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黃:我的公公張岱年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當初和張尊超 張岱年之子 結婚時,一點也沒想到會撞進“名門”。因為他們家的做派太不像名人,沒人能看得出來。
第一次去他們家,從動物園換乘332路,一路上有風塵仆仆長途跋涉去“村兒里”的感覺,最后終于到達北大西門,張尊超約好在這里等。我們走過綠蔭如蓋的校園小路,穿過彎彎曲曲的荷塘來到山后簡陋的紅磚樓。
房間里狹窄之至,并且一團漆黑。黑乎乎的背景中,有兩個穿著極樸素極不講究的老人,站在昏暗、逼仄的小門廳里,有禮貌并有分寸地向我微笑。前邊是準婆婆馮讓蘭,后邊站著準公公張岱年。當時以為這是對我的禮遇,后來才知道,無論什么客人來,都是這種歡迎儀式。兩人和藹的笑容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兩間小屋子加一間幾平米的小廳,和秀美的校園以及開滿月季的小院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所有的東西都驢唇不對馬嘴地摞著,地下放著橫七豎八的雜物,更多的是書。家具的式樣曾經很精美,但都烏涂涂的,老得沒了光澤,就那么隨意地堆在一起,人就在其間繞行。說實話,我從沒見過這么破舊的家。其實,他們是住過大房子的。解放時,我公公住在清華大學西院,后來搬到新林院,是一棟很大的宅子,兩家分住上下兩層,有青磚漫地松林圍護的院子。
“文革”后,我們住到了中關園48公寓。后來,北大的領導出于對老先生們的照顧,讓公公家遷至燕南園,已經定好門牌號,看過圖紙。此處房間多,獨門獨院,松柏森森,鳥鳴陣陣,環(huán)境非常幽雅。但兩位老人卻不動心。后來學校又說要給我們一套100多平米的樓房,也不甚被兩位老人所響應。我婆婆的回答一般是:“這里挺好哇,你看人家丁先生是校長,也是住在這里嘛!
丁石孫先生在北大多年一直住中關園42公寓,和48公寓是一樣的房子:一間8平方米的小廳加三間小臥室,建筑面積75平米,使用面積僅在50平米左右。這時我家不算請來帶小孩的阿姨已經五口人了。公公的客人又多,有了大房子至少不會再現(xiàn)這樣的場景:寒冬臘月里,張岱年全副武裝——大衣帽子口罩,帶一群客人在樓下散步兼討論問題。許多海內外學者都受到過這種禮遇,臺灣學者陳鼓應先生直接向鄧小平上書,呼吁“為張先生解決房子”。曾有不明就里的學生發(fā)表建議:“以張先生的影響,只要到校辦公室一跺腳,肯定就能調房子!鼻也徽f這對北大是多大的冤枉,而且我想,即使真的需要去跺腳,恐怕也只有我去,我公婆他們是決不肯為的。而且,我公公對我的所有野心洞若觀火,卻超然物外,不置一辭,這種方式反倒更讓我不好意思。
公婆對吃飯穿衣的要求都不高。在我家能夠見到世界上最奇異的菜譜:用清油烹一下胡蘿卜、白薯、玉米、豆類以及芹菜及純瘦肉,略加醬油煮成一鍋,一日三餐皆如是。張尊超對此的說法是:“媽做的飯越來越像中藥了!蔽移牌艑@個評價十分欣賞,朗聲一笑,堅持不輟。
改革開放之初,一次,張尊超和同事們開會,有個同事指著旁邊教室問他:“哎!那是不是你爸?”張尊超回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心里有點暗自高興,以為人家是由擠得滿滿當當的教室推斷出來的。同事笑呵呵地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跟你穿的一模一樣的大傻鞋!彼^“大傻鞋”,是指流行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白塑料底、燈芯絨面的五眼大棉鞋。那時北大的大部分教職工都穿皮鞋或皮棉鞋了。
我極佩服兩位老人,能上能下,安貧樂道,寵辱不驚。我對他們性格特點的最大感受,惟有兩個字———從容。這種從容是一種心態(tài),而非僅僅表現(xiàn)為行為,它來自無欲無求的單純。
2003年底,婆婆因骨折臥床后,公公變得憂心忡忡。他對我說,“我現(xiàn)在做不了什么了,給你媽治病全靠你和尊超了,不要怕花錢,好好給你媽治。”婆婆經常躺在床上安慰他別急。那時候我一直在擔心,萬一婆婆有什么意外,公公怎么承受得了?沒想到,他卻走在了前面。此后,我們對婆婆嚴密封鎖消息。然而,她還是緊隨著去了,前后相距僅一周。
(《人物》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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