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漢娜·阿倫特:熱愛世界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漢娜·阿倫特遇上海德格爾那年18歲,和波伏瓦遇上薩特的年紀(jì)相仿。然而比波伏瓦苦澀得不可比擬的是,海德格爾此時已經(jīng)35歲,身為兩個孩子的父親,他的妻子艾爾弗蕾德精明強干,這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家庭。從1925年到1929年,這對師生以偷嘗禁果的方式將彼此的戀情維持了四年,全靠著海德格爾的老練周到才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秘密的信號始終(也只能)由海德格爾發(fā)出,打開的窗戶或亮著的燈,都是一次欣然的赴約。令如此一位富有強烈獨立傾向的年輕女子對自己言聽計從,使得這位正處于上升時期的年輕哲學(xué)家平添了幾分人生得意。但諸如此類的事情最后總要劃上一個句號,海德格爾終于決定讓阿倫特離去。1925年她先是前往弗萊堡大學(xué)埃德蒙·胡塞爾的門下學(xué)習(xí)一個學(xué)期,然后在海德格爾的建議下于雅斯貝爾斯那里完成了博士論文《論奧古斯丁的愛的觀念》。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承諾,離開時也沒有任何怨言。不能想象他們之間爆發(fā)過任何激烈的爭吵,像如今的人們通常做的那樣。對于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姑娘來說,這樣的附加條件是相當(dāng)苛刻的:沒有海德格爾的允許她不得給他寫信。
要多大的力量她才能在內(nèi)心深處擺脫這位遠(yuǎn)不可及的戀人的牢固盤踞?要多么頑強的生命力才使得她不感到自己是蒙受損失的、仍然可以是完整的和結(jié)實的?要多么寬廣的胸懷才使得她不會對世界和他人產(chǎn)生怨恨和從此將自己封閉起來?和所有年輕的女孩一樣,阿倫特最初的辦法是試圖愛上別人,在經(jīng)歷了和雅斯貝爾斯的另一位弟子(本諾·馮·維塞)的短暫戀情之后,她嫁給了君特·斯特恩,這只是一對表面上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她和這位在胡塞爾手上拿到博士學(xué)位的夫君之間沒?quot;深刻的愛"。但正是從這時候起做的另外一件事情幫了她的忙。1929年起,她開始寫作那本《拉赫爾·瓦倫哈根:一個猶太婦女的生活》的書,其中最后兩章是1933年逃往巴黎期間寫成的。該書直到1958年才出版,英文版于1974年即阿倫特逝世前一年才問世。這本書終于成為女性主義熱衷的讀物,被看作一個女作家通過寫作來梳理自己、達(dá)到自我意識的一個典范;
而此前的阿倫特在身為女性這個問題上,仿佛沒有提供更多的建樹。
拉赫爾·瓦倫哈根(1771--1833)是一位猶太珠寶商人的女兒,但她本人卻沒有錢,對猶太人來說,缺少財富將意味著永遠(yuǎn)被拒絕于社會的大門之外,在阿倫特的筆下,她也不具有出眾的容貌,即那個年代女人可能擁有的兩件武器她都不具備。所幸的是她正好趕上一個熱烈的、啟蒙的年代,在歌德等人倡導(dǎo)下的新的時代風(fēng)氣面前,人們推崇理性而非成見、推崇個人才華、自我意識、對待自然及人的生氣勃勃的感受;
而這些對于一位天性率真、領(lǐng)悟力極強、才華橫溢的姑娘來說,一個新的可能性世界仿佛正在朝她打開;
她不利的社會地位暫時被掩蓋了。當(dāng)她還是一個小姑娘時,歌德本人便對她談吐的才智表示出激賞;
很快,在她周圍聚集起當(dāng)時柏林的幾乎所有文化名人,她成了一個著名沙龍的光彩熠熠的女主人;
詩人讓·保爾、蒂克、弗里德利!な啡R格爾、哲學(xué)家史萊爾馬赫、語言學(xué)家洪堡兄弟都先后出入其間。某種殘酷的真相的揭露,一直要到已經(jīng)與她訂婚的伯爵馮·?怂固怪匦赂淖冎饕。這位伯爵屬于一個顯赫的古老家族,對這種人來說,重要的是他家族的頭銜,他的社會地位,他自己作為個人是不重要的。而拉赫爾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在于:她是用在新型沙龍中養(yǎng)成?quot;平等個人"的眼光看待他的,自以為與他交往和彼此認(rèn)同是個人之間的事情;
她甚至還想進一步把他"還原為"他本人;
但是所有這些引起了伯爵的不適:在通過交談來展示和確認(rèn)自身的沙龍中,伯爵實際上變得什么都不是;
他的身份變得無效;
相比之下,這位猶太女子反倒成了優(yōu)越者。而這種關(guān)系同時也證明:離開沙龍這個人為的小圈子,拉赫爾則什么也不是;
她沉浸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沉浸?quot;愛情、樹木、音樂"之中,表面上這是她自愿選擇的,其實這是"社會"給她留下的唯一通道;
表面上在這個"精神的領(lǐng)域"中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但這種平等是何其脆弱,帶著多么一廂情愿的色彩--無視自己事實上被社會阻擋在外的客觀事實,并且用種種美麗的說辭來為自己辯護,拉赫爾無疑是在過著一種自欺欺人的虛幻生活。
她在日記和書信中記下了自己悲苦的心情,而這些話聽起來多像剛剛結(jié)束和海德格爾關(guān)系年輕的阿倫特本人的道白:"我僅僅想知道你為什么不給我寫信?""你不可能忘掉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跟你說,我正處于呻吟的垂死狀態(tài)……之所以能夠忍受這些痛苦,只是想再見到你一次。"然而伯爵那邊沒有回應(yīng)。他什么也沒有做。他是勝利者,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牢牢掌握著自己既定的道路和命運,拉赫爾則像是被猛烈推倒了路基之外。"被從頭到腳澆上大雨而沒有一把雨傘",1952年阿倫特對雅斯貝爾斯這樣解釋自己的傳主。
但是拉赫爾有著罕見的忠直無欺的天性,她慢慢地從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中清醒和恢復(fù)過來,明白了自己被動的、無可選擇的處境,體驗到個人在整個社會面前的孤立無援。"她并不是卷入了和一個人的紛爭,而是卷入了與整個世界的紛爭。"阿倫特寫道。被伯爵所拒絕,等于被扔進一種不平等的社會關(guān)系之中。而當(dāng)她意識到這一點,則意味著她睜開雙眼,由此步入社會;
她個人感情的痛苦從而成為她擴大自己存在疆界的一個源泉: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猶太人的命運,嘗試著從把個人的孤獨和她所屬的猶太民族的孤獨聯(lián)系在一起。此后一系列的經(jīng)歷更加幫助她意識到問題所在:作為猶太人的一員,只能在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一、作為暴發(fā)戶,作為這個種族的一?quot;例外"而被接受,去接受"同化"得到表面的承認(rèn);
二、作為"賤民",希望自己能夠更加廣泛地面對自己作為一個"局外人"的事實。而"同化"的代價是昂貴的,它培養(yǎng)起那種叫?quot;自我仇恨"的東西;
拉赫爾最終站到了"賤民"一邊。該書最后一章的標(biāo)題是"不能逃避做一個猶太人。"
顯然阿倫特并沒有特別在意拉赫爾作為一個女性所遭遇經(jīng)歷的。拉赫爾的命運被看作是猶太人命運的一個縮影。描述拉赫爾作為一個猶太人自我意識成長的過程,是阿倫特意欲把自身放到更加廣闊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中所做的思想準(zhǔn)備。而現(xiàn)在的問題還在于:阿倫特是如何以拉赫爾作為一面鏡子而擺脫海德格爾、得到自我拯救的?細(xì)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在拉赫爾的沙龍故事和阿倫特的愛情故事之間存在著十分明確的重合之點:拉赫爾的沙龍將客觀事實拒絕在外,推崇主觀的、詩意的、孤獨的美,并認(rèn)為這些東西獨立于世界之上;
而阿倫特和她老師的關(guān)系也是不宜示人的,具有一?quot;無世界性"的秘密的特征。阿倫特之所以在其中感到特別無力,不是因為這種愛無法得到最終的結(jié)果,而是當(dāng)其本身存在時,便是那么地虛幻和無法確認(rèn)--在沒有證人的情況下,愛的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便混為一談;
由此出發(fā),"愛"周圍的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也混為一談,包括雙方個性的現(xiàn)實、他人存在的現(xiàn)實、與他人共在、共同分享的現(xiàn)實、以及使得世界成為今天這個樣子的所有尺度和界限,統(tǒng)統(tǒng)變得模糊起來,仿佛生活在一團霧氣之中。阿倫特曾把自己當(dāng)時的心情寫成一個小說《陰影》給海德格爾看,她感到在這種沒有他人和世界作?quot;間隙"的愛情中,有一種被毀滅的感覺:"著了魔的被焚"。而這恰恰對了海德格爾的胃口。至少部分地(在理論上和在他海拔1200米的小屋中),海德格爾追求的就是這種"孤獨",他把與"常人"的共在稱之為"沉淪",他的開放性僅僅限于朝向大自然,朝向"林中空地"、"詩意的棲居。"不僅是從氣質(zhì)上,而且從事情的全部進展上,阿倫特從內(nèi)心越來越反感這種東西--起碼她本人在這種氛圍中越來越抓不住周圍世界,也越來越抓不住自己。進一步說,海德格爾也并非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在他和阿倫特的關(guān)系中,在抓住事情的全部主動權(quán)、按照自己既定的目標(biāo)前進方面,他和拉赫爾的那位伯爵并無二致。當(dāng)海德格爾讓她離開時,她必須離開,不管她的感受如何。而在一開始創(chuàng)立這種關(guān)系時,阿倫特是接受海德格爾的這些理論的,他倆的關(guān)系也和薩特、波伏瓦之間一樣,存在某種理論的基礎(chǔ);
因此,除非從理論上進一步清算海德格爾,把告別他的理論當(dāng)作告別他本人的一種方式,否則阿倫特則不能得救。而當(dāng)拉赫爾最終站?quot;身為猶太人"的泥濘現(xiàn)實中來,表明阿倫特經(jīng)過內(nèi)心掙扎和反省,擺脫了海德格爾理論的云山霧罩,獲得了看待世界和他人的另外一種眼光和起點。
猶太人的問題如何成為一個與歐洲近代歷史演變有關(guān)的政治問題,而不僅僅是像它表面上所呈現(xiàn)的那樣是一個民族問題,要到戰(zhàn)爭之后才進一步清晰起來。1956年阿倫特為這本戰(zhàn)前年輕時寫的書所作的德文版的初版序言中寫道:"不能忘記個人的事情同時也是歷史的,今天看來不僅是德國猶太人的歷史,不僅是他們復(fù)雜特殊的問題,而是迄今為止的歷史的一部分。"寫下這些話時,她已經(jīng)完成并出版了那本給她帶來世界性聲譽的政治理論著作《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初版1951年),其中分析了現(xiàn)代生產(chǎn)方式如何造就了沙粒般的"孤獨"的個人,現(xiàn)代政治的事實就建立在孤獨的個人之上:他們一心追求物欲滿足,對公共事務(wù)置若罔聞,從而喪失了對世界和他人正當(dāng)?shù)默F(xiàn)實感和對事物正當(dāng)?shù)呐袛嗄芰Γ?br>孤獨導(dǎo)致絕望和恐怖,導(dǎo)致人們互相之間的敵意從而摧毀他們的共同空間。阿倫特引用路德的話來說,一個孤獨的?quot;總是從一件事來推斷另一件事,并且將一切事情想到最壞處。"在這個意義上,一個人接受自身"孤獨"的過程,便是接受對自身的不公正;
同時也就相當(dāng)于接受和承認(rèn)更加廣大范圍內(nèi)的不公正;
實際上,"被隔離"的情況不止是發(fā)生在猶太人身上;
不斷被拋出、不斷將一部分人甩入更悲慘的無援境地是每天發(fā)生的事實;
越來越多的人們因"孤獨"而陷入一種深重和無力自拔的無力感之中;
這就為全面控制的極權(quán)統(tǒng)治提供了基礎(chǔ)。
這是一條典型的阿倫特的思路:個人的問題不再是個人的;
而是同其他人、同包含所有人在內(nèi)的公共領(lǐng)域中發(fā)生的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孤獨"也不應(yīng)被理解僅僅是個人的選擇因而有理由對此大加贊美;
因為在她看來,每個人實際上是在同其他人分享這個世界;
只有在人和人"之間",在人類共同生活的舞臺上,個人才能得到自身存在的充分展示和具有真理性。顯然,這與海德格爾將"與他人的共在"看作"沉淪"的立場相去甚遠(yuǎn)。從個人揪心的經(jīng)歷和承擔(dān)個人的歷史境遇出發(fā),阿倫特站到了"世界"而非"個人"一邊,站到公共舞臺升起來的光線之中而不?quot;退隱"在個人的秘密之內(nèi)。作為一名女性,她參與了她那個時代真理的創(chuàng)造。
1964年在接受德國電視臺記者高斯的訪談中,她稱是一名叫做布魯門費爾德的人打開了她的眼界,把她引進了對于猶太人的關(guān)注之中。在這次訪談中她還談到了1933年帝國大廈縱火案之后,她對于那個叫做"知識分子階層"所感到的深深失望,他們"仿佛在自己的周圍建造了一個虛空的空間。"目睹此情此景,她暗自發(fā)誓"再也不卷進任何知識分子的事務(wù)",并開始考慮做一些"實際的工作"。正好布魯門費爾德請她編纂一本在日常生活習(xí)俗中的反猶言論集,她一口應(yīng)承下來并積極投入工作,此事很快被發(fā)覺而阿倫特被抓起來。她對那位長著一張通達(dá)正派面孔的看守編了一個天花亂墜的故事,關(guān)押了八天之后被釋放了。從此她上了黑名單她的名字不得出國,于是開始了漫長的流亡生涯,第一站是法國的巴黎。在巴黎她仍然在為猶太人組織工作,幫助去巴勒斯坦的年輕人做培訓(xùn)。一度時期,法國人將這些流亡的猶太人送進了由他們開設(shè)的集中營,一同來到巴黎她的第二任丈夫海因利!げ紖涡獱柡屯郀柼亍け狙琶麝P(guān)在一起,阿倫特關(guān)在另外一個地方。此時法國本身也昏頭轉(zhuǎn)向,混亂之中阿倫特和她的女伴們策劃了一次大逃亡,大約200名婦女勇敢地離開了那里。完全是憑直覺,她感到丈夫布呂歇爾也將逃往一個叫做蒙托邦的地方,某一天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她高聲喊起布呂歇爾的名字,他們希望在馬賽搞到去美國的緊急簽證。此時本雅明也到了馬賽,并且把自己的《歷史概念論綱》的手稿托付給了阿倫特。正如阿倫特在她那篇關(guān)于本雅明的文章中寫的那樣,本雅明是個天生的"倒霉蛋"(布呂歇爾平時就這么叫他),結(jié)果在離西班牙不遠(yuǎn)的一個叫做布港的邊站自殺。阿倫特夫婦則幸運地逃脫了,當(dāng)這兩人到達(dá)紐約時,他們口袋里差不多只剩下50美元,此時為1941年。這對飽受流離之苦的夫婦開始適應(yīng)在美國的生活。為了盡快掌握英語,阿倫特在一個美國家庭當(dāng)起了"女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同時在德語雜志《建設(shè)》上發(fā)表文章,她丈夫把她富于激情又強硬務(wù)實的風(fēng)格稱之為"如同利斧一樣"。不久,她和布呂歇爾居住的那間陋室,成為一個不僅是流亡的猶太知識分子而且是許多美國文化人熱烈討論各種問題的場所,阿倫特于其中也像一個"沙龍"女主人。她顯示了對于新國家和英語文學(xué)的高度興趣,同時又吸引人們?nèi)ビ懻摪乩瓐D、康德、尼采和卡夫卡。她那張猶太人的面孔和略帶嘶啞的嗓音洋溢著深摯的真情。在一次晚會上有人問道:"弗朗西斯·卡夫卡是誰?"這促使她在美國出版了卡夫卡日記。她的美國朋友中有后來成為著名小說家的瑪麗·麥卡錫,兩人的友誼保持終生。阿倫特的另一好友是詩人羅伯特·洛威爾。她后來贊揚遇刺的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為了擴大公共空間,十分堅決地把詩人和其他游手好閑的人請到白宮",其中就有洛威爾。而阿倫特把這樣一些意趣不同的人們集合在一起,相當(dāng)于小型公共空間的演習(xí)。在阿倫特看來,在平時勞動和消費的活動中,人們僅僅是維持肉體的生存,"被完全扔給了他自己"從而造成人們互相之間的隔絕。但在公共空間及其交談中,大家從自己的角度發(fā)表各自的看法,使得不同種類的事物、不同視角的觀點得以呈現(xiàn),這才是生命的一種真正的開放。勇于在眾人面前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勇于沖破喉管的氣流而"出聲",這樣一次又一次"站出來"的做法才體現(xiàn)了人的尊嚴(yán)。而這樣做同時也意味著隨時準(zhǔn)備回應(yīng)別人對自己的批評,勇于面對和敢于"接招",不把"私下"掌握的真理認(rèn)定為唯一的真理。1949年她為保護猶太人的文化遺產(chǎn)在戰(zhàn)后第一次回到歐洲,很快不僅恢復(fù)了和慈父般的恩師雅斯貝爾斯的友情(和雅斯貝爾斯的"持久交流"對她來說是無可替代的美妙享受),而且奇特地復(fù)燃了對海德格爾的感情,當(dāng)然此后嚴(yán)格保持在友誼的范圍之內(nèi)。當(dāng)海德格爾因為納粹期間的附逆行為處于人生中最倒霉的時期,忠直無私的阿倫特給他送去了溫暖和支持,為他在美國出版書而忙碌奔波,甚至替他難以原諒的行為徒勞地辯護。
一個人最初卷入世界的方式會陪伴他/她的終生。什么是個人的?什么是公共的、屬于世界的?如何在個人事務(wù)和公共生活之間尋找一個恰當(dāng)?shù)某叨龋堪愄匾簧荚谶@兩者之間思索和嘗試實踐。1998年德文版的阿倫特傳記作者阿洛伊斯·普林茨有一小節(jié)題為"猛禽還是夜鶯",非常中肯地把握住了阿倫特性格和精神生活中同時具有的兩面性。在朋友中她顯得和藹可親,富有親和力,盡管為了觀點也會"反唇相譏";
但在公共生活尤其是涉及到正義和不公的大是大非問題時,她便顯得毫不留情面,義正詞嚴(yán);
在公共場合下的舉止有時甚至顯得傲慢和拿腔作勢,如同一只猛禽。1957年她為堪薩斯州的小石城種族沖突事件而寫的評論,在美國社會中首次讓人們領(lǐng)教了她的厲害,同時也招致了許多批評。當(dāng)時《黨派評論》的發(fā)行人威廉·菲利普斯叫道:"她以為自己是誰?亞里士多德嗎?"阿倫特的"亞里士多德絕望的女兒"的稱呼因此而得名。最令人惱火的是1960年她接受《紐約客》雜志的邀請,以特派記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報道對戰(zhàn)犯艾克曼審判,由此所形成那本書《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不僅使她的同胞十分吃驚而且非常憤怒。在動身前往耶路撒冷之前,阿倫特看了警方長達(dá)三千多頁的卷宗?quot;不知道多少次地我大聲笑出來。"因為她覺得自己面對的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滑稽小丑而已,這種印象在面對審判席上滿口陳詞濫調(diào)的被告本人時得到證實。她對審判的過程很失望,控方提出了大量的令人發(fā)指的材料,努力想說明艾克曼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而看上去人們非要給這家伙涂上鮮明生動的色彩才肯罷休。但這不是實際情況。經(jīng)過仔細(xì)的觀察分析,阿倫特提出的一個正相反對的觀點是:"平庸無奇的惡。"艾克曼并不是因為具有深刻的個性(生性殘忍)才作出那些可怕的事情,他僅僅是一個平凡無趣、近乎乏味的人,他的"個人素質(zhì)是極為膚淺的"。他之所以簽發(fā)處死數(shù)萬猶太人命令的原因在于他根本不動腦子,他像機器一般順從、麻木和不負(fù)責(zé)任。她又一次引用蘇格拉底說的"未經(jīng)審問辨明的生活是不值得一過的。"這樣的解釋對于猶太人的傷害在于"假如不是一個惡魔。怎么可以毀滅世界?"而阿倫特的觀點恰恰在于"平庸的惡魔可以毀掉整個世界。"在該書中阿倫特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觸痛了猶太人自身的傷疤:猶太人組織在戰(zhàn)爭中應(yīng)承擔(dān)的責(zé)任,以及猶太人幾千年的"無根基"、"無政治性"的存在。她舉納粹在丹麥、瑞典這樣的國家為例,說明納粹肆虐的程度和遇到抵抗的程度有關(guān)。面對猶太人必須佩?quot;大衛(wèi)星"的要求,丹麥國王宣布他本人將是第一個佩戴這種東西的人,結(jié)果沒想到德軍奇怪地接受了這種拒絕的態(tài)度。在面對猶太同胞的氣憤甚至咒罵時,阿倫特絲毫沒有退卻,她感到傷心的是數(shù)年如父如兄般的朋友布魯門費爾德,沒等到她本人親自向他解釋便懷著對她的怨恨死去。
多年前曾下決心不參與任何知識分子事務(wù)的阿倫特,最終還是以她非同尋常的、崇高的思想獲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和巨大聲譽。除了寫作、教書,她在美國和歐洲之間奔波來去,參加各種活動。1958年雅斯貝爾斯獲德國書業(yè)和平獎時,她應(yīng)邀在老師的頒獎儀式上致詞,這回也是在法蘭克福保爾大教堂里發(fā)言的第一位女性。她在那里說到:富有人性的生活不可能在孤寂中得到,也不會通過把自身的事務(wù)交給他人而得到;
它僅僅在一個人投身?quot;公共領(lǐng)域的冒險活動"中才能實現(xiàn)。從法蘭克;貋砗,她給雅斯貝爾斯寫了一封信,說自己"真正愛上了這個世界,"并想把這種感受寫成一本書,書名即為"熱愛世界",這就是后來德文名《積極生活》、英文名《人的條件》的那本。她其他的重要著作還有《論革命》、《共和危機》《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精神生活》(由瑪麗·麥卡錫編輯出版)等。1970年丈夫布呂歇爾去世對她造成了很大打擊,這之后五十年代結(jié)下深厚友情的英國詩人奧登出現(xiàn)在她身邊向她求婚;
遭到拒絕之后奧登頹喪得從一個衣冠楚楚的紳士變成一個歪歪倒倒的流浪漢。后來奧登的死訊還是令她十分震驚。在奧登的葬禮之后。她重又讀了奧登的詩并為他寫了一篇誄詞。1975年12月阿倫特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未能完成計劃中的康德哲學(xué)研究"論判斷",時年74歲。五個月后,海德格爾去世。
本文主要參考書籍:
1、 Hannah Arendt:Rahel Varnhagen The Life of a Jewess ,Edited by Liliane Weissberg Translatde by Richard and Clara Winst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2、 The Portable Hannah Arendt ,Edited by Peter Baehr ,Penguin Books,2000.
3、 《愛這個世界--漢娜·阿倫特傳》,阿洛伊斯·普林茨著,焦洱譯,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1年3月。
4、 《海德格爾傳》,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著,靳希平譯,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3月。
5、 《阿倫特與海德格爾》,阿麗思貝塔·愛丁格著,戴晴譯,董樂山,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年3月。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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