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人藝往事] 回龍觀新龍城人藝說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新版《紅樓夢》雷人,只說導演不用心也許有些欠公平。時代已經(jīng)變了,今天人們再不可能像三十年前一樣,舍得并能夠在一部電視劇上投入巨大的心力和財力。北京老人藝的輝煌,也許同樣因為時代變遷而不可再得。牛星麗、焦菊隱、于是之,這些當年撐起了老人藝的“角兒”們都已不在了。就讓我們聽聽他們的子女講述當年的老故事,作為對逝者和一個時代的追憶。
史家胡同56號的角兒
1955年牛響玲出生在北京朝內(nèi)南小街。次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宿舍大院在東城區(qū)史家胡同56號落成,牛響玲隨父母搬了過去。54年過去了,史家胡同的人藝老人,要么隨著子女搬出去了,要么有的已經(jīng)過世了。從建院一直住到今天的,只剩下牛家和編劇藍蔭海兩家了。
史家胡同56號,現(xiàn)在跟北京胡同里的其他大雜院沒多大區(qū)別。2號筒子樓依然保持著蘇聯(lián)專家設計的原貌,廚房和廁所是公用的,牛響玲家在3層,后來搬到了1號單元樓。左鄰右舍全是話劇界的大腕:隔壁是“話劇皇后”葉子,斜對過是人藝四大導演之一的夏淳。朱旭、藍天野都曾經(jīng)住在筒子樓里。牛響玲的父母也赫赫有名。父親牛星麗擅演小人物,扮演《末代皇帝》太監(jiān)張謙和獲飛天獎,去年在81歲的年紀去世。母親金雅琴86歲了,憑電影《我們倆》獲封東京電影節(jié)影后和金雞獎,讓觀眾見識了深厚的功力。
從筒子樓往干面胡同的方向拐進去,還有三套獨立的四合院,是1949年前留下的,前出廊后出廈,比筒子樓講究。有資格住獨院的都是當時的人藝大腕:最早夏淳住第一套院,第二套院住著《虎符》演魏太妃的趙韞如,里頭小套院住著人藝頭牌朱琳和刁光覃兩口子,還有《關漢卿》的主演田沖。住最里面獨院的是大導演焦菊隱。
56號院曾經(jīng)有一棵海棠樹,牛響玲特別鐘情。不光是承載了小時候的記憶,還因為這棵海棠,把大院點綴得富有生機。就像正因為有了居住在這里的那些“角兒”,才讓這個大雜院變得熠熠生輝一樣。
在星光燦爛的北京人藝,牛星麗和金雅琴一直被星光湮沒。在于是之、藍天野、英若誠馳騁的舞臺上,牛星麗只能演《茶館》賣閨女的苦命康六、《末代皇帝》的太監(jiān)、《龍嘴大茶壺》的底層人物、《老井》的爺爺,牛星麗一輩子演的也全是這類小角色和配角。張藝謀因《老井》和牛星麗結(jié)緣,對他十分敬慕,經(jīng)常去找老爺子聊天談戲,因為老穿件軍大衣,一度被金雅琴當成電工。
金雅琴新中國成立前就是天津有名的話劇演員。但是她到人藝的時候,多數(shù)時間只能演C角和三姑六婆這樣的配角。當年,人藝的舞臺,屬于如日中天的女星舒秀文、呂恩、朱琳。金雅琴性格很像潑辣的虎妞,但是在梅阡執(zhí)導的話劇《駱駝祥子》中只能演一個跳大神的,因為金雅琴演戲太鬧,把悲劇弄成了喜劇,這出戲最后還被導演砍掉了。電視劇《四世同堂》的執(zhí)筆就是多才多藝的牛星麗,劇中“大赤包”一角,本來牛星麗是照著妻子金雅琴寫的,最后讓人藝另一個演員李婉芬演了,李婉芬憑此劇一炮走紅,走到哪里都被稱為“大赤包”。和人藝的前輩和大腕比,早年金雅琴還不那么紅。
藏龍臥虎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有太多牛星麗金雅琴式的演員。牛響玲說:“人藝老演員隨便拎出一個來,都是影帝影后的料!
人藝的演員為什么這么牛?舞臺上風流倜儻的大導演和名角兒,生活中是什么樣?
話劇百年的時候,《人民日報》海外版向人藝子弟牛響玲約稿寫專欄。每篇800字,牛響玲寫了整一年。她既寫史家胡同56號的父輩生活,也寫自己與焦菊隱之子焦世寧、蘇民之子濮存昕這些人藝二代的友情。一年后的今天,專欄結(jié)集出版,就有了這本《人藝往事》。
寫老人藝的書不少。由人藝子女寫成回憶集還出書的,牛響玲算頭一個。
“戲比天大”
“父母那一輩演員,一輩子信奉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一輩子信奉戲比天大!弊詮母赣H牛星麗去年走了之后,再回憶人藝往事,牛響玲言語間有些感傷。
老年的牛星麗蓄起了銀白的胡子,氣質(zhì)一下好看了。但是年輕的時候,瘦瘦高高,一臉木訥。牛星麗的一個表親唱京戲丑角,牛星麗覺得這么丑的人都能演戲,自己應該也差不多吧。結(jié)果被劇團老板罵回來了:你跟電線桿子似的戳著,還演什么戲啊。牛星麗父母是楊柳青的年畫藝人,他自幼習畫。自覺演戲無望,就專攻美術,后來拜了中國畫大家許麟廬為師,辦過畫展,筆下戲曲人物自成一派。牛星麗一度還為人藝設計過舞臺服裝。為話劇《龍須溝》程瘋子設計的長衫,老舍先生夸獎“從程瘋子的那件長衫看到了幾十年的變遷”。他還為電視劇的《四世同堂》設計過戲服。但是人藝老院長覺得牛星麗是塊演戲的料,于是,演員成了他一輩子的職業(yè)。
金雅琴是天津商人的女兒,自小長在東北,想進戲班學戲,父親看到招生廣告寫“學徒期間打死勿論”,就沒同意。金雅琴在東北上的是日本人的教會學校,會說點日語,通過參加學生業(yè)余劇團,正式走上了天津的話劇舞臺,藝名白薇,做過《三六九》雜志的封面女星。她當時參加的是國民黨演劇隊,新中國成立后被劃為“從白區(qū)來的”,所以金雅琴特別羨慕胡宗溫這些從解放區(qū)來的紅小鬼同事。
金雅琴和牛星麗1949年在華北大學相識,又一起加入1952年成立的北京人藝。牛星麗內(nèi)向,一輩子有心事都悶著。除了演戲,就是躲在家里畫畫、擺弄蟈蟈這些小玩意。除了擔任《四世同堂》的執(zhí)筆,服裝設計本來也是牛星麗做的,但是最后署名沒他,也一笑了之。電影《齊白石》最先找的是牛星麗,因為他有繪畫功底,扮相也像齊白石。合同都簽好了,直到有一天在街上遇見葛存壯,才知道主演換成葛存壯了,但是也沒打算去追究違約的責任。
金雅琴完全相反,極度外向,大嗓門,給人感覺人來瘋。新中國成立前金雅琴是“拘著的”,舉手投足努力向大家閨秀看齊,新中國成立后人完全放開了,跟炸開了似的,風風火火。最早北京剛流行卡拉OK的時候,金雅琴就經(jīng)常去歌廳過把癮。用現(xiàn)在的話說,老太太一直很“潮”。今年6月郭德綱請老太太上節(jié)目,出難題讓她講個笑話。金雅琴一點不含糊:“講葷的,還是講素的?”郭德綱連忙說,“素的素的,您講段我們能播的!闭f起這段老太太很得意,“我是逗他玩呢,沒想到把郭德綱給鎮(zhèn)住了。”
金雅琴心里憋不住話。為了對角色的不同理解,沒有少跟同事、導演吵架。但是人藝的氛圍很包容,大家見怪不怪。有一回,因為工作上的事,金雅琴拍著桌子“罵”住在斜對門的大導演夏淳。筒子樓不隔音,鄰居聽得很清楚。數(shù)落完了,夏淳夫人敲門進來,送了盤剛煮好的餃子,勸她,“老金,消消氣,別把自己氣病了,有事好說!贝蠹伊R完了依舊是好同事,下次遇到問題再吵個天翻地覆。
人藝為什么能出精品?因為標準只有藝術。藝術唯大,導演和演員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爭得面紅耳赤的結(jié)果是,誰有理聽誰的,一部部精品就是這么磨合出來的。
很多大演員平時看著吊兒郎當,但是他們有絕活,修養(yǎng)精深。牛星麗擅長做手工活,年輕的時候在英美煙草公司打工,學會了做糖,自己取名“十口麗”。藍天野國畫畫得好,和牛星麗同為許麟廬的學生。朱旭擅長做風箏。金雅琴會奏大鼓。英若誠的英文功底甚至比以英語為母語的人更深厚。藝術是相通的,這些特長為各自所扮演的角色大為增光。
人藝是人尖子扎堆的地方,做人藝的院長歷來很難。特別是“不懂話劇”的人在院長的位置上很難受。
頭幾年,濮存昕多次在媒體上批評體制制約人藝發(fā)展,批評外行領導內(nèi)行。大演員于是之倒是內(nèi)行,但是只會演戲,不懂行政。于是之在院長的位置上,也曾經(jīng)因為漲工資分房子這種瑣事,被演員堵在門口罵,有幾次甚至想跳樓。從院長位置退下來之后,于是之長年受老年癡呆癥的困擾。后來于是之很懊悔行政職務占用了他的太多時間,他念念不忘的還是舞臺,他一直想演大梟雄曹操,但是已經(jīng)沒有精力了。
“戲比天大”。人藝老演員身上,這股單純的追求,造就了一代大明星和舞臺精品。牛響玲的父輩就是從這種環(huán)境中一路走過來的。牛星麗為了不化妝演《老井》的農(nóng)民,天天在最熱的中午跑到山脊曬太陽。演《老店》的烤鴨師傅,就天天到全聚德學烤鴨。人藝的戲,要經(jīng)得起最苛刻的評判。
牛響玲有一次和楊立新討論老人藝的戲為什么這么耐看,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對細節(jié)一絲不茍。而這恰恰是年青一代演員越來越稀少的品質(zhì),或者不愿意下功夫去做的。
無法逾越的焦菊隱
如今焦菊隱曾經(jīng)住過的小四合院已經(jīng)物是人非。話劇是舶來品,到中國只有百年,從前的中國話劇都是西洋味的。以焦菊隱為首的人藝四大導演,創(chuàng)作了《茶館》、《龍須溝》、《雷雨》這些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品,創(chuàng)立了人藝流派和人藝風格。牛響玲的《人藝往事》中,除了自個父母,數(shù)焦菊隱的篇幅最多。
焦菊隱早年在法國留學。他精通戲曲,創(chuàng)辦了中華戲曲?茖W校,是新式教學和傳統(tǒng)戲班結(jié)合的一個產(chǎn)物。“文革”中八個樣板戲的演員高玉倩和李和曾都是這個學校出來的。
歸國后,焦菊隱致力于話劇的民族化,在話劇中融入中國戲曲元素。最初老人藝的話劇演員成分很雜。趙韞如是美國來的,金雅琴是白區(qū)的,胡宗溫是解放區(qū)的,藍天野名義上是國民黨演劇二隊,實際是地下黨。不同的表演風格和流派,非常之雜。是焦菊隱把各種流派的演員捏合在一起。
最初老舍的《茶館》劇本并不適合舞臺表現(xiàn)。焦菊隱看了三天原著之后,把所有情節(jié)濃縮到一個茶館里,于是成就了一部杰作。焦菊隱的處理方法非常講究,開幕時,一個亂糟糟的茶館展現(xiàn)在舞臺上,但是聲音是由一個傳教士的行動路線串起來的。傳教士走到哪一桌,這桌人就開始說話,雖然舞臺很嘈雜,都在各忙各的,但是聲音此起彼伏,很有節(jié)奏。
焦菊隱是一個要求非常嚴格的人。所有演員,哪怕是沒有臺詞的群眾演員、拉大幕的,都要寫演員分析。話劇《蔡文姬》中,當蔡文姬退場的時候,幕布不是一下子就閉上的,而是緩緩拉到一半有一個停頓,讓蔡文姬背對觀眾,然后“刷”快速拉上。在焦菊隱的舞臺上,幕布也成了表達蔡文姬心情變化的工具。
人藝演員對焦菊隱又敬又怕,因為焦菊隱工作中要求極嚴,又是爆竹脾氣,急了就要罵人,讓人下不了臺。大導演謝晉曾經(jīng)做過焦菊隱的助手,因為工作中說話,被焦菊隱罰站面壁。演出中有演員端花盆的姿勢不對,焦菊隱罵,“你端的是尿盆嗎?”演古人的紙條拿得不對,他罵,“你拿的是例假帶嗎?”“文革”中江青請焦菊隱給八個樣板戲提意見。他評價說,只能打2分。對方問是5分制嗎,焦說,不,是百分制!拔母铩敝,焦菊隱就被安上了“攻擊樣板戲”的罪名。
也許是樹敵太多,文革中,焦菊隱是史家胡同56號院第一個被揪出來的,批斗得很慘。家破人亡,第三任妻子被迫和他離婚再嫁。牛響玲的書也回憶了焦菊隱生命的最后時光:一代大導演住在臨廁所的8平米小屋里,剝奪了導戲的資格,失去了和心愛的小兒子團聚的自由,但是仍然用充滿童心的筆觸給小兒子焦世寧寫信“要做毛主席的好學生”。1975年2月,焦菊隱在孤獨中離世。
焦菊隱懂7國語言。看了契訶夫的法文話劇劇本,還要找來俄文原版小說看,就是為了準確理解原著的特點。“焦菊隱這樣的大師,現(xiàn)在根本沒有了。”牛響玲說。甚至可以肯定地說,將來很長時間,都不會出現(xiàn)焦菊隱這樣的大家了。
人藝還有戲嗎?
現(xiàn)在史家胡同56號的人藝子弟聚在一起,還是喜歡對人藝的戲品頭論足。因為見過真正的好東西,他們嘴里很難隨便說出個“好”來。
金雅琴一次和女兒看人藝話劇《古玩》,看完之后搖頭。金雅琴說,年輕人沒下功夫,形體不對,不像那個年代的人,演不出味道來。
早年金雅琴和潘虹合作,在《杜十娘》演老鴇子;瘖y開始給她別了一頭的紅繩以突出老鴇的身份,但是金雅琴認為這個老鴇子是見過世面的,懂些琴棋書畫,戴翠才符合她的身份。道具原本給她準備的是茶碗,她當即要換成更符合時代特色的蓋碗。年輕道具不懂什么是蓋碗,她就親自到道具倉庫去挑!澳贻p人的戲,比我們那時候差遠了。因為不懂當時的生活,又沒有好好鉆研。”金雅琴說。老演員對角色的細節(jié)要求非常嚴格,不懂行的還以為金雅琴耍大牌,其實是他們“見不得錯”。
于是之曾說過,劇院關鍵是要出戲、出人、出精品。老人藝的成功,是三者都具備。三大編劇是郭沫若、老舍、曹禺,四大導演是焦菊隱、歐陽山尊、梅阡和夏淳。演員中,于是之名滿天下,英若誠后來做到文化部副部長,他的身份其實更像是一個文化大使,他把《茶館》翻譯成英文,又把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搬到人藝舞臺。對中西方文化交流貢獻很大。
后期的人藝演員雖然成分專了,但是修養(yǎng)不如老人。梁冠華、宋丹丹、王姬,都是人藝學員班培養(yǎng)出來的。現(xiàn)在人藝的新人很多來自中戲畢業(yè)生。在金雅琴這些老演員看來,年輕演員主要的問題,還是基本功不行。金雅琴說:“有人問我新《茶館》的演員跟過去怎么樣?我說差遠了。因為他們沒有生活。”
宋丹丹一度很火,喜歡她的觀眾很多,但是“演小品過多”,也成了宋丹丹的一條罪狀。一些人藝老人習慣說,“也就是小濮(濮存昕)、梁冠華,還比較受到我們認可!
如今老人藝第二代很多從事和藝術相關的工作。英若誠的兒子英達活躍在影視界,蘇民的兒子濮存昕是著名演員,電影導演鄢頗是《蔡文姬》服裝設計鄢修民的兒子,朱旭的兒子朱小龍在人藝做舞美,呂恩的兒子胡其鳴做影視公司,引進了《泰坦尼克號》和《拯救大兵瑞恩》,夏淳的兒子夏鋼是知名的電影導演。牛響玲辦過演藝公司,現(xiàn)在和焦菊隱的兒子焦世寧一起做了一個焦菊隱文化藝術有限公司。
這些人藝子弟還會經(jīng)常聯(lián)絡,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除了小時的友誼,還有老人藝的戲為什么這么好。潛臺詞還在于,現(xiàn)在的人藝,比從前差在哪。
看起來,北京話劇市場正在迎來一個繁忙的季節(jié)。每個周末,大大小小的舞臺,都會有無數(shù)年輕人的新劇目上演。許多人看好了話劇市場的潛力,試圖分一杯羹。但是超越人藝的經(jīng)典,目前還沒有人能夠做到。
牛響玲甚至有些悲觀地認為,老人藝的輝煌幾乎不可能再被復制了:“當年一部《雷雨》磨了好幾年,導演、編劇、演員,天天湊在一起,當時大家都沒什么錢,心無旁騖,F(xiàn)在的誘惑太多了,一部話劇不可能排這么久了。電影《我們倆》為什么能成功,當時導演馬儷文手里只拿著200萬投資,前后拍了一年,我母親金雅琴的片酬只有4萬,拍完幾乎得病送命,F(xiàn)在人藝年輕演員出去拍一集電視劇的片酬是幾十萬,很多人常年在影視劇組漂著,每年只回劇院排一兩部大戲,花在舞臺上的精力和過去不能比了。整個演出環(huán)境,也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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