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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嬌北京“山大王”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有人看到了一個“偉大的環(huán)保主義者”。一個弱女子,與當地居民、政府作對,只為實現讓荒山保持自然狀態(tài)的夢想。      有人看到了經營不善。整個山林不能實現良性循環(huán),這樣的保護,如何能有將來?
  
  第一次去延慶,是個周六上午,9點上車,從北京市區(qū)去延慶的路堵得厲害。
  
  身旁的女孩抱怨:“這段時間最堵,平時40分鐘的車程,每到這時候,要走倆小時!彼沉宋乙谎郏岸际沁@些城里人,去體驗什么鄉(xiāng)村生活?神經病!卑淹馓状钤陬~頭,睡了。她是延慶人,在城區(qū)讀書,每周末回家。
  我去延慶,是去見一個住在鄉(xiāng)下的昔日城里“富婆”。2008年的上半年,這個名叫張嬌的女人成了京城環(huán)保圈子里的紅人。據說,這個傳奇女人在京郊的2萬畝荒山上投入了已有1800萬元,把山圈起來保護了10年,雖然目前已幾乎一貧如洗,卻始終不肯出讓那片山林。
  形形色色的媒體記者、環(huán)保志愿者走馬燈一樣走過那個地方,他們描述那個去處的貧窮、艱苦――封閉的大山,廢棄的村落,沒幾個人,沒有電,沒有手機信號。
  各路經過者眼中的那個女人卻截然不同。
  有人看到了一個“偉大的環(huán)保主義者”,一個弱女子,與當地居民、政府作對,只為了實現讓荒山保持自然狀態(tài)的夢想。
  有人看到了這個五年小學都沒上完的女人的經營不善。整個山林幾乎沒什么經濟效益,完全不能實現良性循環(huán),這樣的保護方式,如何能有將來?
  有人質疑她的動機,他們覺得這是個“羅生門”的故事。我們今天看到的,只是某個不可告人的動機的結局――某報紙報道文章的后面,有網友評論:10年前,京郊的很多荒林可以用很便宜的價錢承包到,便有人投資去賭山
  林。這樣的投機商人,破產,活該。
  
  張嬌其人
  
  初見張嬌,是在2008年的5月份。她把頭發(fā)胡亂在頭上挽個蓬亂的發(fā)髻,很潑辣,嗓門夠大,會對著泥濘山路上幾乎要滑下去的汽車喊:“趕緊,男的,都給我下車推車;女的,拿著行李往后坐,壓車!
  當時,我們是參加“自然書院”的活動,那是《光明日報》的科技記者馮永鋒與張嬌合作的一個項目。山溝里的一個小院便是活動場所。果然,沒有電,水要去遠處的水井處挑。只有個很簡陋的廁所,還是專為自然書院設的。
  小院里,抬眼望去,山頭連著山頭,都是沉郁的綠。張嬌說,“這里看得見山頭的山,都是我的!边@個五棵松長大的北京小姑娘,十幾歲,跟著一幫男人到處跑,倒東西、淘金子,走遍了大半個中國,賺了不少錢。回想昔日,她會驕傲地炫耀:“我做生意,從來沒有不賺錢的!
  她那時喜歡旅游,轉悠到延慶這個地方,喜歡,就把這里包下來了。隨行的記者問:為什么呢?她的答案是:勸身邊的朋友愛護環(huán)境,卻總得到回應“你現在有錢了……”于是,她想:如果自己拿出收入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把這里的生態(tài)恢復好,也許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了。
  進山的原因,她只肯說這些。
  她很是精明能干。雇工人來干活,她會先親自去干一點,估出一個青壯男勞力一天的進度,然后下命令。任務量剛好是只要努力就能完成的,干不完不給錢。“那些人背地里都叫我‘母夜叉’、‘周剝皮’,”對這些綽號,她頗是得意。
  
  對那片山林,張嬌有個計劃按原始森林的樣子來嚴格進行恢復:把它們圈起來不讓人進去,還要有層次有計劃地種樹。她說,恢復整個九里梁是她的夢想,這個夢想遇到的最大阻力,是“人禍”。
  某電視臺制作的關于她的電視紀錄片開頭是位當地的農婦對張嬌的抱怨:“她霸道……老百姓過去刨藥、采蘑菇,她都不讓。她要一惱了,說翻臉就翻臉!
  與當地農民的沖突愈加升級,在最難過的那些日子里,她會在半夜爬上旁邊的山頭,看星星,吸煙,然后大聲喊――沒人聽得見,而她的大嗓門就是這樣練出來的。她不怕山火,因為“已經掌握了快速撲滅火頭的方法”。
  她說,好幾次,曾有人故意放火,都被她撲滅了。
  那天,我還知道,她的丈夫去世了。女兒跟著在北京城里住的母親。那是她的驕傲。小姑娘很聰明,“比她大的孩子,她也能像拎小雞似的收拾!崩蠋熞_家長會,女兒就直接跟老師說:“我是孤兒!
  那是一次很環(huán)保的活動,那次活動的張嬌是個很標準的環(huán)保人士的樣子,除卻她回答的進山理由――那實在不夠充分。當然,關鍵問題在于:她的回答不足以解釋,這樣來保護山林,對她自己有什么好處?
  
  我們這兒,一天吃兩頓,只有早、晚飯,沒有中飯
  
  在這個女人的故事中,“動機”這一環(huán)實在嚴重缺乏。2008年中秋節(jié)這天,我決定再去見她一次。
  那天上午10點多,在一個叫“米家堡”的地方與張嬌會合,她剛好去鎮(zhèn)上買過中秋用的東西。站在我下車的公車站旁邊,她一只手和我打招呼,另一只手環(huán)在8歲半的女兒貝貝肩上。這次,張嬌的頭發(fā)也短了,成了平頭,她解釋說:“被車撞了一下,受了傷,洗頭太麻煩,就全剃了!睋f,還有只眼睛也傷到了,幾乎瞎了。我問:“受傷的眼睛,是哪只?”
  “你看,”她面朝我,眼睛睜一只,閉一只。
  她眼睛很大,眼白有點泛灰黃,布滿血絲;眼珠很黑,卻是吸光的那種,烏蒙蒙的,只是黑,沒有亮。究竟哪只眼睛受了傷,我到最后也沒發(fā)現,照我看,她的兩只眼睛都是典型的鄉(xiāng)間勞作的老農的眼睛,沒有區(qū)別。
  那天,她跟我談起對女兒的擔憂。女兒2001年出生,這學期開始讀小學六年級,該畢業(yè)了,卻因為年齡太小,沒有中學肯要。“得去上少年班,可不知哪個學校還有少年班!彼f。
  小姑娘因為 “扒著小學校大門不回家”,兩歲半就被放到了小學一年級的教室里!伴_始不行,人家都教兩位加減法,她連數數都不會。我就嚇唬她,不然,咱就退學。結果一個月就跟上去了!彼笮,拍拍女兒的腦袋,小姑娘邊躲閃邊笑。小姑娘現在學得最好、最喜歡的科目是數學。
  跟著張嬌,她朋友的汽車換她自己的三輪“蹦蹦車”,走過一扇帶鎖的大鐵門,便進了張嬌的大山――“九里梁”。我和她女兒先拿一部分東西走回去。
  腳底下是很難找到路的山間小徑,路上有很多會滾的小圓石頭,路邊有饅頭模樣的蘑菇,路旁的樹上掛著各色叫不出名字的小紅果子,摘下來擦擦就能吃,甜的、酸的或是澀的。
  目的地是劉斌堡鄉(xiāng)九里梁村,大山里一個曾經的村落。仔細看來,這村子不大,也不算小,看得出當年住戶們的小院都曾精心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現在卻只有張嬌和她的幾個工人住這兒。
  張嬌選了個地勢高的小院自己和工人們住,破破舊舊的木頭門,很古老的格子窗,沒安玻璃,只蒙了些支離破碎的塑料布。從窗口拉出的一條膠皮線,不是晾衣繩,卻是電話線。張嬌說:“電可以沒有,與外界的聯系不能斷!
  其他的小院,大半已山墻殘破,茅草的屋頂也在長草,只能用作豬圈或羊圈了。
  到達村子時,中午1點剛過,張嬌跟我說,“我們這兒,一天吃兩頓,只有早、晚飯,沒有中飯!庇谑,我跟著張嬌的女兒到處溜達,張嬌他們干活――備柴、照顧牲口、照看莊稼、做飯。
  
  中秋是個收獲的節(jié)日
  
  買回的東西里有豬肉。我有些疑惑:“山里不是有豬嗎?還是家豬和野豬雜交的品種,干嘛還從外頭買!睆垕烧f:“家里的豬,那可都是吃玉米面、草籽長大的,一百多塊一斤,我們哪舍得吃。”她指著一頭跟小狗差不多大小的豬作了補充:那頭豬,4個月才長到那么大,而在外面,“4個月,外頭喂飼料的豬早該出欄了。”
  山里不燒開水,要喝,就直接從水缸里舀。水缸里是山里的泉水,很?,很甜。
  下午,好容易安頓好羊群后,張嬌走到我身邊,舒了口氣對我說:“你來的時候好呀,知道為什么有中秋節(jié)嗎?這是個慶祝豐收的節(jié)日,城里呆長了的人都不明白!彼伊税炎仙臐{果給我,命令說,“全放到嘴里嚼,一口吃掉。”我嘗了嘗,果然酸酸甜甜,味道不錯。
  5點多,中秋的豐盛晚餐開始,餃子一大盤,菜6個:粉腸、酥雞、韭苔炒肉、土豆芹菜炒肉、炒豆腐和一個素什錦。吃飯的有五個人,張嬌、她女兒、兩個工人和我。張嬌告訴說,今年中秋晚餐算是難得的豐盛。女兒第一次跟她過中秋,工人們也饞了,日子太艱苦了。她指著灶旁的塑料油桶說:“出去一陣子,回來,桶里的油少了一大截,工人跟我說,‘多吃了幾次油餅!覀兊娜兆樱嘌,有城里人要來做工,不做志愿者,拿幾百塊錢城里保安的工資。沒過三天,跑得比兔子都快!
  
  那種日子,我可過不了
  
  既然是中秋節(jié),每個人分了一塊張嬌從集鎮(zhèn)上買來的特大號月餅,吃完睡覺。蠟燭底下,我跟張嬌說:該跟你談談了。
  問題集中到一個:動機。
  我問她:“為什么要買塊荒山守著呢?”
  張嬌做的這件事,在國外有先例,有個詞叫荒原保護。就是把一大片荒地圈起來,杜絕人類活動,讓其中的生物群落自己恢復。美國人曾為荒原下過一個浪漫的定義:“一個地方――那片大地及其生物生命群,自在于人類之外,人對于那里只是一個過客,而不能逗留居住。”
  在美國,有專門的《荒原法》,很多大機構、財團都會做些荒原保護工作。據說,CNN的創(chuàng)始人特納曾在蒙大拿州買下了一塊占美國國土0.4%的荒原進行保護。但,“荒野保護,在國外是貴族或大財團做的事情,窮人玩不來”。
  張嬌只是笑笑。
  我想起那天下午,站在門口,那只名叫咪咪的貓伏在懷里,那只名叫莉莉的狗在腳底下轉悠,遠處,一只名叫毛毛的白豬躺在地上讓她女兒拿石子刮肚皮時,張嬌跟我說:養(yǎng)個動物多好,只要你對它們好,它們就會對你好。
  一位與張嬌接觸比較密切的朋友告訴我:她的行為與經歷有關――在女兒出生的那幾天,丈夫遇害了。我直接問:“和這件事情有關嗎?你不喜歡城市,不喜歡人?”
  
  她仍然不肯談,只說,“和這個沒什么關系。”“我女兒沒見自己的父親,我?guī)е^得很好。”
  她說自己已經受不了城里的生活習慣。前幾天回京,有人請她吃飯,4、5點鐘吃了一頓,她吃得飽飽的。7、8點鐘,大家又去吃,她也只好吃。結果,“那天晚上,撐死我了”。我告訴她,“城里現在時興吃夜宵!彼f,白天不起,晚上不睡,還夜宵,“這日子,我可過不了”。
  她覺得自己是個太老派的人,不能適應城里的生活!疤柍鰜恚揖驮趺匆菜恢。白天不能閑著,躺會兒都不行!彼靶┤兆尤ケ本┑膬商欤懿涣嗽胍,也受不了“細菌”,“山里臟是臟,但都只是塵土,沒有大城市里那么多細菌”。
  晚上10點50,她累了,睡了。15的月亮把窗外照得亮堂堂的,我知道,這樣的夜晚里,窗外,貓頭鷹會到田里抓老鼠,豬獾會成群結隊去糟蹋香甜的嫩玉米。
  
  我從來不賭
  
  第二天早上雞叫,她醒了,床頭的小鐘顯示:6點半,她悄悄告訴我,其實,只有6點。據她說,她的雞也比別處早叫半小時,因為工人喜歡磨蹭。
  早飯后,接了個電話,電話時間很長,她臉色愈加不好。掛上電話,出門,我聽見外面是大嗓門的叫聲:“啊……”回屋,坐在床上,她拿了只煙,點上,跟我說:“吸煙不好,我只在郁悶時吸!
  張嬌又跟我談起了自己的計劃。樹木認養(yǎng),“城里人不是想做環(huán)保嘛,一人一年出幾百塊錢,認養(yǎng)一棵樹”。這樣,一來,她的護林費用有了著落;二來,也是她覺得最重要的:有人認養(yǎng)了,也給某些想破壞山林的人一些壓力;還有,發(fā)展有機農業(yè),她這里所有的東西都不用農藥、化肥,是純正有機的東西,她希望,“拿到外面,賣有機食品的價格”。
  我心里知道,就這個女人而言,兩個計劃的可行性都不好說。第一條,這年頭的城里人,你用這個理由跟他們要錢,能給你才怪呢。第二條,有機食品的審批,不是她這樣的人能拿得下來的。
  張嬌也嘆了口氣,“年輕時候多好,那時我說,有賺錢的活,大家跟我來。大家問都不問,直接跟著干,最后都不會虧”,她說,“這就是信任、信譽,現在沒有了!
  然后,張嬌說起了很多例子,都是些有錢人或名人植樹造林、保護樹木的。說著說著,她忽然跟我說,“你知道這說明什么?”頓了一下,“環(huán)保是一種時尚!
  她說,我這人沒別的優(yōu)點,就是真實。
  她告訴我,自己想做的其實是自然經濟,“現在叫環(huán)境經濟,跟我想的是差不多的東西”。她給我看幾年前做好的規(guī)劃。她曾想把部分山林地辟出來做陵地,但審批不下來。
  我問:“那現在的難關怎么渡過?”
  她說,希望增加知名度(這也許是她堅持了十年、錢幾乎用完了,現在才開始接受采訪的原因),“名氣有了,大公司大財團就會自動來投資了。那些錢,對他們不算什么,還做了廣告。”依靠“那些錢”,張嬌就可以把整片山林重新盤活起來。
  盤活之后呢?
  她給我畫將來的規(guī)劃圖,圖上只有兩個字“名”和“利”:大部分深處的山林是為了“名”,也就是真環(huán)保,拒絕任何人類活動。外圍的一部分,開發(fā)作旅游,是為了“利”,這樣就可以良性循環(huán)了。
  “其實,我還有第二個理想:吃遍全中國!
  “有錢的時候,你就沒想過做股票、期貨?”我問。
  “那跟賭博有什么區(qū)別?”她很嚴肅地說,“我從來不賭!
  
  “剎不住車了”?
  
  事后,我與打來電話的“李老頭”通了一次話。60多歲的李先生說,十幾年前,自己也曾有過包塊山林的想法,他能夠理解這個“ 姑娘”也許當時只是“太年輕太魯莽了”!澳X子一熱,被人一激,以為自己手里有錢,且著花呢!
  對張嬌現在的作法,他不能理解山上的草木、蘑菇、藥材都不讓動,“有價值的東西,干嘛不利用?而且,退一步說,這么做,有什么用?等租期到了,誰來接你這個班呢?哪怕你還有錢再租30年,到最后,一樣是人家的地方!
  張嬌該往哪里走呢?他也困惑,只覺得她該探索個“ 良性循環(huán)發(fā)展的路子”。
  對張嬌,一位記者在采訪手記中直接評價說她是“剎不住車了”!懊髅髦酪呀洓]有錢了,繼續(xù)下去,力所不及;退出,心有不甘!边@是很理性的局外人的看法。
  與張嬌一起過了一日,我一下明白了某資深環(huán)保人士對她的評價:“她不是活在這個時代”,以及,“整個一山大王”。這樣一個人,要用“好”或“壞”,“對”與“錯”給她下定義,實在很難。也許,她只是在努力堅持著她喜歡的生活方式。
  我莫名地想起一件事,上山路上,她女兒曾抓住過兩只蝴蝶,放在我又小又悶的拉鏈包里,到家打開,死掉一只,活著一只;钪姆派,死了的,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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