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臺灣是我多年的夢想。因為三十年出版人的生涯，有機會去過祖國的許多地方，唯獨臺灣沒有去過。這次終于實現(xiàn)了這個夙愿。 　　由中國傳記文學學會組織的赴臺參訪團一行十人應臺灣“中國新聞學會”和傳記文學出版社社長成露茜女士的邀請，于 2009年5月8日自北京起程奔赴臺灣，參加兩岸傳記文學座談會，并訪問一些文化機構。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長萬伯翱任團長，副會長董保存、張洪溪任副團長，團員有副會長楊正潤、俞健萌、李福順，理事石楠、孔東梅、程力棟和我。
　　臺灣之行，頗多難忘的記憶，而聽李敖無主題的神聊，則是最難忘懷的。
　　
　　初見李敖
　　
　　 5月11日下午4時30分，東道主安排我們一行與臺灣著名作家、享有“文化頑童”與“斗士”之稱的李敖先生會見。萬伯翱會長2005年夏天曾來臺北，見過李敖。當年他送了李敖一套文房四寶和河北作家王立新寫他父親的傳記《要吃米，找萬里》。當時因堵車他比預定時間晚到了二十分鐘，留下了遺憾。所以，這次會見，萬伯翱會長格外注意時間。下午2時30分參觀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之后在聯(lián)經(jīng)書店購書。大家意猶未盡，他就催著上車。我看表，還不到4點，就問何故。他小聲給我講了這個秘密。他說這次一定要提前到，不能再留下遺憾。萬伯翱會長的認真令我感動。我是到了書店就失去時間觀念的人。萬會長如是說，我只好拿著剛選好的書匆忙結賬上車。
　　會見地點就在我們?nèi)胱〉母ＨA大飯店三樓的冬梅廳。我是緊隨萬會長進入會見廳的第一批人，比預定時間早到了幾分鐘。雖然如此，李敖先生還是先到了。大家寒暄過后，他自我介紹說：“我也是‘共匪’，和你們一樣，大家都是親人、同志，所以就不必客氣了！”一句話把大家逗樂了。這是最初的氣氛，這氣氛一直持續(xù)到會見結束。
　　
　　贈物寄情
　　
　　萬會長向李敖介紹了我們大家后，大家開始互遞名片，相互贈書、拍照。因不知我們來了多少人，李敖只帶來幾本書，不夠贈送。李福順慷慨解囊，讓人到書店又買來幾本，這樣皆大歡喜，每人都有李敖先生親筆簽名的著作了。李敖聲明，第一本書一定要先送給“老太爺”（萬里）。他在贈給萬里老先生的書的扉頁上寫道：
　　
　　萬里老先生請賞
　　先有萬鈞，方有雷霆，
　　先有萬里，方有鵬程。
　　李敖
　　2009年5月11日，中國臺灣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隨手寫出的這句話，語簡意豐，不僅萬會長看了異常高興，還贏得了大家一致喝彩。
　　孔東梅送給李敖三本她寫的書：《翻開我家老影集――我心中的外公毛澤東》、《聽外婆講那過去的事情――毛澤東與賀子珍》、《改變世界的日子――與王海容談毛澤東外交往事》。三本書都是領袖后人用第一手資料寫成的，異常珍貴�？讝|梅是李敏的女兒、毛澤東的外孫女，也是毛氏家族第三代中唯一的女性。名字是毛澤東親自起的，用了他名字里的一個“東”字，“梅”則是他老人家平生的最愛。為何要寫老一代的傳記呢？這源于她在美國攻讀國際傳播與媒體研究碩士學位時，收到母親寫的回憶錄《我的父親毛澤東》后萌發(fā)的想法。書中所寫的家族往事，使她淚流不止，幾夜不能安眠。她暗下決心，一定要寫一本關于外婆的書，還要寫一本三代女性生活變遷的書。2001年學成歸國后，她創(chuàng)辦了北京東潤菊香書屋有限公司，把志愿變成了現(xiàn)實。李敖送了一本他新出的小說《虛擬的十七歲》給孔東梅。他說：“這是去年寫的，內(nèi)地還沒有。他們說這書是黃色的。其實我是寫電腦里虛擬的人物。十七歲，是你姥姥參加革命時的年齡�！比f伯翱接過話題：“她姥姥賀子珍可不簡單。井岡山雕塑園僅有兩座女性塑像，一座是賀子珍，另一座是伍若蘭�！崩畎教峁P簽名，問孔東梅哪一年出生，孔說1972年。李敖端詳了片刻，笑著說：“年齡像是冒充的！”一句話又把大家逗樂了�！伴L得真像你姥爺。我過去看過你的照片，好像是在韶山吧，在毛主席的銅像下，與你媽媽一起，沒有穿這么好的衣服，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漂亮！我覺得真是時代的改變。怎么稱呼？有別號嗎？”孔答：“沒有。”李敖用了“女史”一詞稱呼孔東梅。我知道那是對知識女性的一種尊稱。說起孔東梅像毛澤東，大家也都有同感，不但臉型像，就連毛澤東那顆聞名的痣，也出現(xiàn)在孔東梅下巴同樣的部位。
　　我把隨身帶來的由我主編的一套《中國散文詩90年》送給李敖，還送了他刊載有其傳記故事的那期《名人傳記》雜志。李敖回贈了他寫的《冷眼看臺灣》一書。我請他題字，他在我的題字本上寫下：“為者常成，行者常至�！边@是先賢晏嬰的名句，講的是常為常行才能成功的道理。我很滿足，因為同行者只有我?guī)Я祟}字本，因而我比他們多了一個座右銘，一件同樣可以傳之久遠的紀念品。
　　解放軍出版社副總編董保存送給李敖一本他們出版的寫連戰(zhàn)爺爺連橫的傳記，石楠送給李敖她寫的《劉海粟傳》，李福順送了一幅韓美林所畫《群驢圖》的水銀印刷品和他本人的書法作品。除書外，李敖還送給我們每人一件特殊的印刷品――“中國智慧黨”宣言及章程�？催^文字，才知道“中國智慧黨”是李敖創(chuàng)辦的一個沒有具體組織，不收黨費，一切活動皆出自義務，不收政治獻金，凡認同其理念即可成為其黨員的特殊政黨。這個政黨的黨員有著共同認同的十項智慧：一、智慧使我們不相信“中華民國”是一個國家；二、智慧使我們不相信“臺獨”；三、智慧使我們不相信以臺灣之名進聯(lián)合國；四、智慧使我們不相信共產(chǎn)黨是敵人；五、智慧使我們不相信軍購；六、智慧使我們不相信固守保臺；七、智慧使我們不相信美國來救我們；八、智慧使我們不相信美國是我們的朋友；九、智慧使我們不相信我們不是中國；十、智慧使我們不相信藍綠。這十項智慧每項都附有若干條論據(jù)。可以看出，李敖是一個徹底的統(tǒng)派人物，從他給每人贈書簽名時，都留下“中國臺北”幾個字也可看出他的細心和立場。
　　
　　“文化頑童”
　　
　　“諸位對我有什么特別的指教？”李敖的謙恭令我們吃驚。他是一本正經(jīng)說這句話的。
　　大家都說沒有。之后，話題又從上午世新大學的座談會說起。李敖突然問了一句：“中午，世新大學請你們吃飯沒有？”這句話還真讓他給問上了。
　　我們說中午沒請，但來的當天晚上請過了。
　　李敖說：“成露茜的爸爸成舍我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小氣鬼。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他買了兩根油條，吃不完了，剩下的一根賣給他的司機�！彼�特有的幽默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我在舍我紀念館注意到，成舍我的節(jié)儉辦學是出了名的。這是兩個角度的不同版本。
　　“你們來得真巧。明天，5月12日，是我來臺的六十周年。鳳凰衛(wèi)視讓我做一個節(jié)目，談六十年前的那些事。明天我要去基隆。六十年前的今天傍晚我從那里下船，開始了我在臺灣的生活。中間又兩度住了國民黨的監(jiān)獄。”李敖說。萬伯翱問：“住了多長時間？”李答：“一共五年零八個月�！�
　　李敖說起他的獄中生活。當年他和陳水扁住同一個看守所，陳住三十二房，李住二十八房。他講了幾個國民黨時期和歷史上屈打成招的案例�！斑@是最可惡的。他折磨你，還不讓你死。有醫(yī)生在旁邊，不斷聽你的心臟，不會讓你死。十指連心�。∷�抓住我的右手捏我的左手。然后說，李先生，疼嗎？不是我們使你疼，是你的右手讓你的左手疼。當時我的頭腦還清晰。他們說，你恨你的右手嗎？那時候雖然肉體背叛了你，但精神依然有力量�！崩畎秸f。
　　萬伯翱說：“你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老。大師請喝茶！”萬雙手把茶杯遞給李敖。的確，從李敖的舉止、神態(tài)看，他哪像一個七十四歲的老人�。�
　　李敖接過茶杯：“我在北大演講以后，記者們問李維一有何感想。李維一說，李敖先生自己說，他的演講很成功。”李敖一邊說一邊禁不住笑，大家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又放下茶杯：“李維一說我一直不愛笑。他說，既然李敖先生說他金剛怒目地講，我在臺下就金剛怒目地聽。他真會講話！他還說，我們和李敖先生求同存異。什么叫求同存異？這是周總理萬隆會議時的政策，是針對外國人的。難道現(xiàn)在把我當外國人？（眾笑）我跟你一樣，也是‘共匪’呀！我太慘了。后來陳云林來，劉長樂約我和他們見面，正好接待我的就是李維一。見了我，他滿臉笑容。我說你也會笑呀。他說會笑。我說以為你是×××，不會笑的�！贝蠹覙返们把龊蠛稀�
　　李敖又看了一下孔東梅送的書上的李敏的照片，對孔說：“你媽媽比過去變胖了。過去，穿不了這么好的衣服。為什么不可以穿？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革命的目的是請客吃飯�！闭f到這里，大家都笑了，甚至有人為他的詼諧鼓掌。
　　
　　聽那些過去的故事
　　
　　“有一本書我向你們請教，叫《毛澤東思想萬歲》。這本書你們聽說過沒有？”
　　楊正潤說：“‘文革’期間出過一本，匯編了毛澤東的各種講話�！�
　　李敖說：“臺灣出過一本毛主席的假語錄！”
　　董保存補充：“有一本書叫《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是北京編的。這一類的書可以找出幾十種。里邊有真的，也有假的�！�
　　李敖說：“臺灣的情報部門做過一本假的毛語錄，我見過，封皮一樣，內(nèi)容不一樣。我對這本書（指《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更感興趣�！�
　　余健萌問：“我請教一個問題，當年為什么要到上海？”
　　李敖回答：“這是一個判斷的錯誤。因為斯大林說分江而治。我們認為到上海會好一些，沒想到上海也守不住。怎么守都守不住。事實上，國民黨二十萬人沒有守住上海，十五萬人撤不出來，只撤出五萬。眼看很多人吊著繩子往船上跑，裝不下，后來就把繩子砍斷了�！�
　　李敖回憶起他當時在上海就讀的學校和住地。“只在那里三個月。我的英語不好，又不會講上海話，只好受上海人欺負！”李敖的幽默又引發(fā)眾人大笑。
　　后來話題說到有一些共產(chǎn)黨人潛伏臺灣。李敖說：“那時國民黨到處抓共產(chǎn)黨。一個警察頭子說，誰是共產(chǎn)黨，我鼻子一聞就知道。（眾笑）實際上很難抓�！�
　　萬伯翱說：“李大師佩服過去的共產(chǎn)黨！”
　　李敖說：“我在香港鳳凰衛(wèi)視說過‘新加坡人笨，香港人壞，臺灣人老實，大陸人不可測’ 。本來好好的，大家在一起吃飯，可一轉(zhuǎn)眼，他變成共產(chǎn)黨了�！北娙舜笮�。
　　萬伯翱提起小說《紅巖》里的革命者。李敖顯然沒有看過這部書：“文天祥，他沒有吃過藥丸，所以他不投降！”
　　李福順說：“共產(chǎn)黨人在信念上很厲害。打死也不說！”
　　李敖說：“過去革命革得太多了�，F(xiàn)在革命革得太少了！”這句話意味深長。雖然大家都笑了，但笑過之后似覺余音繚繞。
　　董保存說及臺灣有一些年輕人不認同祖國，有“臺獨”傾向。
　　李敖感嘆：“這些人都是小孬孬，孬種，玩真的又不敢。我為什么看不起國民黨人？國民黨是假的嘛，最后一個城一個城地撤退。國民黨去延安，共產(chǎn)黨撤退。當時，你（指孔）姥爺說，你到我家來，我到你家去。你要我們的延安，可以，但，我們要有一個交換，我們要南京。（眾笑）你們是寫傳記文學的，我講一件事給你們聽�！秱饔浳膶W》雜志創(chuàng)辦人劉紹唐死后，雜志社要關門。劉太太劉大嫂找到我，想把雜志送給我。后來世新大學花兩千萬買去了。我只給《傳記文學》寫過一篇文章，后來就不找我了。因為怕我惹禍。這篇文章是紹唐大哥臨死前找我寫的。他留下了遺憾。因為他最終知道我是對的，他是錯的�！�
　　
　　歷史有真也有假
　　
　　話題說到張國燾的傳記及對他的評價。徐向前的回憶錄說到過去對張國燾的評價不夠公正。
　　李敖說：“歷史呀，有時真的假的很難分辨。蔣介石日記，別人說是研究蔣的真實資料�？赡芤�上當。日記有兩種：一種是寫給自己的，不讓別人看；一種是專門寫給別人看的。蔣的日記就是寫給后人看的。我是專門戳穿蔣的，寫他的書一共有七本�！崩畎秸J為日記是不可靠的，不僅是蔣介石的日記，包括張學良的日記，也是有真有假�！皻v史是很好玩的。有些人專門不講真話。大家看了蔣的日記，覺得蔣委員長了不起，敢罵美國人。這些日記是寫給別人看的。還有關于陳立夫的，蔣寫過臺灣如何需要陳立夫，陳立夫不能走�？哨s走陳立夫的，正是蔣本人�！痹谧�有人表示疑惑。李敖堅定地說：“就是他趕走的。這是陳立夫的兒子親口講給我聽的，絕不是假話。陳立夫在美國養(yǎng)雞也是假的。照片上他戴著領帶，明顯是假的嘛！哪有穿西裝戴領帶養(yǎng)雞的？所以，我建議你們寫新的歷史�！�
　　談興正濃，可天色漸晚。萬伯翱邀請李敖與我們一起吃晚飯。晚飯由程力棟的朋友、在臺灣做事的盛先生做東吃臺北著名的“春天素食”。李敖謝絕了。他的生活習慣是過午不食，已經(jīng)堅持了很久。
　　李敖在臺灣是一個頗受爭議的人物，但在大陸，則廣受歡迎。此次近距離的接觸，讓我們見證了這位“文化頑童”的風采，也徹底為他的幽默、學識和智慧所折服�！�
　�。ㄘ熑尉庉�/穆安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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