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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涌:百年尋夢——重讀章乃器、王蕓生的夢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自古以來,泱泱大國就有著做不完的夢,從莊子的蝴蝶夢、陶淵明的桃花源之夢到李白的游仙夢、蘇東坡的赤壁夢,夢從來就沒有斷過。古老的大同之夢更是一直牽引著這個民族,直到1933年元旦,《東方雜志》發(fā)起征夢活動,還有無數(shù)知識分子在做著相似的大同夢、桃花源式的田園山水夢。我曾因此感嘆做“公民夢”的人太少、太少了。最近重讀了章乃器、王蕓生在上個世紀40年代分別做的夢,為他們的公民夢感到欣慰,為半個多世紀前他們的夢迅速破滅而黯然神傷。章乃器是大名鼎鼎的“七君子”之一,王蕓生是《大公報》總編輯,以一手道義文章風靡海內。在戰(zhàn)云低垂,內戰(zhàn)陰影籠罩著中國上空的1946年,兩位享有崇高地位、聲望的知識分子不約而同地做起了夢。

  先是1946年3月,章乃器在《平民》周刊第4期發(fā)表《我想寫一篇小說——二十年一夢》,描述了“黃子孫”1945年元旦的一場大夢,那二十年來中國發(fā)生的慘痛不幸的事情,都不曾發(fā)生過。

  他夢見孫中山先生鑒于日本軍閥專政的禍害,在國會提出修改憲法的議案,絕對禁止軍人干政。軍人退伍后如要改任行政官,必須經過兩年以上的政治考察或訓練。三民主義全部實行了,但孫先生把內容修改了許多,訓政只實行了三個月,他就宣告廢止。接著,取消了公民宣誓,考試制度也只限于事務官。

  他夢見孫先生沒有死,在連任了兩次大總統(tǒng)后,就拒絕做總統(tǒng)候選人。孫先生已八十高齡,但還很健康,整天和普通老百姓在一起,每天寫日記,名為“社會報導”,發(fā)表在每一份報紙上。

  他夢見國共沒有分裂,共產黨在友善的空氣中成為獨立組織。

  他夢見,全國人民都以主人翁身份熱心國事,不但政客、官僚不能包辦政治,各政黨也都在爭取人民同情,因為民意的大公無私,各政黨間的政見也大同小異。

  他夢見,不僅中蘇友善,而且經中國的調解,英美各國對蘇聯(lián)的歧視也消釋于無形了。在孫中山的關注下,包括托洛茨基在內的大批蘇聯(lián)政治犯來到中國,從事寶貴的研究工作。

  他夢見,英美等國以資本、技術幫助中國建設,已在進行第四個五年計劃,輕工業(yè)方面已超過蘇聯(lián)。

  他夢見,由于市場的開發(fā)無可限量,國民生活比二十年前提高了十倍,還有大大提高的可能。

  他夢見蔣介石五年前就覺得軍事已不重要,辭去軍職,到各國考察政治、經濟,在美國逗留了一年多,非常欣賞美國人民自由、平等、公開、坦白的作風。他環(huán)游世界回來,繼林森之后被選為第四任總統(tǒng),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接觸民眾方面,作為決策的根據(jù)。

  他夢見,許多已被殺害的人們都活著,而且擔任很重要的工作。殺人的劊子手都在國營大屠宰場里工作。大大小小善于伺候上司的官僚們,有些變成了善于伺候人民的公仆,有些改行到醫(yī)院做看護去了。拿著剪刀檢查文字的人們被分配在服裝廠做裁剪師。檢查信件的人被分配在大機關、大銀行、大公司做助理秘書,負責每天給主管拆信!ā墩履似魑募废戮,華夏出版社 年版,470—472頁)

  同年11月4日,王蕓生在上!洞蠊珗蟆钒l(fā)表《做一個現(xiàn)實的夢》,一口氣寫下了八個“現(xiàn)實的夢”:

  全國無槍炮聲,人們都過上和平的日子,安居樂業(yè);
政府改組,毛澤東、周恩來與蔣介石、孫科、宋子文,還有張君勱、曾琦、莫德惠等各黨派及無黨派人士環(huán)坐討論國事。行政院改組,各黨派都有人為部長,是一個舉國一致的內閣;
國、共兩黨的軍隊根據(jù)整軍方案進行了整編,向“軍隊國家化”的理想跨出了一大步,敵對情緒差不多已完全消失;
在各方參加的國民大會上,產生了一部比較合于理想和現(xiàn)實的民主憲法;
改組后的國民政府在整軍的同時,正在籌備普選,計劃在第二年五五或雙十節(jié)前民選總統(tǒng)、議會,實施憲政;
中國境內已沒有外國軍隊;
一年來的中國外交獨立自主,舉世尊重,世界人士都認為中國是真正的五強之一;
戰(zhàn)后一年,物價穩(wěn)定,因為各地糧食豐收,糧價下跌,人民貧困大減,建設多在著手,各地工商業(yè)多欣欣向榮,前景光明。(王芝琛、劉自立編《1949年以前的大公報》,山東畫報出版社2002年版,196—198頁)

  兩年后,即1948年9月記者節(jié)時,王蕓生還在《大公報》做了一個《九一之夢》,那一天離他發(fā)表《和平無望》僅僅2個月。

  他夢中的中國是一個教育發(fā)達的社會,人人讀書識字,很少有文盲。報紙成為人們不可或缺的第二食物,每天都離不開報紙,人們不僅在報紙上獲得各種信息、意見,而且在報紙上發(fā)表自己的意見。

  林林總總、五顏六色的報紙,既有屬于政府黨,也有屬于在野各黨派的,有代表大企業(yè)家利益的,也有代表中產階級或勤勞大眾的利益。各種報紙七嘴八舌,各說各的話,只要言之成理,百無禁忌。除非觸犯刑法上的誹謗罪,要被告上法庭,“絕不會有封報館、打報館、抓記者、甚至殺記者的事”。記者們可以完全不必“為尊者諱言”、“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廣大人群雖然沒讀過孫中山先生的大書,但他們都懂得三民主義,都能正確地了解林肯“民有、民治、民享”的簡單名言。什么樣的花言巧語,只要不把人民當人看待,不管報紙印得多么漂亮,賣得多么便宜,也沒有人看。

  一篇大觸當?shù)乐傻纳缭u一發(fā)表,即為萬民爭閱,有人建議封了這張報紙,不料當?shù)勒邊s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國家事就是眾人的事,人人得而議論,我怎么可以堵眾人的嘴不讓講話呢?……報紙的言論,錯誤的不去理它,有理的我就采行,不更有益于國嗎?……報館是封不得的。”這段故事傳為美談。

  類似左拉的故事也發(fā)生過,“新聞記者”幾乎成了“正義”的同義詞。

  政府對報館毫無特別限制,辦報如同開小店鋪一樣,不須特許,不須登記證,或開或關,自生自滅。

  記者節(jié)那天,男女老幼自發(fā)地會集在能容納十萬人的廣場,為新聞記者加冕,他們用報紙折疊成王冠摸樣,給所有記者戴上,上面寫著“真”、“正”二字,一方面稱他們是真正的記者,一方面說他們代表著真理和正義。加冕完畢,萬眾歡呼。(同上,217—220頁)

  章乃器的夢是對二十年歷史的回顧,王蕓生的前一個夢著眼于1946年中國最緊迫的那些問題,后一個則是他的新聞自由之夢。可以說,他們的夢代表了當年深為中國命運憂慮的知識分子們的思考。將他們的夢放在一起,我們可以更清楚地得出這樣的結論,在1946年前后的中國,知識分子普遍渴望和平,渴望民主,渴望當政的國民黨能夠實行真正的憲政(新聞自由是理所當然的應有之義),從而國、共兩黨能在和平的憲政軌道上展開競爭,而不是訴諸武力來解決分歧、紛爭。王蕓生的“九一之夢”有的放矢,針對蔣介石政權對輿論的鉗制、打壓,他具體地提出了新聞自由的理想,那不僅是一個報人多年的夢,也是百年來幾代知識分子的夢啊。王蕓生在國民黨大廈將傾時,以他樸實而生動的筆,完成了這個百年之夢。那不是一個紙上的夢,也不是用墨水寫下的夢,其中浸透了沈藎、邵飄萍、林白水、史量才等無數(shù)先驅者的鮮血。

  面對不可避免的內戰(zhàn),老實說,知識分子是多么無可奈何、多么無能為力,梁漱溟之所以退出現(xiàn)實政治,隱居重慶,重操著書立說的舊業(yè)想來也是出于這種無奈,和無力感。張申府到了1948年下半年還在呼吁和平,梁漱溟1949年還要敬告國民黨、共產黨,為和平呼號,都折射出這些大知識分子的書生氣、傻氣。我是喜歡這樣的書生氣和傻氣的,這正是他們可愛的一面,如果連這樣的書生氣和傻氣都沒有了,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相比之下,章乃器和王蕓生兩位先生就要比他們聰明得多。在和平夢、憲政夢破滅之后,從1948年元旦在香港《華商報》發(fā)表《乾綱重振》到6月4日執(zhí)筆寫下《在港各界民主人士響應中共“五一”號召的聲明》,章乃器先生已不再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了。1948年11月10日,在社會大變動的前夜,已悄然離開上海的王蕓生先生在香港《大公報》發(fā)表《和平無望》的社評,至此,他的“現(xiàn)實的夢”、“九一之夢”已徹底破滅,一個做夢的時代也即將走到盡頭。

  沒有看到過胡政之先生做夢,在1945年與1946年之交,他就深知要改變蔣介石是不可能的,內戰(zhàn)不可避免。在一個有著根深蒂固的暴力傳統(tǒng)的國家,他感到了知識分子的無力,曾對他兒子胡濟生說:“美國人期望的中間路線人士遲遲不能出來,他們驚訝為什么中國知識分子對月國家大事如此冷淡,其實他們不了解中國情況,知識分子不能抓住軍隊,而軍隊在中國是極其重要的。”他還說:“中國的事情復雜難辦,人們老于世故,難得真誠爽利,像馬歇爾這樣有聲望的人物把納粹打敗了,可是在中國卻栽跟頭”。沒有槍桿子的知識分子對國事終究無能為力,獻身報業(yè)近40年的胡政之先生對中國社會的洞察是清醒的。

  但我們不能因此否定章乃器、王蕓生先生那些夢的價值,在一個“老于世故”的社會,他們的夢尤其可貴。與其說,那是他們的夢,不如說是他們的理想或心愿。即使稱之為夢,在我看來,那也是中國最稀缺的“公民夢”。百年中國,多少的血淚悲歡,多少的浮沉曲折,知識分子有著太多的希望,太多的期待,太多的夢,但懷抱公民之夢的人確實不多。在寫這篇小文的時候,我一次次地想起1933年元旦《東方雜志》上142位知識分子的250個夢,想起歷史上無數(shù)的文人夢。在幾千年的文化因子里,多的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夢,多的是桃花源之夢,做一個公民,一個獨立思考的人,一個對自己的國家有權利、也有義務的人,那還是一個較為陌生的夢。至于魯迅先生、胡政之先生這樣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者更是連夢也不做的。

  落花流水春去也,章乃器、王蕓生兩位先生半個多世紀前的那些夢,無聲無息,如同流星般劃落在戰(zhàn)火彌漫的暗夜里。重溫這些舊夢,追尋他們夢的軌跡,那是灑滿了希望與痛苦的軌跡。章立凡為其父親的文集寫跋,以《百年尋夢》為題,這是個多好的題目啊,我就不揣冒昧,以這篇同題習作,寫下我對百年尋夢者章乃器、王蕓生,還有其他許多知識分子的敬意,也寫下對他們尋夢未成的無限惆悵,百年之夢或許還會再做下去,人總是要做夢的,盡管“我們似乎已生活在一個沒有夢的世界”。

  

  2003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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