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必須清醒地看到，我們將面臨一場貿易戰(zhàn)，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各國都存喊反對貿易保護主義，但實際做法卻不是這樣。從目前的情況看，不管是歐盟還是美同，對我們反傾銷、反補貼案的數(shù)量和金額都在增加，案件的頻率也在加快。
　　
　　魏建國自1973年進入當時的外貿部工作以來，此后的20多年從未離開過外經貿口，2000年6月起他歷任外經貿部部長助理、副部長、商務部副部長。2009年4月，魏建國任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秘書長，繼續(xù)為中國企業(yè)跨國經營出謀劃策。目前，魏建國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廣東和浙江在復蘇過程中爭搶第一
　　
　　《南風窗》：除2001年外，2000年以來我國進出口總額、進口、出口均實現(xiàn)了兩位數(shù)的增長，而今年1～8月上述三項指標均為兩位數(shù)的負增長，這也導致了近10年來凈出口對于GDP首次產生了較大幅度的負貢獻。您如何評價我國當前的外貿形勢?
　　魏建國：目前出口大幅度地下降，而且是連續(xù)七八個月地下降，值得反思并重視，有兩個很重要的問題要好好研究：第一，我國外貿依存度比較高，所以全球金融危機發(fā)生的時候，我們首當其沖。第二，大家觀點一致認為要調整結構，這一點我也非常同意，但是結構怎么調，這點有分歧，即現(xiàn)在要不要把勞動密集型的加工貿易一刀切?在當前情況下，我認為加工貿易要保持一段時間。改革開放30年，外貿解決了1.2億農民工的就業(yè)。目前加工貿易是解決就業(yè)的最優(yōu)道路。只要中國勞動力資源仍然比較豐富，我們就可以運用這種比較優(yōu)勢，并爭取把這種優(yōu)勢保持得更長久些。
　　與此同時，加工貿易要實現(xiàn)“兩個轉變”：從低端向高端轉變，從東部地區(qū)向西部地區(qū)轉變。這是我們當前要抓的，這樣可以使中國的勞動力優(yōu)勢保持20-25年。我們要增加高附加值的、科技含量增高的加工貿易的出口額。引進新的研發(fā)機構和新的工業(yè)設計機構。只要我們政策得當，措施有力，我們完全可能成為高附加值的世界工廠。
　　對今年的外貿形勢，我持樂觀態(tài)度。最近有=三件事對我觸動很大：第一，今年以來，我國摩托車外銷數(shù)量大減，但是電動車出口大幅度增加，這說明企業(yè)從金融危機中接受了深刻的教訓，正在按照市場規(guī)律完成轉型；第二，加工貿易里面進口降幅正在收窄，我在浙江和廣東的調研情況也證實了這一點，而進口意味著明天的出口。如果加工貿易中進口企穩(wěn)回升的話，說明我們接的訂單就多，這一點是很好的現(xiàn)象；第三，由于金融危機，很多國家把訂單轉向了新興市場國家，像拉美、非洲和金磚四國。這些國家的恢復超過了歐美日韓，這也是很好的回暖跡象。
　　《南風窗》：您曾經預言，中國經濟的復蘇將率先從外貿開始，而外貿的復蘇將首先從浙江開始�，F(xiàn)在，你如何評價當時所作的判斷?
　　魏建國：我還是堅持以前的判斷，經濟回暖率先從外貿開始，外貿復蘇首先從一般貿易開始，而一般貿易浙江占大頭，因此，從浙江復蘇完全是可能的。8月的數(shù)據(jù)也證實了這個判斷，紡織、服裝、鞋類、家具、箱包、燈具、玩具這些商品，出口單價基本沒有下降，價格沒有下降說明市場有需求，浙江正是以這塊為主體。我到了浙江發(fā)現(xiàn)，民營企業(yè)家信心很足，我接觸了飛躍集團的邱繼寶、浙江大虎打火機有限公司的周大虎、正泰集團的南存輝、萬向集團的魯冠球等企業(yè)家，他們信心都很足。
　　《南風窗》：珠三角的情況呢?
　　魏建國：如果前段時間我說浙江會率先復蘇，現(xiàn)在我可以講，廣東和浙江正在你追我趕，在復蘇的過程中爭搶第一。廣東的外貿急起直追，后來居上，1～8月出口同比降幅收窄為17.8％，好于浙江(下降19.3％)。這跟廣東實施的中小企業(yè)政策以及產品結構調整有關。從企業(yè)家信心指數(shù)來看，前段時間浙江企業(yè)家氣勢沖天，現(xiàn)在廣東企業(yè)家的信心指數(shù)也上來了�，F(xiàn)在，我對江蘇和上海不是很看好，這是江蘇和上海的出口產業(yè)結構所導致的，以加工貿易產品為主，以IT行業(yè)為主，缺乏靈活的民營企業(yè)。
　　《南風窗》：廣東由于訂單回升，已經出現(xiàn)缺工現(xiàn)象，您認為這種回升是可持續(xù)的還是只是由于節(jié)日消費因素而出現(xiàn)的短期恢復?
　　魏建國：不是短期恢復。從珠三角用工的情況看，東莞、順德比深圳好，深圳又比廣州好。從出口國和地區(qū)來看，東莞和深圳大部分是出口歐美，廣州主要是出口港澳、日本，歐美當然也有。新訂單主要來自歐美，歐美對日用消費品的需求增加帶動了以歐美為主要出口市場的東莞、順德、深圳、佛山等地日用消費品生產的恢復，這是廣東外貿有所復蘇的主要原因。只要歐美日用消費品消費穩(wěn)定持續(xù)地上升，廣東的外貿復蘇就是可持續(xù)的。而且，雖然歐美國家從中國和其他國家的進口額都是下降的，但是從中國進口的商品所占的份額卻是逐月增加的。
　　《南風窗》：也就是說，危機階段，中國出口商品在歐美市場的份額不降反升了?
　　魏建國：對，這是一個很樂觀的現(xiàn)象。我們要注重“土豆效應”(經濟危機時，消費者會舍棄高端奢侈品而轉向中低端產品，導致對后者的需求上升)，比如金融危機以來，美國人的短途旅游增加了，會帶動旅游產品和攝影裝備的消費；還有“口紅效應”(經濟危機時，口紅雖非生活必需品，卻兼具廉價和粉飾的作用，能給消費者帶來心理慰藉，因此銷量大增)，危機階段化妝品的消費會增加，甚至包括葡萄酒的銷量和電影院的票房收入也大為增加，歐美也呈現(xiàn)這個特點，所以我們可以加大動漫、文化產業(yè)的出口。
　　《南風窗》：廣東和浙江在復蘇過程中你追我趕，這兩個省是外貿大省，這是否意味著全年外貿走勢有望走出負增長?
　　魏建國：從1～8月的數(shù)據(jù)來看，外貿正在走向復蘇。我認為全年外貿能夠做到持平和略微增長。以長三角、珠三角訂單特點來看，訂單來得快、要得急、要的量是試探性的，這說明原有的庫存用完了，這是一個很好的、積極的信號。所以接下來9～12月是外貿復蘇的最好時期。主要是四個原因：一、世界各國經銷商的庫存已經基本用完；二、明年或多或少會有新的訂單；三、一些國家率先走出低谷，需求會恢復；四、我國外貿企業(yè)在服務水平和產品質量，尤其是搶占新興市場方面都取得了一定成效。
　　
　　外貿轉內銷并不能救大局
　　
　　《南風窗》：金融危機以來，我國已采取了多項政策措施促進出口，包括提高部分產品的出口退稅率，完善加工貿易政策，加強出口信用保險等，這些政策落實情況如何?您如何評價它們的實施效果?
　　魏建國：最大的問題是政策落實的速度不快，企業(yè)從政策出臺到享受政策優(yōu)惠的時間太長。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政策有了，但沒有實施細則。如中小企業(yè)貸款問題，實施細則時隔很久才出臺；二是有些部門的工作缺乏時效性。比如，退稅政策怎么能夠做到及時足額以及手續(xù)更為簡便同時又要防止騙退稅；三是政策的出臺沒有考慮到國際形 勢的多變，往往跟不上國際形勢的變化。所以會有企業(yè)抱怨，好政策來得遲了些�！罢�策來遲了"效果不明顯”，這是我下去調研時聽到較多的來自企業(yè)的聲音�，F(xiàn)在的客戶都是24小時在訂貨的，應該成立一個類似對外貿易應急小組，統(tǒng)抓政策。
　　《南風窗》：下一步是否還有必要出臺相關政策以促進出口?如有，政策空間主要在哪?
　　魏建國：還是要對外貿實施鼓勵出口的政策，繼續(xù)加大政策力度，有兩點可以研究：一是出口產品結構調整，加大服務貿易出口。當前是我國承接世界服務外包產業(yè)轉移的最好時機。我們在政策上要做好準備，這是下一步外貿改革的突破口。世界服務貿易接近4萬多億美元，中國只占約7％，服務外包僅占2.5％。2002年，印度是200億美元，我們是5億多美元。當時朱?基同志希望我們兩年內趕上印度。現(xiàn)在7年過去，我們離印度還很遠。在這方面要大力發(fā)展，如果說加工貿易是解決農民工的就業(yè)，服務貿易就是解決大學生就業(yè)。
　　二是再加大一些優(yōu)惠貸款，信用保險等各種優(yōu)惠支持力度。應該對中小企業(yè)和加工貿易制訂更好的政策，包括稅收政策、貸款政策和市場開拓的一些獎勵辦法，在WTO政策框架下，擴大整個出口市場的份額，搶占新興市場份額，培育發(fā)展中國家的市場。
　　后危機階段，還有一個政策可以考慮啟用，即中央財政能不能負擔原本由地方財政負擔的出口退稅。我們有一條政策，凡是地方出口增量部分的出口退稅中央財政負擔92.5％，地方財政負擔7.5％。我的建議是，地方不要負擔75％了由中央財政負擔，以此政策支持出口。
　　《南風窗》：事實上，我國從2008年8月起已連續(xù)7次提高了一些產品的出口退稅率以鼓勵出口，您對出口退稅率怎么看?提高出口退稅率會不會意味著犧牲內需補貼外銷?
　　魏建國：我不同意這個觀點，明確反對。因為按照國際慣例，一旦一個產品在國際市場上出口的時候，就要去掉國內的稅負部分，以最有競爭力的成本進入國際市場。我們出口退稅率的調整，主要是根據(jù)產業(yè)政策的要求或者是為了讓中國的產品在國際上更加具有競爭力，提高出口退稅率是鼓勵中國出口的最好的政策。
　　《南風窗》：外貿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由20％左右變?yōu)榻衲晟习肽甑呢撠暙I。外需的大規(guī)模收縮是否可以通過內需來彌補?您對外貿轉內銷的前景怎么看?
　　魏建國：當前外貿對GDP的貢獻率確實比以前下滑了很多，但是在短期之內，外需的下滑不可能通過內需來彌補。外貿轉內銷只能是小量的，并不能夠救大局，只能是針對一定的市場、一定檔次，以及消費習慣相同的產品。比如，我們對歐美出口的大型號的衣服和鞋子等，就很難轉內銷，但對日韓出口的就可以。實際上，外貿轉內銷的比例占得太小。我們有1萬多億美元的出口，除非傷筋動骨把出口結構的設備、營銷的思路都改變，否則很難轉。
　　外貿還要繼續(xù)發(fā)揮對GDP的貢獻作用，這個貢獻是不可或缺的，也是非常強有力的。因此，就必須把外貿的結構調整提上議事日程，外貿的進出口產品結構，外貿的高新技術、服務貿易、提高加工貿易的附加值等觀念的轉變和實施已經刻不容緩，否則外貿對GDP的貢獻提不起來。
　　《南風窗》：也就是說，出口轉內銷不可能成為一種趨勢，而只是當下應對危機的救急之舉?
　　魏建國：權宜之計。內銷市場由原有的廠商提供產品，為什么要擠掉這些國內廠商的份額呢?
　　《南風窗》：就“三架馬車”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來說，投資占50％，消費是40％左右，外貿在今年之前占10％～20％。從長期來看，外貿應該占多高的比例是比較合理的?
　　魏建國：國際市場是個大市場，從總體來看，外貿占的比例可以適當變化，隨著國際市場、國內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經濟改革的進一步推進，三架馬車對經濟增長貢獻率的排序應該是：國內消費35％～40％，投資30％～35％，外貿20％～25％(不包括服務貿易15％左右)，這樣三架馬車輪子的轉速是均勻的，推動的經濟增長是可持續(xù)的。我們要爭取在未來的10～15年保持這種排序，而不是現(xiàn)在的投資第一、外貿第二、消費最后。
　　
　　要做好打貿易大仗的準備
　　
　　《南風窗》：前面更多的政策是用來應對當下的危機的，我們會不會過分注重短期政策而放棄了要改變外貿增長方式的中長期政策目標?從中長期來說，我們的政策著力點在哪里?
　　魏建國：確實，短期政策和中長期政策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我們將面臨一場貿易戰(zhàn)，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各國都在喊反對貿易保護主義，但實際做法卻不是這樣。從目前的情況看，不管是歐盟還是美國，對我們反傾銷、反補貼案的數(shù)量和金額都在增加，案件的頻率也在加快。更重要的是，使用的方式已經超越了世貿組織規(guī)則，啟動了特保條款。這次輪胎特保案，美國帶了一個很壞的頭，起了一個很不好的示范效應。中國必須保持冷靜頭腦，做好長期準備。
　　在推出中長期政策的時候，首先要注意使各項政策符合WTO的貿易規(guī)則。我們即使做一個遵紀守法的人，也要做好被人誣陷的準備。遇到像特保案這種情況，我們就應該當機立斷、毫不客氣。我很贊同商務部迅速就輪胎特保案作出貿易反制策略，對從美國進口的雞肉和汽車啟動反補貼審查程序。同時，我們也要培養(yǎng)一支隊伍，對中長期政策及其實施進行審視。貿易戰(zhàn)導火線一旦點燃，不是通過G20匹茲堡會議等協(xié)商機制就能解決的。一旦某國的領導人遇到國內團體的政治壓力，肯定首先保位置。
　　《南風窗》：很高興您作為原商務部官員有如此清醒的認識。確實。從數(shù)據(jù)上來看，我們所面臨的國際貿易環(huán)境不樂觀。2008年，全球發(fā)起了208起反傾銷調查，其中針對中國的就有73起，占35％；2009年上半年，共有17個國家對中國發(fā)起了“兩反兩保”及其他形式的調查，共67起，上升11％。以這次美國發(fā)起的輪胎特保案來說，這實際上是一起惡性事件，它已經超越了WTO所允許的規(guī)則，這樣的事件未來很可能會不斷出現(xiàn)，正如您所說，我們要面臨一場貿易戰(zhàn)。我們是否能有一套制度性的辦法從容應對這樣的貿易沖突?
　　魏建國：我想，有四項措施必須要采�。阂弧⑹紫纫�講清道理，要跟貿易摩擦國講清中國是受害者，并不是事端的制造者和挑起者；二、要做好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工作，要把國內企業(yè)的法律、數(shù)據(jù)以及國外的進口商、消費者甚至是同業(yè)公會都拉進來。因為現(xiàn)在很多產品不單是中國本土企業(yè)制造的，也是美國的同業(yè)公會在中國設立的工廠制造的；三、爭取最好的結果。我們可以啟動WTO爭端解決程序，也可以隨著案件的進展靈活處理。比如說輪胎案，如果第一年稅率不能改變，我們可以在改變第二年的稅率上施壓；四，要指出貿易保護主義損人不利己。
　　《南風窗》：您所說的四點不僅應用于美國輪胎特保案，也適用于其他的貿易摩擦案。您剛剛還提到，貿易戰(zhàn)可能會打響。
　　魏建國：對，一定會。我們要做好思想準備，貿易戰(zhàn)會在兩條戰(zhàn)線打響：一個是我們的主要貿易伙伴，像歐盟、美國；另一個就是發(fā)展中國家。我們要做好可能腹背受敵、同時應對兩條戰(zhàn)線的準備。
　　《南風窗》：講的是全面的貿易戰(zhàn)?
　　魏建國：就是說貿易保護主義會加劇，我們要做好打大仗、打硬仗、打長期仗的準備。
　　《南風窗》：也就是說貿易保護主義在一定時期之內，會越演越烈。在我看來，就美國輪胎特保案來說，中國啟動WTO爭端解決程序固然很好，但對于出口企業(yè)來講耗時太長。我反而覺得迅速推出貿易反制策略更為直接和有效。
　　魏建國：你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態(tài)度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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