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馬連良的如煙往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憐君身似江南燕,又逐秋風(fēng)望北飛!
我的父親(章伯鈞)愛看戲。父輩似乎都愛看戲。在這個愛好上,分辨不出國民黨官員、共產(chǎn)黨干部和民主人士政治身份的差異來。難怪從前的藝人地位雖低下,但心理上卻是自傲的:“甭管哪朝哪代,你們都得聽?wèi)。?
事實還真如此。羅瑞卿當(dāng)學(xué)生時,為瞧一出梅老板(蘭芳)的戲,大冬天把鋪蓋都賣了。1949年后,當(dāng)了公安部長的他,還把這故事親口告訴了梅蘭芳。梅先生感動得直說:“以后我請您,我請您!
1956年,禁戲內(nèi)部演出。其間,由小翠花演一出蹺功戲,劇目名稱忘記了。父親和我臨開演前十分鐘進的劇場,竟發(fā)現(xiàn)已座無虛席。跟在后面的人是賀龍。他一拳打在父親后背上,父親轉(zhuǎn)身拍著他的肩膀,說:“你也來了。”
“我當(dāng)然要來。”
父親說:“好像沒有座位了。”
賀龍望了望前面幾排就坐的人,笑著說:“他媽的!所有的部長都來了,比國務(wù)院開會還積極!”
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這年年底,四川的川劇團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譚記兒》,臺下的四川籍首長一邊看戲,一邊說笑。態(tài)度隨意,評頭品足,語言放肆,一點“首長”的樣子也沒有,大家又回到了草民時代。
1957年春,安徽的廬劇、泗州戲進京演出。父親、張治中、李克農(nóng)三個安徽人,不但相約去看家鄉(xiāng)戲,還把劇團的人輪流請到家里吃茶點。
婉轉(zhuǎn)之曲調(diào)伴以優(yōu)美文辭;
精雕細(xì)刻的身段配以多愁善感之表情。一個唱腔,千回百轉(zhuǎn);
一件蟒袍,鑲金繡銀——當(dāng)其以繁華聲色呈現(xiàn)于舞臺,那些有文化、有身份的人,亦日愈陶醉其間。不管你由朝而野,還是由野而朝,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和社會認(rèn)識必然對劇中的人情世態(tài)、悲歡離合,感到十分投合。民族民間生成性質(zhì)的中國戲曲在得到平民百姓喜愛的同時,故也得到文人、士大夫的青睞。特別是對于像父親等一批已身居榮耀的人來說,觀看再現(xiàn)真實世相與生活瑣細(xì)的戲曲,是心理上一種必要的替換,是精神上的安慰 ,是情感上的溫暖回憶。
說起父親與藝人的交往,均在1949年以后。他較早結(jié)識的藝人是梅蘭芳,而與父母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藝人,要數(shù)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的馬連良和參加了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的李萬春。
最早關(guān)于馬連良的故事,我是從表舅那里聽來的。表舅一生喜好兩件事。一是烹調(diào),且手藝高超。他是“民革”(即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成員。民革負(fù)責(zé)人王昆侖在家里請客,常請他去掌勺。后來,表舅成了歷史反革命分子,被踢出民革中央,所有食客竟沒替他說一句話。母親為此憤憤不平,抱怨道:“與其給他們炒菜,還不如給我們做飯呢!”表舅的第二個喜好是聽?wèi)颍饕锹牼⿷。什么梅尚程荀,什么南麒北馬,沒有不知道的。他非但說戲,還能講戲外趣聞。而這,正是我最愛聽的。表舅告訴我,馬連良是在1951年由周恩來派人至香港接回大陸的。同時回來的還有張君秋。
我問:“他愿意回來嗎?”
“愿意!
“為什么?”
表舅說:“那彈丸之地,有幾個喜歡聽京戲?馬連良唱到后來一場戲還要賠上幾十塊,這使得他有些灰心。一不上座了,再大的角兒也呆不下去。馬連良又是有名的孝子,年近九旬的老母還在北京。雖說他每月必到銀行給母親匯款,但總不如堂前行孝!
“憐君身似江南燕,又逐秋風(fēng)望北飛!瘪R連良夫婦回到了北京。離開香港之前,曾找一個星相家算命卜卦。
馬連良天賦條件并不十分好,但勤學(xué)苦練。吊嗓子,練白口,無一日懈怠。據(jù)說他家隔壁有個保姆,每天清晨灑掃庭院,必聽馬連良的唱念。居然也會了《十道本》。馬連良十分注意保養(yǎng),嗓子從來沒壞過,寬窄始終夠用,且維持在一個相當(dāng)水平。所以,觀眾對他有“用不完的嗓子”的好印象。至于馬派唱腔,業(yè)內(nèi)評價各異。大多認(rèn)為是柔靡纖巧,也有人指責(zé)為“靡靡之音”。不管別人如何議論,馬連良的唱腔既可風(fēng)靡一時,又能流行后世,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他做戲瀟灑飄逸,表演入微。每一出戲都有特點、特色,受到業(yè)內(nèi)的一致稱贊。他演戲,一切唯美是尚。動作規(guī)范,無處不美。拍他的劇照,沒有廢片,張張漂亮。他的戲班扶風(fēng)社,講究“三白”(即“護領(lǐng)白”“水袖白”“靴底白”)。他要求同仁扮戲前一定理發(fā)刮臉。在后臺,他還準(zhǔn)備兩個人,一個專管刮臉,一個專管刷靴底。馬連良本人的行頭,極其精美和考究。在扮戲房(即今天的個人化裝間),有專人管熨行頭,熨水袖,掛起來,穿在身上就沒有皺折的痕跡了。而選用的衣料,其質(zhì)地、色澤、花紋都是上等的。為了悅目,馬連良八方尋求。《馬連良劇藝評介》中稱:“一年,故宮拍賣綢緞。他不惜錢財,買入許多大內(nèi)的料子,存起來慢慢做行頭。在顏色方面,他提倡用秋香色、墨綠色(如《甘露寺》喬玄的蟒),奶油色(如《打漁殺家》蕭恩的抱衣。看起來漂亮得很”。
1937年,馬連良與別人合伙,在北京的黃金地段——靠近西單的西長安街蓋了一座新新戲院,這就是后來的首都電影院(可惜今已拆沒了)。有了自己的劇場,便開始考慮美化舞臺。在劇場的舞臺上,馬連良設(shè)計了一個“守舊”(即“天幕”):米色綢子做底,中間繡著棕色的漢武梁祠圖案,上掛沿幕,下垂黃色穗子,并且橫懸五個小宮燈。舞臺一側(cè)的伴奏樂隊,用繪有藍(lán)色云龍的紗幕圍起來,不讓觀眾瞧著雜亂無章。戲院開張的那天,大幕拉開,觀眾一看,立即熱烈鼓掌。從此馬連良外出演戲,都要帶著這個大幕。因為它實在是太漂亮了!到了后來,“守舊”成了標(biāo)識,走到哪兒,只要張掛出來,人們就知道是扶風(fēng)社的馬老板“在此作場”。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很多名角在收徒弟和挑配角方面,由于怕他們蓋過自己,故而都不選強手、高手來配戲或培養(yǎng)。但馬連良的舞臺陣容全是精選之才。為此,他創(chuàng)設(shè)了一套方法,即簽訂合同。這在梨園行是首創(chuàng)。訂了合同,即可安心演戲。有本事的人,誰不樂意?小生葉盛蘭還沒出科,便被馬連良相中。楊寶忠改行操琴,張君秋嶄露頭角,袁世海浮出水面,也都即時簽下合同。強大的演員陣容,配以干凈、整齊、清爽的臺風(fēng),馬連良的戲,真的是很好看。他演戲一絲不茍,極其認(rèn)真,非常講究舞臺上的配合與諧調(diào)。一次,在天津演《八大錘》。他扮說書的王佐,葉盛蘭演陸文龍,兩人旗鼓相當(dāng),演出十分精彩。再棒的“角兒”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在過場進出之際,馬連良一時疏忽,伸錯了臂膀。觀眾發(fā)現(xiàn)王佐剛才斷的不是那一只臂膀,便哄然而笑。據(jù)說那晚散戲后,馬連良自己氣得要跳天津萬國橋。從此,他再也不演《八大錘》。
為了藝術(shù)生命的持久,馬連良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對飲食更是講究。就像研究梅蘭芳必須研究他的八卦情史一樣,研究馬連良則必須研究他的請客菜單。馬連良最愛吃前門外教門館兩益軒飯莊的烹蝦段。每逢渤海對蝦上市,他必請好友同往。叫這道菜時,必吩咐要“分盤分炒”。即炒三、五對蝦,用八寸盤盛上。吃完一盤,再炒一盤。有時連吃三、四盤?箲(zhàn)勝利后,馬連良一度還將西來順的頭灶,延為特約廚師,飯莊熄火,廚師便來到馬家做宵夜。那時梨園的各路俊杰,無不以一嘗馬家的雞肉水餃、炸素羊尾等菜肴為天大的口福。馬連良在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演出,常去北京有名的爆肚馮清真館吃飯。不用馬連良開口,馮老板必上一盤羊肚仁。他的這盤羊肚仁與眾不同。何謂肚仁?用醫(yī)學(xué)名詞來說,即為羊的儲胃冠狀溝,是一條“棱”。一條百十來斤的大羊,這條“棱”不超過四兩。把“棱”分成三段,最后一段叫“大梁”。一段“大梁”有多大?也就大拇指大小。把這塊拇指大小的東西,再剝皮去膜,剩下的也就幾錢肉了。馬連良吃的就是這幾錢。難怪馮老板無限感嘆地說:“馬先生的吃就和他唱的戲一樣,前者精致到挑剔,后者挑剔到精致!瘪R連良吃爆(羊)肉,專門叫伙計到“春華齋”買大鴨梨。洗凈,切粗絲,備用。爆肉好了,臨出鍋時放入。在馬連良指導(dǎo)下做出的這道“爆肉梨絲”,后來成為“爆肚馮”的名菜。當(dāng)然,平素里窩頭、蔬菜、水果是馬連良的日常飲食。
馬連良喜歡泡澡。只要晚上有戲,他下午一定去澡堂。先是在前門外的“一品香”,后改去西珠市口的“清華池”。再后來,他常去的是八面槽的“清華園”。泡完澡,還要請專門師傅修腳。這是因為唱戲常年穿靴子,有雞眼的緣故。每次去浴池,馬連良都要帶些香煙和茶葉,送給師傅和工人。有時在泡澡泡舒服了以后,他就溜達(dá)著到金魚胡同的餐廳喝一盤鮑魚湯。
馬連良來我家作客,不過是清談。雖為藝人,卻謙沖有禮,談吐不俗。后來,父親說要請吃飯。他不僅答應(yīng)了,而且很高興。
父親知他是回民,遂問:“當(dāng)是個什么吃法?”
他笑著說:“您只管付錢,一切由我去辦!
馬連良走后,一家人反復(fù)琢磨這個“一切由我去辦”的內(nèi)涵。
母親說:“馬先生肯定叫人去清真館子訂辦一桌菜,到時候送過來!
父親同意這看法,事情果然如此。但是當(dāng)馬連良請的人和訂的菜,一起送過來的時候,著實把我們?nèi)覈樍艘惶?/p>
父親是請吃晚飯?蓜傔^了午眠,幾個身著白色衣褲的人就來了。進了我家的廚房,就用自備的大鍋燒開水。開鍋后,放堿。然后,堿水洗廚房。案板洗到發(fā)白、出了毛茬兒為止。方磚地洗到見了本色,才肯罷手。說句實在話,自從住進這大宅院,我家的廚房從來沒有這么干凈過。
時任北京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的母親欣喜萬分,嘆道:“這哪兒是來作客吃飯?簡直就是來幫咱們搞清潔衛(wèi)生啦!伯鈞,你見了馬連良,可要好好謝謝了。”
再過一個時辰,又來了一撥身著白色衣褲的人。他們肩挑手扛,帶了許多“家伙”。有兩個人抬著一個叫“圓籠”的東西,據(jù)說整桌酒席,盡在其內(nèi)。還有人扛著大捆樹枝和木干。
我問扛木者:“這些樹枝是什么?”
答:“是果木。”
“什么叫果木?”
“就是蘋果木!
“干嘛用的?”
“烤鴨。”
瞧這架勢,我驚奇不已,也興奮不已,便跟著這些白衣人滿院子跑來跑去?淳昧,便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馬連良在請我們一家人吃飯。
我問母親:“這到底是誰請誰呀?”
母親笑道:“我也分不清了。”
站在一邊的父親,也咧著嘴笑。
時近黃昏,天空呈現(xiàn)出琥珀色的光輝。墻頭、屋脊、樹梢也都涂上一抹殘陽。
“馬連良來了!”
隨著一聲喊,我們?nèi)疫B同秘書、警衛(wèi)、勤雜、廚師、司機、保姆都來了精神,真可謂翹首以待。這時,我體會到一個名藝人比一個政治首領(lǐng)的吸引力,可大多了!馬連良身著藏青色西服,身材修長,前額開闊,鼻梁筆直,眼睛明澈,臉上,泛著淺淺的笑容。
提及藝人的家世,馬連良告訴父親:自己世居北京。打祖父起就在阜成門外開茶館,人稱“門馬家”。茶館的院落挺大。時間長了,居然成了戲迷聚會的地方。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馬連良的父輩玩票、也都拜師學(xué)戲,還都學(xué)的是老生。到了自己這輩,兄弟先后進了梨園行。馬連良沒有談及家庭情況,父親知道對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最難言者乃世間情愛與家庭,自然不便多問。
之后,父親向他介紹了民盟的情況。說,民盟雖然被統(tǒng)戰(zhàn)部劃為以高等院校為主要成分的黨派,但像馬連良這樣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當(dāng)也是吸收的對象。馬連良一再說,自己是很愿意和文人往來的……
在院子一角,柴火閃耀,懸著的肥鴨在薰烤下,飄散著煙與香。我又入廚房,見所有的桌面、案板、菜墩都鋪上了白布。馬連良請來的廚師,在白布上面使用著自己帶來的案板、菜墩和各色炊具。抹布也是自備,雪白雪白的。我看了看,覺得只有水和火是我家的了。這哪里是父親在家請客?簡直就是共赴圣餐。這讓我想起父親對我說的那句“有信仰的人跟沒有信仰的人大不一樣”的話來。心里不由得生發(fā)出一種神圣感。
飯前,父親還請馬連良欣賞了自己收藏的折扇,鼻煙壺,玉質(zhì)小擺件。馬連良客氣得很。對每一件都說好,好。父親告訴他,自己主要是收藏古書,不是專門收藏古玩的人。
馬連良說:“我不是收藏家,只喜好一些小玩意兒!
父親知道馬連良也有逛琉璃廠、火神廟的愛好,對玉石類的古董很有鑒賞水平。他收藏的翡翠、白玉、瑪瑙雕刻和鼻煙壺相當(dāng)名貴,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藝人生活的文化情感,常與泡澡,品茶,神聊,遛彎兒,養(yǎng)鴿,燒酒,綢緞,鼻煙壺,檀香等小零碎拼湊起來。這既是俗常的生活享受,又是對中國文化精神的自然理解與精細(xì)品味。藝術(shù)與生活在這個文化層次上融合無間。它深入骨髓,深入到常人不可思議。所謂氣質(zhì),風(fēng)格,情調(diào),韻味等等,屬于審美范疇的東西,往往就是被這樣一些具有文化滲透性的家,嵭冀径。不管北京城頭懸掛什么旗子,報紙上宣傳什么主義,像馬連良這樣的藝人都細(xì)心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精心地琢磨那份屬于自己的舞臺和角色。藝術(shù)是拒絕抽象的。從事藝術(shù)的人,大多個性飽滿。他們只能活在個體的生動感覺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以自己獨特又隱秘的方式活著。
已是夜闌燈炧,馬連良告辭,父親送至二門。悠然而至,翩然而歸,我覺得他簡直是個神仙。
馬連良善于肆應(yīng),又具仗義之風(fēng)。對親戚,對朋友都是一副熱腸子。他演義務(wù)戲一向熱心。有義務(wù)戲演出,只要人在北京,他是一定參加的。每年年終的梨園公會演義務(wù)戲,更是當(dāng)仁不讓。他和楊小樓、梅蘭芳一樣,也有私房龍?zhí)。馬連良從不虧待他們。每月都有固定的私房錢給他們。到了年關(guān),還額外送些米、面、菜等實物。
三十年代,馬連良曾有過一次難忘的救弟經(jīng)歷。那時,天津有個當(dāng)警察分局局長的人,叫徐樹強。他倚勢欺人,橫行霸道。一天,他帶著花枝招展的小老婆,在圣安娜舞廳跳舞。人剛?cè)胱R座的一個青年多看了那小老婆幾眼。徐樹強哪里容得,立即叫來便衣,把那人架走。在刑訊室里,打得血流滿面。又叫個剃頭匠將那人烏黑油亮的頭發(fā),剃個精光。再讓從廁所提來一盆尿,給那人強灌下去。之后,又輪番抽打,人很快昏死過去。蘇醒后,一個叫李寶榮的警察悄悄問他:“你姓啥?你是回民嗎?”
“是!苯又,那青年央求李寶榮到中國大戲院給馬連良送信。
“你是馬連良的弟弟!蹦蔷靻。
他點點頭。
馬連良應(yīng)邀在天津中國大戲院演出,下榻在惠中飯店。當(dāng)晚,見弟外出未歸,便十分著急。李寶榮找到中國大戲院經(jīng)理孟少臣后說明情況,馬連良立即懇托孟少臣設(shè)法營救。幾經(jīng)周折,最后通過人稱“張二爺”的幫會頭目,才算把人放了出來。別人都說,能從徐樹強手里活著出來,多虧有個馬連良。這個姓李的警察老來寫了篇自傳性質(zhì)的文章,里面詳細(xì)描述了這件事。
1956年夏,北京京劇團在公安部禮堂演出。前面是楊盛春的《艷陽樓》,后面是馬連良的《淮河營》,演出一切正常。當(dāng)夜,長期與馬連良合作的楊盛春猝死于家中。楊盛春梨園世家,四代武生,在劇團擔(dān)任演員隊隊長,工作鋪排得有條不紊,人緣又是極好。年僅45歲,拋下了五個孩子,其妻(繼室)為譚小培之女。噩耗傳來,馬連良淚流滿面,悲痛不已。那時楊之長子楊少春是中國戲曲學(xué)校即將畢業(yè)的學(xué)生,家境困難。馬連良親赴學(xué)校,找到校長,要求楊少春轉(zhuǎn)到北京京劇團。他對調(diào)到劇團的楊少春說:“從今兒以后,你父親什么待遇,你就是什么待遇!瘪R連良說到做到。以后年輕的楊少春,一直拿著楊盛春的工資。楊少春是個普普通通的學(xué)生,馬連良為了他日后成材,特請武生高手王金璐傳授技藝。拜師那日從安排到花費,都是馬連良一手操辦。此后,馬連良又去北京戲曲學(xué)校,和領(lǐng)導(dǎo)商議把楊盛春另兩個孩子轉(zhuǎn)入北京京劇團學(xué)員隊,讓他倆打打武行,得以養(yǎng)活自己,對此,劇團無人提出異議。
王金璐是1936年的童伶生行冠軍。他迷馬(連良)又崇馬(連良),故而拜馬連良為師。1959年,他在西安演出《銅網(wǎng)陣》摔成重傷,在家調(diào)養(yǎng)整整十八個年頭,日子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馬連良為在經(jīng)濟上能有所助,便請王金璐的夫人給自己抄劇本,做些文字工作,這樣可掙些錢,貼補家用(“文革”中馬連良去世,可憐王金璐夫婦就只能靠糊火柴盒度日了)?傊,梨園行無人不佩服馬連良的俠義心腸。
另有一事,我也是記憶至深。一日下午,我在家做完功課,跑到院子里踢毽子。忽然,洪秘書領(lǐng)著一個年輕的女性,跨進二門。她衣淡雅之服,修短合度,端莊秀麗,婀娜而剛健。
在把客人送進大客廳后,洪秘書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連忙跑過去,問:“那女的是誰?”
“她叫羅蕙蘭。”洪秘書答。
我說:“她找我爸有事嗎?”
“想在北京落腳唱戲。”
“這事兒,我爸能行嗎?”
“你父親要請馬連良幫忙。”洪秘書這樣說。
父親送羅女士時說:“有了消息,會通知你的! 遂轉(zhuǎn)身對洪秘書說:“替我送送客人!
那羅女士對父親深鞠一躬,并一再道謝。
沒過多久,馬連良托人送來四張戲票——是他和羅蕙蘭在中山公園音樂堂演出《審頭刺湯》。
我舉著票,嚷著:“爸,咱一起去呀!”
“去呀,去呀!” 父親也跟著叫。
我摟著父親,大笑。
到了演出的那一天,父親恰好有外事活動,不能去了。我看戲歸來,父親問:“小愚兒,那羅蕙蘭演得怎么樣,漂亮嗎?”
我說:“漂亮,比馬連良還漂亮!”
聽了這句話,沒看戲的父親也和我一樣高興地直樂。
馬連良有沒有短處呢?有短處。短處是抽大煙。這在梨園行不是什么稀罕事兒,與當(dāng)今的演藝圈非常相似。他抽,其他幾個名角,也抽。
我問母親抽大煙的事,母親認(rèn)為,吸毒于社會是罪惡現(xiàn)象,但于個人可能與道德品質(zhì)無關(guān)。由于它是一種疾病,所以,靠說教和硬挺是戒不掉的,特別是對那些特殊身份的人,就更難戒掉了。母親的話,令我非常吃驚。因為這和政府宣傳的完全不同。1949年后,政府雖將抽大煙的名角兒集中起來,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統(tǒng)一進行戒毒,果然收效不大。最后,政府暗中做了妥協(xié),由彭真特批,他們可以“抽”。不過,量小且嚴(yán)格控制。
舞臺情緒本來就是靠不斷的神經(jīng)活動興奮點形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必須去主動適應(yīng)這樣一種非常態(tài)生活,恐怕是從前的梨園行、眼下演藝界“抽”的主要原因。但是取其提神小利,卻忘了成為痼疾之大害。應(yīng)該說,馬連良對大煙的人間至樂與至痛的同一性,是深有體會的。1942年,偽“滿洲國”成立十周年,偽總理大臣特請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派遣演藝界前往祝賀。開出的條件,除了包銀,還有煙土。當(dāng)時北平的煙土不好買,馬連良為此而動心,也為此而前往?箲(zhàn)勝利后,1946年有人檢舉這事,遂以漢奸罪坐了班房。后經(jīng)回教協(xié)會理事長白崇禧的斡旋,1947年才脫了干系。人出來了,家卻負(fù)了債。馬連良的東北演出,在官府眼中是個案子。但在梨園行和一般人看來,就是“誰當(dāng)皇上,都得聽?wèi)颉钡氖聝,與政治無涉。比如:溥儀大婚三天堂會,京中名角齊集。抗戰(zhàn)勝利,梅、程曾到南京給蔣介石演出,藝人們也都沒覺得這是什么政治行為。同仁為了安慰出獄的馬連良,在長安大戲院唱了一場合作戲《龍鳳呈祥》。馬連良的前喬玄、后魯肅,程硯秋的孫尚香,金少山的張飛,李少春的后趙云。演劉備的譚富英,從第一場的“過江”一直唱到后面的“回荊州”,卯足了氣力,一句一個好。江湖規(guī)則,朋友義氣,給馬連良以萬分的感動和一生的感激。
馬連良這一趟的“偽滿”演出,一直被上邊視為“污點”。但為了政治需要,所謂的“污點”有時也是可以拿來利用的。比如,1961年的國慶,全國政協(xié)舉辦的歡迎華僑、港澳同胞歸國觀光酒會上,官方特地安排溥儀和馬連良坐在一起。這一景觀,頓時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記者和一批又一批的華僑。后來,父親看到他們拍的一張照片,不禁搖頭嘆息,道:“亦榮亦辱,非榮非辱!瘪R連良為了這事,背了半輩子的政治包袱。有“短處”被上邊捏著,他也明白自己的“短處”。而自知,知止,從來就是一種聰明。
附注:本文僅為節(jié)選,全文近四萬字。結(jié)尾如下:
今春,我請章乃器少公子章立凡陪我到福田公墓。墓園沒有八寶山那樣彪炳青史的政治人物。亡者骨灰無政治規(guī)格限定,也不按等級排列安置。這里面安息著王國維,錢玄同、傅增湘、俞平伯,汪曾祺、錢三強、余叔巖,楊寶森,裘盛戎,康同璧母女這樣一些難以給出級別的亡靈。我給亡夫(馬克郁)和自己購置一方冢穴,請人制石兩塊,石粗礪無光,像文人的命。一塊立于空,刻著:“我沒有豐功偉績,但一世清白……(丈夫臨終自白)”。一塊臥于地,寫著:“往事并不如煙”。我一生受外力控制和擺布,唯喪亡之事自己竟能作主。已是清明節(jié)后,墓地清冷,來者皆似我,心懷悲苦。事畢,章立凡陪我去坐落于西單民族飯店對面的一個飯館,為的是看看這昔日的馬(連良)家庭院。這座特色餐廳雖經(jīng)改修,卻基本保留了舊時格局。四周皆為高聳之樓群,唯它是一所小四合院,孤獨又精巧。盡管布置典雅,但怎么看似乎都含著一縷凄愴,令人聯(lián)想到北京秋日里不肯隱去的如血殘陽。兩人小心翼翼地吃,一直吃到只剩我們兩人。咽下去的是美味,浮上來的是傷感。服務(wù)生在收拾桌椅,面前依然是滿杯滿盞。已近午后三時,可不想離開。我在等,等著天國里的父母和馬連良,希望他們能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我們。
冥冥之中,我仿佛聽到了老宅深院里的綢衣窸窣聲,走在地板上的拖鞋踢踏聲,透過綠色窗幃飄散出的煙香,還有那“一陣風(fēng),留下了千古絕唱⒁”的歌詠。其實,“永遠(yuǎn)”二字乃是一種虛幻罷了,世間“永遠(yuǎn)”的事情并不多。昔日的飛紅流翠、絲裘革羽都已遠(yuǎn)逝。而真正的歌唱,在板盡處依然繚繞。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杜宇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fēng)喚不回”。我雖啼血,卻深知那東風(fēng),是再也喚不回的。
2004年5——8月于北京守愚齋
注釋⑴ 丁秉燧《馬連良劇藝評介》,臺灣《傳記文學(xué)》第三十一卷,第六期。
注釋⑵ 李寶榮《我當(dāng)了大半輩子警察》, 臺灣《傳記文學(xué)》第五十九卷,第五期。
注釋⑶ 馬連良《以實際行動補償我的過失》,《戲劇報》1954年第7期
注釋⑷ 張真《關(guān)于擴大戲曲上演劇目》,1956年第8期《戲劇報》。
注釋⑸ 17出禁演京劇劇目為;
《殺子報》、《九更天》、《滑油山》、《;鬯隆、《雙釘記》、《雙沙河》、《大香山》、《鐵公雞》、《關(guān)公顯圣》、《活捉三郎》、《引狼入室》、《大劈棺》、全部《鐘馗》、《薛禮征東》、《八月十五殺韃子》、《奇冤報》、《探陰山》。
注釋⑹ 張永和《馬連良傳》第350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注釋⑺ 張永和《馬連良傳》第351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注釋⑻ 1958年社會主義建設(shè)總路線公布以后,中國掀起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7月23日《人民日報》報道河南省平西縣和平社“小麥高產(chǎn)放衛(wèi)星”,宣布小麥畝產(chǎn)7320斤;
8月13日《人民日報》報道湖北省麻縣放一顆早稻“高產(chǎn)衛(wèi)星”,畝產(chǎn)36900斤。后來高估產(chǎn)、放高產(chǎn)“衛(wèi)星”的報道竟相發(fā)布。
注釋⑼ 田耕《“文革”浩劫的導(dǎo)火線——與《海瑞罷官》導(dǎo)演王雁談創(chuàng)作背景》。
香港《明報》月刊 2004年第9期。
注釋⑽ 張永和著《馬連良傳》第296頁,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版。
注釋⑾ 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導(dǎo)言第5頁 。馮克利譯。
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4年1月。
注釋⑿ 王吟秋《回憶馬連良之死》 臺灣《傳記文學(xué)》第五十六卷 第二期。
注釋⒀ 趙園《北京:城與人》第174——175頁。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
注釋⒁ 馬連良保留劇目《借東風(fēng)》里的一句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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