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百家講壇》、《名家論壇》等電視講座節(jié)目的興起，一批滿腹經(jīng)綸的專家學者從象牙塔內(nèi)走出，用通俗的語言詮釋深奧的道理，用古老經(jīng)典指導現(xiàn)代人生，贏得觀眾的廣泛歡迎，也讓這些走下神壇的學者瞬時成為家喻戶曉的文化名人。這其中，影響力最大的，北(大陸)有于丹，南(臺灣)有傅佩榮。
　　被尊為“現(xiàn)代孔子”、“臺灣版于丹”的國學大師傅佩榮先生講的《孔子》篇近期在山東衛(wèi)視播出，趁著他來北京做《國學有大美》演講的機會，本刊記者采訪了他。
　　
　　國學，改寫我的人生
　　
　　在傅佩榮的履歷上，清楚地記載了他“美國耶魯大學哲學博士”的經(jīng)歷。這位在西方修完哲學博士的學者，怎么會轉(zhuǎn)向?qū)鴮W的研究呢?
　　傅佩榮說，他第一次接觸國學并深受國學吸引，是在臺灣大學哲學研究所聽方東美先生的課開始的。方東美是位學貫中西的哲學大師。有一次，在講授《大盛國學》時，方先生一會兒講柏拉圖，一會兒講康德、一會兒又講黑格爾。今天不是講國學嗎?怎么講到西方哲學去了?接著，方先生又講到儒家和道家。原來他是將所有的學問都融合在一起了。方先生說，中外哲學的高度是一樣的。
　　“當時臺灣的年輕人比較崇拜西方哲學，覺得談西方哲學比較時髦，符合全球化的趨勢。聽方先生的課，讓我震撼，原來我們國家的儒家、道家的思想高度并不比西方哲學遜色，我們自己的文化也這么精彩�！�
　　“后來，我到美國念宗教哲學。這門學科對超越界有具體的、深度的理解，它從理性的思路去思考宗教的問題。”在做畢業(yè)論文時，傅佩榮寫的是有關中國哲學的選題。
　　傅佩榮說，當他真正了解孔孟思想時發(fā)現(xiàn)，孔孟思想是有生命力的，他們尊重每個人的生命。比如，孔子聽到家里馬廄失火的消息時，他只問了一句話：“有人受傷嗎?”馬廄失火，有危險的會是誰，當然是馬夫、傭人這些地位很低的人。在完全沒有人權(quán)保障的封建社會里，孔子沒有問及自己的家人，沒有問財產(chǎn)損失，就這一點，讓人感覺很特別。有人送孔子禮物，他不會在意別人送車送馬給他，他不會作揖拜謝，但是朋友送他一塊祭拜用的肉，他作揖拜謝。這說明，他重視精神上的價值，遠遠勝過物質(zhì)上的價值。朋友送一輛新車，算不了什么，朋友有錢，但是朋友送一塊家里祭拜祖先的肉，他覺得朋友是向他的先人報告，我拿這人當朋友。這一點，一般人做不到。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意思是說，像孔子這樣的人，讓他做件不義的事，讓他殺個無辜的人，就算是把天下給他，他也不干。這是儒家最高的政治理念，是古今中外搞政治的人的最高標準。看到這些，傅佩榮開始對儒家有了濃厚的興趣。
　　另外，傅佩榮回臺灣后發(fā)現(xiàn)，在研究西方哲學方面，一個中國人怎么和西方人競爭呢?首先語言上的起點就不同。研究哲學必須學好五種語言，希臘文、德文、法文、拉丁文、英文。雖然這些語言傅佩榮都已掌握，但是外國的語言學得再好，哪能熟悉得像自己的母語那樣呢?更何況是研究建立在這些語言上的西方哲學，當然是那些西方人學起來會更有優(yōu)勢�！拔一嘏_灣后發(fā)現(xiàn)，我這一生想要在學術(shù)界有點貢獻的話，一定要研究中國哲學，因為這是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我比任何國家的人在語言上更有優(yōu)勢。我認為研究它們，是中國人責無旁貸的�！�
　　
　　國學：擇時而學
　　
　　對于類似“兒童讀經(jīng)”這樣的活動，傅佩榮持贊成態(tài)度，但是他強調(diào)，“兒童讀經(jīng)”一定不能教條，不能光背就好了，要給他們講清其中的道理。
　　對于今年“兩會”上有代表提出的在中小學課程中添加國學教育的建議，傅佩榮認為，讓學生從小選擇性地學一點儒家的倫理觀念，如人和人如何相處的基本規(guī)范，會很有益處。但是，一定要講清楚道理。例如，要講孝順，父母生育、養(yǎng)育你，當然要孝順，可是怎么孝順呢?孝順不是什么話都聽，而是要和父母進行合理的互動，這樣就讓儒家思想和生活結(jié)合起來。比如說，要和孩子講，“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边@難道是說，父母在，我就不能出國嗎?不是的。而是說，走到哪里都要讓父母知道，不要讓父母擔心，讓孩子了解這層含義是關鍵。
　　傅佩榮認為，一個人在30歲以前應該把儒家學好，到40歲以后學《老子》、《莊子》，到50歲學《易經(jīng)》，會對人生有益。
　　因為30歲以前，人就得投入社會工作，追求自我實現(xiàn)。要把自我實現(xiàn)跟社會的需要結(jié)合在一起，這是儒家的思想。社會在發(fā)展，不管做哪一行，只要是正當職業(yè)，對社會有所貢獻，而不是一定要做官。所以儒家的思想讓個人的生命跟群體的生命結(jié)合在一起，實現(xiàn)共同良性的發(fā)展。
　　但是一個人到40歲以后一定要學老莊。為什么呢?因為，走上社會后，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真正的公平。很多時候，過度的擔心和害怕，是自尋煩惱。莊子逍遙的境界，會讓你從一些自尋的煩惱中解脫。40歲念道家的書，就會把生活看得很透徹。
　　如果到了50歲，就可以開始學習《易經(jīng)》�！兑捉�(jīng)》是變化的道，你看自己慢慢衰老，看到周圍人事的變化覺得沒有什么擔心的，用基本的八卦代表自然界�！兑捉�(jīng)》某種的功能組合起來變成64個卦。每一個卦代表一個形勢。同時每個卦有6爻，每一個橫線代表一個未知。如果懂《易經(jīng)》的話，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哪一個大的卦里面，代表時機，代表實事，你知道大的形勢，知道自己該怎么走，什么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一個人到中年以后，對許多事情是樂天知命。學《易經(jīng)》能讓你理清思路，把握方向。
　　
　　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西方的哲學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如果將西方哲學家的名單列出來非常壯觀；而中國，能稱得上“家”的就只有孔、孟、老、莊這幾位，后來的，不是新一代儒家就是新一代道家，搞不出新的花樣。對于這樣的說法，傅佩榮認為，不是中國人不愿意搞花樣，而是中國的儒家、道家太偉大了，并將儒家、道家看作是“早熟”的文明。
　　要讓因“國學熱”點燃的現(xiàn)代人對這些“早熟”的文明產(chǎn)生的熱情持續(xù)下去，傅佩榮認為，一定要將學到的國學運用到實際的人生中才行。
　　傅佩榮把“國學熱”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是推廣，讓大家感興趣。比如說，一個人有點錢想要買書，他會買哪類書呢?他買跟國學有關的書，如于丹的《心得》。這是好事。以前，他根本不會想到看這些書，于丹的書有插圖，看起來賞心悅目，意思淺顯、清楚，我們稱之為心靈雞湯，就像心靈也需要滋養(yǎng)。這是第一步，先把國學推廣出去。第二步，就是把國學深化，使它可以完整的呈現(xiàn)出來，讓人了解得更完整、更深刻。這是學者們應該努力做到的。第三步，就是國學如何實踐 的問題。一個念了國學的人，和另一個沒念的人有沒有差別，如果在五年內(nèi)差別出現(xiàn)了，念國學的人彬彬有禮，國學落實到了生活上，對他的工作、生活產(chǎn)生了效果，讓他感覺到國學改變了他的生活，“國學熱”就會持續(xù)下去，反之，則亦然。
　　當我們問到國學如何安頓我們的心靈時，傅佩榮說，現(xiàn)在很多人感覺安頓自己的身體很容易，因為經(jīng)濟繁榮，但是安頓自己的心很難，是因為對自己不夠了解。在你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中，哪些是你愿意做的，哪些是你不愿意做的?重要的是把別人讓你去做的事情變成你自己愿意去做的，這是個修煉的過程。按照儒家的思想，就是從被動變?yōu)橹鲃印Ｈ松膲毫碓从谀阋缪莸慕巧�，如果你不愿意扮演這個角色，又不能擺脫，就得過且過，苦難就會出現(xiàn)。如果你不能改變你的情況，你就改變你的態(tài)度。把身上的責任從應該變成愿意，生命就會由被動變成主動�？鬃诱f：“克己復禮為仁，一曰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意思是說，只要你做到克己復禮為仁，天下人就會稱贊你走在人間的正路上。為仁要靠自己，難道要靠別人么?整句話念完以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孔子說的其實就是化被動為主動。我們的生命如果能夠化被動為主動，生命的力量就會表現(xiàn)出來�？墒�，這個世界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為別人而活，活得焦躁充滿辛苦和抱怨。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傅佩榮介紹說，他是在讀了至少400多家對《論語》的注解后，才大膽對前人的誤讀進行辨析、理清，指出當下被人們忽略的、不求甚解的、普遍誤會的就有十多處。“比如《論語》中的第一句話‘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時習’二字經(jīng)常被解讀為‘經(jīng)常復習’，但孔子的原意是‘適時實踐’；而‘自行束修禮上’不是指自備薄禮，而是借‘行束修禮’代指十五歲以上男子�！苯冢蹬鍢s在山東衛(wèi)視做過六次演講，就是講孔子的為官之道、為師之道、孝親之道、交友之道、貧富觀念和修養(yǎng)之道。在我們的要求下，傅佩榮將他的“六講”內(nèi)容用六句話簡要概括出來：
　　第一講，孔子的為官之道。一方面是你要先把自己培養(yǎng)好，掌握做官的基本條件，另一方面你要記得原則，做官的目的是要服務百姓，掌握的知識和能力是為服務百姓。第二講，孔子的為師之道�？鬃颖旧頊毓手驴梢詾閹焹x，做老師自己要很用功讀書，還要有心得出來，對學生要因材施教，把自己的思想有系統(tǒng)地表達出來。第三講，孝親之道。孝敬父母包括尊敬、體量等。理解“三年之喪”，重要的是要了解所有的倫理規(guī)范都來自于心理情感，心理情感來自于對父母生理的需求、依賴。第四講，交友之道。重視朋友的道義遠超過財物；朋友分為多種，有益友也有損友。第五講，貧富觀念。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也�！笨鬃踊卮鹱迂晫ω毟坏囊娊鈺r說，這還比不上貧而樂道，富而好禮。我貧窮時以道為樂，儒家的道是真誠引發(fā)力量行善，行善后，快樂由內(nèi)而發(fā)；富而好禮，是說有錢人就要知禮儀、懂禮節(jié)、有禮貌。古代講“禮”得花很多錢，有錢人重禮就不會財大氣粗。第六講，修養(yǎng)之道。孔子從飲食、言語開始約束自己，因為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孔子從不與人討論“怪異亂神”的事情，孔子說：“無臆無必無固無我”，沒有自我約束就沒有德行。
　　在談到學術(shù)通俗化問題時，傅佩榮認為，作為學者，孔子、孟子也經(jīng)常和普通人對話。在《論語》里有許多“或曰、或曰”，就是“有的人說、有的人說”。連孔子都在到處和人對話，何況我們?“學術(shù)可以有停留在象牙塔里的那部分，但我們現(xiàn)在需要做的是，關注老百姓在過怎樣的生活，老百姓需要學習什么。為什么不把這些學術(shù)的內(nèi)容講得讓老百姓聽得懂，愿意聽呢?他聽后有了去實踐的想法，那他學一點算一點嘛。另外，我剛才說的，國學熱的第二個層次，學者專家可以說得完整一點；第三個層次，學者專家自己有沒有做到呢?學者研究孔子一輩子，有沒有按照孔子的思想去做呢?”
　　在臺灣，傅佩榮有“現(xiàn)代孔子”的美譽，因為他在教學上，要求自己務必盡責；在研究上，集中關注儒家與宗教哲學；在寫作方面，將自己對于哲學的研究心得廣布、使之普及化；在演講時，務要將心比心。這些要求來自于他的內(nèi)心。在我們的采訪中，從他的言行舉止中，看到了他以孔子為榜樣的謙謙君子的風度。
　　傅佩榮一再延長給我們的采訪時間，但是我們先前聯(lián)系好的會館經(jīng)營者不干了。于是，這次采訪三遷其地，最后，我們被“趕”到會館院內(nèi)的長廊下繼續(xù)采訪對于遭受這樣的“禮遇”，傅佩榮沒有一絲不快。在北京8月的悶熱天氣里，身著短衫和涼鞋，都感覺不爽，但是西裝革履的傅佩榮沒有半點不快，一絲不茍地回答我們的問題，謙和的作風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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