在葡萄架子上挨打的兩位老年婦女!跋駳⒇i一樣!编従诱f。被折磨的人們的凄厲的慘叫在夜空中回旋。鄰居們不忍聆聽,只好用枕頭捂上耳朵。天明時分,火葬場的大卡車開來,運走了尸體。

  那天夜里,陳夢家被關在考古所里。他一定也聽到了被打死的人死前的哀號。那時候,人被剝奪的已經遠遠不止是他所熱愛的詩歌和學術,也遠遠不止是人的體面和尊嚴。那時的人被打被侮辱被剝奪生命,而且受到的對待其實比豬不如。在鄉(xiāng)下,豬養(yǎng)大了,請會殺豬的人來,通常一刀就殺死了,豬死以后,才用沸水澆燙以利除毛。但是在1966年紅衛(wèi)兵的八月殺戮中被害的人,不是被子彈或者大刀一下子殺死的,是被紅衛(wèi)兵用銅頭皮帶和棍棒以及各種折磨虐殺的,殺害的過程長達數小時甚至數日,于是這種殺害也更為殘酷更為痛苦。鄰居們用“殺豬一樣”來形容東廠胡同1966年8月24日晚上的殺害,只是因為他們找不到別的修辭方式來形容這種前所未有的野蠻和殘忍。

  陳夢家在8月24日夜里寫下遺書,服大量安眠藥片自殺。由于安眠藥量不足以致死,他沒有死。1966年8月24日是陰歷七月初九,是有“新月”的時候。不知道那一夜他是否看到了新月,也不知道他對月思考了什么。他20歲的時候作詩說“新月張開一片風帆”,這是一個美麗的隱喻:新月形如風帆,送他走向理想。但是1966年8月新月伴他走向死亡。

  十天以后,陳夢家在錢糧胡同住地又一次自殺。陳夢家自縊,死于1966年9月3日。

  在陳夢家的兩次自殺之間,北京有數千人被紅衛(wèi)兵打死;
有數萬人被沒收財產并被驅逐出北京;
大批人在各個工作單位建立的“勞改隊”中受侮辱折磨;
大批人在受到殘酷“斗爭”和侮辱后自殺;鹪釄龅姆偈瑺t日夜不熄,尸體依然堆積。所有被打死和自殺的人,當局一律不準留下骨灰。

  在陳夢家死后兩天,1966年9月5日,當時領導文革的“中央文革小組”發(fā)出了一期“簡報”,標題是“把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紅衛(wèi)兵半個月來戰(zhàn)果累累。”據說這份“簡報”寫道,到8月底止,北京全市共打死上千人。這份“簡報”的正文至今仍然被作為“國家機密”保存,普通人和學者都無法知道其中還有什么內容。但是僅僅這個標題和死亡數字,就告訴我們,文革的所謂“累累”“戰(zhàn)果”,是無數和平居民的生命。文革的殘忍和恐怖,實際上超過了《1984》作者的預見。

  陳夢家,是一個敏感的詩人,一個溫和的學者。在1950年代初,他遭到思想方面的攻擊并失去選擇工作的自由。1957年,他被劃成了“右派份子”,一個屬于“敵人”范疇的人。到了文革,他遭到的不但有尖利的精神折磨,還有殘酷的身體摧殘。他已經遭受過了兩次劫難,這第三次,也是最兇惡的一次,徹底毀滅了他。這是一個人的毀滅,也是一批像他一樣的人的群體——文明中一個雖然很小卻很重要的群體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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