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我的母親|我的母親800
發(fā)布時間:2020-04-0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在我們東北,父親的哥哥被稱作大爺,大爺?shù)南眿D就是大娘。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我大部分童年都在大娘身邊度過。對我來說,大娘更像娘。 大娘是一個半身不遂的患者,她的左半邊身子是僵硬的,左手手心朝天放在盤起的腿上,那形狀令人想起大猩猩的手。走路時,左臂總端在身前,像是憑空托著一個要飯的碗。半邊身體的僵直在遠處也能明顯地看出來。她就那樣每天拖著不健康的身體忙碌于豬圈、雞舍、菜園和家,將一個上有兩個老人下有4個孩子的家庭操持得像模像樣。還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病危過一次,挺過來后又忙里忙外、任勞任怨。
東北的平房進了門就是廚房,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灶臺。大娘忙完家務(wù)活,就兩腿蜷曲、膝蓋朝前,堆坐在熱炕上跟年幼的我打撲克。她的左手無法握緊薄薄的紙牌,只能將抓到的牌一字排開攤扣在炕上。我們會彈輸家的腦門兒,我每次必然用盡全力,她當(dāng)然只是輕描淡寫一下。她經(jīng)常對我說:“三兒,過來給我擠擠腦袋,腦袋生疼!蔽沂钩鋈砹,把她的額頭和太陽穴擠滿紫紅的印子,她每次都會閉上眼睛,上唇呲起,發(fā)出嘶嘶的痛楚聲,好像頭痛能夠得到片刻緩解,F(xiàn)在想來,那經(jīng)常性的頭痛是她日后多重疾病纏身的病癥之一,可年幼的我當(dāng)時完全不知道。
大娘有4個孩子,兩男兩女。在大家族的觀念中,堂侄猶如己出,大娘叫我“三兒”,對我的關(guān)愛也超出了4個哥哥姐姐。大娘的家本在鄉(xiāng)下,后來搬到鎮(zhèn)上,家中只有大爺一人在鎮(zhèn)上國營的農(nóng)機公司工作,日子很緊巴。媽媽曾對年幼的我說:“在大娘家,好吃的就多吃點,不好吃的就少吃點!笨晌业挠洃浿袔缀鯖]有吃過什么好吃的?v然如此,大娘也把可能有的全都給了我:咸鴨蛋,流油的永遠落入我的肚里;難得吃一次餃子,我一定是全家吃得最多的。東北鄉(xiāng)下那么大個兒的餃子,沾一下醬油碗里就油花花一片,10歲左右的我最多時曾吃過二十三四個,撐得直接躺倒在炕上哼哼著。
為了解決吃的問題,大娘想了很多辦法。她把曬干的紅辣椒放在灶坑里燒一下,燒得黑糊糊的,再放到酸菜湯里,本來清湯寡水的酸菜就變得極好下飯。我有個舅舅是開飯店的,經(jīng)常會打包一些剩下的飯菜給我們,不知道大娘經(jīng)過些什么處理,剩菜總能變成美味的燴菜。直到今天,在我看來那香噴噴的味道也一點不比廣州的海鮮館子差。
為了補貼家用,大娘會在秋天帶領(lǐng)小小的我走到離家不遠的農(nóng)田里,采集別人家收割時遺落的豆角。我們在深秋荒涼的田里,像兩只田鼠般苦苦尋找殘存的“獵物”,剝開干癟的外皮,將一粒粒小小的黃豆抖落到布口袋里。一個下午的收獲經(jīng)過大娘的炒制,變成一盤香噴噴的炒黃豆,吃得口干了,咕咚咕咚干兩口涼水,你放兩個響屁,我放兩個響屁,黃昏昏暗的房間里就響起了大人小孩恣意的笑聲。
大娘的脾氣特別好,記憶中從沒見她發(fā)過火,她待人接物總是十分和善,很快就能和來人拉開家常,沒有一絲距離感。大爺是個木訥的人,幾個兒女都不善言辭,鄰里親朋迎來送往的熱乎勁兒都在大娘一人的嘴上身上維系著。一位給大娘上門看病的好心大夫曾經(jīng)感嘆,你們的家庭和睦是最令人羨慕的寶貴財富,而這份和睦多虧了大娘。
大娘從不舍得將好吃好喝留給自己,從而導(dǎo)致了營養(yǎng)不良,加之長期的勞心勞力,她的身體慢慢攢下了多種疾病。給她羸弱的身體帶來毀滅性打擊的最后一顆稻草是直腸癌,在她病癥最嚴重的階段,解手時經(jīng)常要把脫肛的大腸頭自己塞回肛門,那種痛苦旁人無法體會。
剛上初三的一個悶熱的午后,我正在班上午休,二哥來了,告訴我大娘不行了。還搞不清楚將要發(fā)生什么的我懵懂地回到家,大娘仰臥在炕上,聽到我進來,她盡力仰起頭。由于是仰臥,她的頭實際上是在夠向地面,整個面部倒過來望向我。她已經(jīng)無法說話,人瘦得不成樣子,本來就高的顴骨更加突出,一對眼珠瞪得幾乎要掉下來,寫滿了臨死的絕望和無助。我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定在原地,怕得要死,拼命想挪開視線卻做不到。那雙眼睛是在對我說:大娘要死了,三兒救救我啊,我才50歲不想死啊……
我躲進小屋,想醞釀些眼淚卻失敗了,我并不清楚她的死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想表達一種應(yīng)有的悲傷,但當(dāng)時的我并不懂得悲傷啊!
我還記得從她死到出殯的一些場景,荒誕的是,我一直在觀察周圍人的反應(yīng),現(xiàn)在想來是所有人巨大的悲傷震懾住了我,大姐二姐失去人聲的嚎啕大哭和繼之而來的昏厥嚇蒙了我,直到一干人回到空蕩蕩的家,我仍不知道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和即將發(fā)生什么改變。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這種改變就是:當(dāng)你在吃巧克力時想帶一塊給大娘,才發(fā)現(xiàn)你已不能;當(dāng)一大家子人圍坐在熱鬧的桌前,她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桌子的一角;當(dāng)你想給長大后的侄子講述她的奶奶,卻已經(jīng)無法記起她的音容笑貌……
我上高二時,大娘已經(jīng)離開兩年。某堂普通的語文課,要學(xué)現(xiàn)代詩人艾青的著名詩歌《大堰河,我的保姆》。按慣例,在講析課文之前,學(xué)生會有20分鐘的時間大聲朗讀課文以加深理解。我坐在緊挨墻壁的座位上,整個人趴在桌上,將臉偷偷扭向墻壁,一屋子鬧哄哄沒心沒肺的讀書聲掩蓋了我大口的啜泣,“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
那分明是為大娘而寫的詩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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