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名復旦大學教授聯(lián)名請求學校破格錄取一個“天才”。但因高考成績6分之差,省招辦拒絕投檔。陜西省西安市高新一中的高三應屆生孫見坤征服了教授的心,也摸到了大學的門,卻“搞不定”招辦的章。
　　
　　“國學小天才”
　　
　　19歲的孫見坤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場春秋大夢”。2010年8月20日,他打開山西大學法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一臉迷惘。
　　“我去讀法學干嘛呢?”他自言自語道。這份通知書在孫見坤的書桌上躺了大半個月,和《詩經(jīng)》、《論語》等線裝書胡亂地疊在一起。
　　2010年高考,除了參加復旦大學的自主招生,孫見坤還填了山西大學的歷史專業(yè)作為第二志愿。最后,按他自己的說法,“神奇地”被調(diào)劑到了法律專業(yè)。
　　他與復旦結(jié)緣,是因為參加復旦大學為自主招生而舉辦的“博雅杯”人文知識大獎賽。全國各地3000多名考生參賽,通過論文從中選拔出58人,2010年1月進行面試。孫見坤遞交的論文題為《〈山海經(jīng)〉性質(zhì)及成書年代考》,這是他為自己正在撰寫的《山海經(jīng)新釋》一書所作的序言。
　　面試時,考生和老師的身份相互保密。孫見坤記得,一個留大胡子、穿對襟棉襖的教授,一臉興奮地跟他聊起“詩小序”。他還注意到,其他3位老師不時頻頻點頭。
　　4位專家意見一致:希望學校一定要將孫見坤通過自主招生錄取進來。
　　為了慎重起見,復旦大學特地另請了4位文史類專業(yè)的教授對孫見坤進行二次面試。前后8位學者評價一致,孫見坤被列入復旦2010年5%的自主招生選拔錄取試驗名單。
　　“博雅杯”面試官之一、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章清這樣評論孫見坤:“他是我見過的對國學最有鉆研精神和天賦的學生之一,他對《山海經(jīng)》的注釋水平和見解,甚至高于在讀的研究生。他對國學的執(zhí)著,在我們近幾年招收的學生中并不多見。我們幾個對他面試后意見一致,覺得是個可造之才�！�
　　復旦大學為了保持自主招生的公平公正,“博雅杯”的評委名單本是不解密的。章清是在偶然間“泄露了身份”。
　　除復旦外,孫見坤還參加了兩場自主招生考試。輪番面試之后,中山大學允諾,對他采取“一本線下10分錄取”的優(yōu)惠措施。四川大學自主招生的錄取通知書上寫道:“參加測試的專家認為,孫見坤在古漢語與歷史知識方面確有專長,表現(xiàn)出類拔萃�！�
　　在班主任何潔眼里,孫見坤是一名“正常的中學生”,�？汲煽冊谌�班排名“中等偏上一點點”,偏科比較厲害,數(shù)學、英語不行。同時,他迷戀希區(qū)柯克,喜歡上網(wǎng)。
　　“術業(yè)有專攻,我的腦袋好像就對其他的發(fā)動不起來�！睂O見坤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說道。從8歲開始,他迷上了國學,就像“周幽王迷上了褒姒”。他似懂非懂地翻看太爺爺傳下來的幾百本線裝書,還有用小篆謄錄得整整齊齊的文集。清末民初,孫見坤的太爺爺是當?shù)赜忻�的鄉(xiāng)紳。到了孫爸爸這一代,則轉(zhuǎn)行經(jīng)商,“只有見坤繼承了家族傳統(tǒng)”。
　　幾年下來,他閱讀了近2000本經(jīng)史典籍,說起話來,更是一字一頓、用上許多古文辭,“像個老夫子”。作文課上,語文老師對他感到頭疼。無論寫什么題目,他交出來的文章,和普通中學生相比,總顯得“高深莫測”。
　　2007年底,這名高中生嘗試著與國學大師陳寅恪的女兒、中山大學化學系教授陳美延通信,用的是文言文。他對三聯(lián)出版社新出的《陳寅恪文集》中的觀點,持有不同意見。在來往信箋中,陳美延對孫見坤的一些國學觀點感到“欽佩”。至今,她仍然以為孫見坤是一個年長的學者,并稱其為“先生”。
　　“同學們都叫我‘院長’!”孫見坤似乎對“先生”的稱號并不滿足。在同學中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只要關于國學的問題,孫見坤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說。
　　2009年,孫見坤通過14場激烈的全國比賽,進入央視大型國學知識競賽《開心學國學》的決賽。他是選手中唯一的中學生。在現(xiàn)場,孫見坤對于《楚辭》、《論語》等古代典籍的熟悉程度,讓幾個年齡比他大上十來歲的選手一致表示“汗顏”。評委之一、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更是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盛贊這名高中生“萬里挑一”。
　　遺憾的是,在2010年高考中,孫見坤最為拿手的文科綜合發(fā)揮失常,最后總分為553分,比陜西省一本錄取線低了6分。而按照“博雅杯”的章程,復旦大學自主招生對他的要求是“達到一本線”。
　　
　　開明與嚴格的選擇題
　　
　　對于這個“卡死”的分數(shù)線,一直和孫家保持聯(lián)系的復旦大學教授馬建敏感到遺憾。他是復旦在陜西省高考招生組的成員之一。不過他以為,只要學校表態(tài),對孫見坤的錄取標準破格到一本線之下,這孩子還是可以進復旦的。
　　2010年6月底,復旦大學招生辦的老師開始積極“做工作”,他們?yōu)閷O見坤“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
　　首先是一場內(nèi)部審議。8位面試過孫見坤的教授聯(lián)合簽署了一封請愿書,他們分別來自歷史、哲學、中文、考古4個文科院系。在信里,教授們強調(diào),孫見坤對《山海經(jīng)》有較深的鉆研,具有“培養(yǎng)的潛力”,復旦作為百年名校,理應將這樣的孩子破格錄取。這封請愿書,通過招生委員會呈遞,由復旦大學的領導小組開會討論通過。
　　復旦大學招生辦主任丁光宏親自將這個意思轉(zhuǎn)達給陜西省招辦的相關工作人員。在之后的一個月里,復旦大學和陜西省招辦的文書、電話溝通,“來來回回進行了很多次”。復旦方面還曾專門派出老師前往陜西,溝通錄取孫見坤的事情。
　　然而陜西省招辦一直立場強硬,拒絕將孫見坤的檔案投到復旦大學。
　　數(shù)次交涉之后,陜西省招辦的工作人員可能是感到“煩了”,當復旦再次將電話打過去,那邊直接“啪”地把電話掛了。
　　丁光宏認為,這是在自主招生制度下,一所大學與地方招辦進行的“磨合”。從制度上講,陜西省招辦并不存在錯誤,孫見坤事件也并非“冤假錯案”。“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陜西省招辦都并不違反規(guī)則。”他表示,如果陜西省招辦對孫見坤網(wǎng)開一面放行檔案,可稱為“開明”;若按照規(guī)章將孫見坤“卡”住,則可叫做“嚴格”。
　　丁光宏強調(diào),復旦大學希望“不拘一格降人才”,而陜西省招辦更多地考慮到公平、公正性,這里面不存在“誰對誰錯”的問題。
　　另一方當事人陜西省招辦一直拒絕媒體采訪,其新聞發(fā)言人甚至將手機轉(zhuǎn)移到語音留言狀態(tài)。
　　2010年7月23日,陜西省二本錄取開始之后,孫見坤的檔案被迅速送到了山西大學法學院。
　　得知這個消息后,這個從小很少流淚的年輕人久久未能入睡,他默默地躺在床上,眼含淚水,對著天花板發(fā)了整整一夜呆。
　　
　　下一個“孫見坤”還會出現(xiàn)
　　
　　2010年7月25日,馬建敏接到孫爸爸的電話。電話里,這位身心俱疲的家長用沙啞的聲音說:“山西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到了�！�
　　當時馬教授的心里就“咯噔”一下,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局。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在目前的高考錄取制度下,這個結(jié)局“遲早都會出現(xiàn)”。
　　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告訴記者,他曾了解到陜西省招辦的一些顧慮:如果這次為孫見坤開了這個口子,“條子生”、“關系戶”等腐敗問題就會接踵而至,來年將冒出更多的特例,分數(shù)不達錄取線,卻可以通過校方和教授的堅持,進入名牌大學。
　　“在什么情況下,將制度和靈活操作結(jié)合起來,這是一個很難把握的問題�！瘪R建敏說。
　　復旦大學招生辦主任丁光宏悲觀地表示,在現(xiàn)行體制下,孫見坤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遭此命運的讀書種子。
　　國學大師錢穆的女兒、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錢易也十分關注這個“國學小天才”的命運。她感嘆,現(xiàn)在的中國無法培養(yǎng)出大師。她的父親錢穆在做小學和中學教師時,堅持自學,研究學術,經(jīng)過18年努力發(fā)表《劉向歆父子年譜》而成名,“那時候并無考核,完全是出于對研究的熱愛”。她的堂兄錢偉長,在毫無基礎的情況下,大學轉(zhuǎn)學物理,竟然也能作出矚目的成績。
　　“這一切,在今天似乎是不可想象的�，F(xiàn)在這個做法,與當年錢偉長在清華的經(jīng)歷一比,說明還是當時的教育方法和教育系統(tǒng)比較開放。這也說明,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規(guī)定,不一定是科學合理的,現(xiàn)在的教育體系上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卞X易說。
　　北師大教授康震至今記得這個虎頭虎腦的“國學小天才”。他曾在電視節(jié)目上,當著所有人的面盛贊孫見坤。
　　康震表示,任何時代都應該建立一種特殊的機制,以突破普遍的選才標準,對某些方面有特長的人才,進行破格錄取。“就目前來說,自主招生、保送生制度都是對僵化、固定的高考錄取制度的補充,但這是遠遠不夠的�！彼�說。
　　這方面,在復旦大學近年歷史上,有過一個成功的先例。2009年,復旦將38歲的三輪車夫蔡偉正式錄取為博士研究生。這名遼寧漢子僅有高中學歷,通過長年自學,精通古文經(jīng)史,被一位復旦老教授“慧眼識英才”。
　　但在康震看來,這不過是“特例”。“現(xiàn)在,北大的校長推薦制不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嗎?”他表示,真正的“不拘一格降人才”,要由大學的公信力、教授的清譽等進行保障,這樣才能讓大學在擁有充分的自由度之外,公平、公正地進行獨立自主的招生錄取。
　　一位復旦大學的教授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建議孫見坤,讓他在山西大學讀完本科后,報考復旦的研究生,“這里的老師都很喜歡你”。
　　8月21日,孫見坤在家吃飯時,喉嚨里卡了一枚魚刺。他嘗試著用水、醋和米飯,解決了這個問題。
　　臨了,這個胖乎乎的大男孩突然冒出一句:“魚刺可以消除,這種卡人的制度怎么消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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