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讀過上位這位作家的作品，也沒有直接接觸過他提出批評矛頭所向的事件，按理本應緘默。但這位作家要談民族的偉大復興，言之鑿鑿，鄭重其事，這首先就讓我感到被觸動了。仔細讀來，他所指的復興是什么意思，我沒太看懂，但他所指的復興的反面，比如可以叫做墮落，卻實在讓我汗顏。所以，算是借題發(fā)揮，有了以下的文字。

　　一

　　作家信仰基督教被認為是不好的事情，這實在讓我感到困惑。我不信基督教，也不信別的什么教。但我以為宗教作為人文精神的濫觴，絕對不能說是什么令人墮落的事。全世界有多少令人景仰的作家是誠篤的信徒？德國的歌德，法國的雨果僅僅是兩個為中國人熟知的世界作家。他們篤信基督教，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的寫作，他們所信的宗教給于他們悲天憫人的情懷，令他們以上帝超然的力量為后盾，敢于抨擊人類所經歷的一切丑惡現(xiàn)象。我不知道這位中國作家何以就敢如此大膽，把人，尤其是有豐富精神生活的人，之信仰宗教說成是這些人起碼是萎靡的源泉？這其中的事實根據(jù)何在？道理何在？

　　二

　　作家要作靈魂的工程師，這樣的信仰實在和準宗教相去不遠。先說靈魂，是有是無，尚在討論之中。這位先生這么看不上任何宗教，想必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想必堅信人死如燈滅。不知道他之作為無神論者如何看待靈魂？或者靈魂在他那里本來是指人的情操氣節(jié)一類的東西，也未可知。而正好是在這個意義上，任何世界性的宗教，都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督教里有十戒，有精神升華；
佛教里有悲天憫人而致徹悟，舍己為人，我佛舍身飼虎，比雷峰怎么樣？一個無神論者一方面大言不慚地狠批宗教，一方面自己又提出宗教本也提出了的人的情操氣節(jié)問題，很有些自己要取宗教而代之，要別人認自己作教宗的意味。

　　人的情操氣節(jié)，是每個人非常具體的社會化過程的產物，這是任何社會學研究和心理學研究都不否認的常識，一個作家要用自己的文字和如此眾多豐富各個不同的社會化過程對抗，進而去改變塑造別人的靈魂，這位是作家呢，還是教主？過去我們的老祖宗孔子孟子就很算得上是好為人師了，連孔子都沒有對自己那位愛睡覺不怎么愛聽講的學生提出要改造他的靈魂，孟子要養(yǎng)自己的浩然之氣，沒有死乞白賴地跟別人過不去，怎么著，我們上面這位先生居然要前無古人，非要和別人的靈魂來上一搏嗎？是誰給了你老兄這樣的神圣權利的？

　　就算是要改造別人的靈魂，靈魂不是機械，不是畫圖計算可以設計判斷的，何來工程師一說？不要說作家作為要探索人的語言和人的靈魂之間前人或者未曾涉足過的交流際遇，就算是作家要給別人和自己講個故事吧，你按照工程學的原理去講，一定講出「艷陽天」和「金光大道」那樣的我看了第一頁就知道你最后一頁上要說什么的“催眠曲”來。我無意貶低工程師的職業(yè)，但如果說靈魂的事情要和某種職業(yè)發(fā)生關系的話，那也論不到工程師來設計，最多只能請心理分析學家來看看，有沒有的比如迫害狂自大狂的問題出現(xiàn)。

　　也許這位先生會委屈，說是我不過是打個比喻，你何必如此不依不饒呢？我的回答是：首先別人打比喻還可以不在意，作家打比喻務求精確，不然你這個語言藝術家不要說藝術夠不上，連技術也實在差勁得很。其次，某某職業(yè)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樣的話，出自比如斯大林這個連我們黨都已經承認是個專制者之口，不是作家自己要去拿別人的靈魂當工程，而是專制者發(fā)明出來，或者倡導或者強迫作家這樣做的。不能抵抗住專制者，甘于為虎作倀，已經令人不齒，遑論自告奮勇者！最后，寫的作品的確是要給別人看的，要給讀者講講道理，原也無可厚非。但要來什么“鼓動宣傳”什么“振奮人心”，我以為作家要以此為己任，那就不要當作家吧，直接報名宣傳部，當個宣傳干事，也算閣下誠實。西方不是也有公關一職嗎，不算丟人的。

　　三

　　西方人盤剝全世界，那是不假。不過西方人盤剝的，不是全世界的所有人，而是全世界那些實在無力抗拒各種形式盤剝的弱者。盤剝這樣的弱者，我們本來并不需要西方人的，中國的皇朝統(tǒng)治已經做得十分出色了。西方人盤剝自己的人，有西方作家尤其是富于人文精神的作家提出抨擊。西方人盤剝比如中國人，西方的人文作家也沒有緘默。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現(xiàn)在倒是要拷問一下我們中國作家的良心何在？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們依舊主要看到為當權者歌功頌德，為在位者迎合唱和，為盤剝者洗刷罪名，為能在金錢奢靡上和“國際接軌”的這個家那個家命筆作傳的人橫行文壇，真正敢于為被盤剝者建言呼吁的人卻寥若晨星呢？被盤剝者首先需要的是這樣的為之奔走呼號的知識分子，最后才需要知道是誰在盤剝他們－洋鬼子和土八路之間，他們反正也沒有選擇。通讀這位作家的宏文，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句為社會弱者呼吁之請，倒是讀到了不少不敢跟自己家門里的惡勢力對壘，專找反正也夠不著的洋鬼子開刀的文字，實在不好猜度先生的意思何在－是要躲在舒服的窩兒里跟遠遠的淡影打太平拳，希望換得熱血單弦的青年的叫好呢，還是果然為國為民，敢不殫精竭慮，死而后已？因為吃不準，就此打住。

　　最后，要民族的復興，先要假定民族墮落了，不然復興何來？中國民族的墮落，這位先生沒有細講，但無的放矢地講了一大通美國人如何盡管經濟軍事發(fā)達依舊要推銷自己的文化之類，這意思是不是說文化精神的復興主要看出口成就？一個人有自己的主心骨，他不必找別人不答應。一個民族亦復如此。荷蘭這個民族小吧。人家有主心骨。人家也并不急火火地要出口什么文化，但提起偉大的畫家，還沒有人否認魯本斯和高更的成就來。瑞典這個民族不大吧。人家也有主心骨。你看到那個瑞典人氣急敗壞地要以本民族文化和別人打擂的？沒有。不過你去瑞典看看，就會知道那里的百姓安居樂業(yè)，追求文化和趣味的風尚絕不比美國這個超級大國稍稍遜色。倒是這位先生醉心于的美國，他們在推銷什么樣的文化精神呢？推銷漢堡包肯德雞，這樣的推銷對象，如何能夠和作家與藝術家拉上干系？美國也有非常出色的藝術和文學，不過那樣的藝術和文學倒都不那么具有侵略性，不那么具有如果不出口就有可能爛在窩里的焦慮。實在不知我們的這位作家為什么如此熱衷拿自己的文化－而且不問這樣的文化中有什么要不得的東西－死乞白賴地要向世界推銷，而且以此作為我們中國民族“偉大復興”的印證呢？

　　當年希特勒就是要締造德意志民族的偉大復興，不僅要軍事上復興，而且要文化上復興。這樣的人類慘劇，我們實在不能不汲取。惟其如此，我要借這里一方寶地，發(fā)出我的警告：人們啊，要警惕號召偉大民族的作家，上面這位先生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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