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登，1876〜1962，燕京大學首任校長�！� 　　2008年11月17日，浙江杭州半山安賢陵園，低沉的音樂響起，美國前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的骨灰被安放在他出生的這片土地上。這是一個妥協(xié)的結(jié)果，據(jù)司徒雷登的遺愿，他最大心愿是葬在燕京大學(現(xiàn)北京大學校園內(nèi))妻子的墓地旁。但在幾經(jīng)波折后，司徒雷登的助手傅涇波之子、美籍華人傅履仁還是決定，在杭州落土為安。
　　沒有提司徒雷登的大使身份，大抵是為了回避政治的敏感性。一甲子之前，在解放戰(zhàn)爭接近尾聲的1949年8月2日，司徒雷登啟程返美，為他在華數(shù)十年劃上句點的是毛澤東的《別了，司徒雷登》。從此，他作為“美國侵略政策徹底失敗的象征”留在了幾乎所有中國人的記憶里。
　　另一種記憶也在慢慢復(fù)生。坐落在杭州市天水橋耶穌堂弄的司徒雷登故居，3年前已對公眾開放。時間再往前推，1985年，這里就被政府列為杭州市文物保護單位。司徒雷登，作為一個政治符號，已在中國日漸脫敏。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吳青對記者說，在1980年代中期，因為毛澤東文章的緣故，大家還都不太敢觸碰司徒雷登這個人，但敏感度已逐漸降低，她的一個學生即寫了一篇比較肯定司徒雷登辦學的論文。在此前后，吳青的母親冰心與雷潔瓊、黃華等人，也簽署聯(lián)名信，呼吁將司徒雷登的骨灰安放在燕園，但最終沒有成功。“他非常好，非常愛中國�！眳乔嗯e例說，司徒雷登擔任校長的燕京大學，是當時國內(nèi)少有的對中外教員采用同等工資標準的高等學府。
　　教育家、大使和傳教士，這是司徒雷登一生最重要的3個身份。臺灣中國文化大學美國所所長邵玉銘教授所著司徒雷登傳記，曾被哈佛大學出版社提名參加“費正清學術(shù)著作獎”，這本英文書的中譯本，即以《傳教士、教育家、大使：司徒雷登與中美關(guān)系》為題。歷史塵埃落去，一度被高度政治化的司徒雷登，如今正以日漸多元、清晰的面容重回中國。
　　
　　“挾起皮包走路”
　　
　　以1949年4月24日為界限，司徒雷登作為美國駐華大使的身份開始在南京模糊了起來。最后一批國民黨官員剛剛乘飛機離開，解放軍在前一晚渡過長江，占領(lǐng)了國民政府的首都。時間大概剛過凌晨6點半，正在使館內(nèi)臥室里睡覺的司徒雷登，被房門打開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看見幾名武裝士兵走了進來。
　　在幾年后出版的回憶錄《在華五十年》中，當時受到驚嚇的司徒雷登說，這些士兵“根本不懂得外交豁免權(quán)，他們被灌輸了一些未經(jīng)消化的概念，這可以從其中一名士兵對(使館)一個傭人講的話看出。大意是說，所有這一切都是中國人民的，而且很快就會歸還他們�！�
　　面對新的勝利者，司徒雷登失去了自己正式的外交官身份。他也意識到在新的輿論宣傳中，自己已從一個“美國自由主義和對中國親善的代表”，快速轉(zhuǎn)變?yōu)椤胺鲋�和縱容蔣介石為代表的反動而絕望的封建制度的主要代理人”。
　　他還記得1946年7月，在被任命為美國駐華大使時，雖然做好了被歡迎的準備，但輿論眾口一詞的擁護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預(yù)料。如《大公報》社評即稱他為“中國之良友”，認為“這樣一個人物此時出任美國駐華使節(jié)，真是最適合理想的人選了”。
　　從美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向美國國務(wù)院的推薦電文中也可以看出，選擇已經(jīng)70歲的司徒雷登擔任此一要職，是因為他“能夠立即在談判雙方產(chǎn)生一種高度的信任感”。司徒雷登本人也自認，從擔任大使之日起，他的主要精力就應(yīng)集中在和平談判上。但事實證明，司徒雷登的作用是被過高估計了。美國參與其中的國共談判充滿曲折，內(nèi)戰(zhàn)終于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
　　臺灣學者林立樹在其所著的《司徒雷登調(diào)解國共沖突之理念與實踐》一書中認為：司徒雷登對國共間沖突所持的基本理念在1948年前后有顯著的不同。1948年以前，他支持蔣介石，推動國民黨及國民政府改革，維持中國的安定。但1948年后，因中共軍事上的勝利、蔣介石受周邊保守主義人士的影響停滯了改革的步調(diào)，以及蘇俄欲插手調(diào)停國共問題，司徒雷登改變了原先態(tài)度，轉(zhuǎn)而傾向中共。
　　在南京解放之前，司徒雷登曾向美國國務(wù)院去電，請求準許他與中共高級領(lǐng)導(dǎo)接觸、會談�！�6月24日是司徒雷登的生日，他想回北平，并通過管道和毛澤東、周恩來聯(lián)絡(luò)，毛、周也同意和他見面�！迸_灣學者邵玉銘對記者說，看到國民黨大勢已去，司徒雷登有和新政權(quán)建立外交關(guān)系的想法，但杜魯門總統(tǒng)不準他去北平，當時美國國內(nèi)的政治氣氛也不允許他們承認中共。
　　司徒雷登不得不做回國的打算。在經(jīng)過幾次推延之后，他終在1949年8月2日搭乘美國駐華使館的飛機離開南京。雖然已不被承認大使身份，但他還是受到了一定的禮遇：行李免檢(這意味著他可以攜帶機密文件)和免于擔保。美國政府的“白皮書”――《美國與中國的關(guān)系――著重1944〜1949年時期》，刻意選在司徒雷登離開中國之后發(fā)表。這激起了毛澤東的憤慨，他在《別了，司徒雷登》中說，“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南京的美國殖民政府如鳥獸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爺卻坐著不動，睜起眼睛看著，希望開設(shè)新店，撈一把。司徒雷登看見了什么呢？除了看見人民解放軍一隊一隊地走過，工人、農(nóng)民、學生一群一群地起來之外，他還看見了一種現(xiàn)象，就是中國的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也大群地和工農(nóng)兵學生等人一道喊口號，講革命。總之是沒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挾起皮包走路�！�
　　這里所謂的“希望開設(shè)新店，撈一把”，指的就是司徒雷登拋棄國民黨，想與中共謀和。白宮的反對，更加固了毛澤東向蘇聯(lián)“一邊倒”的取向，而司徒雷登遂成為新中國發(fā)泄反美情緒的一個對象。
　　
　　遭冷遇、受批判、被遺忘
　　
　　蔣介石對司徒雷登1949年試圖“開新店”亦耿耿于懷。“蔣介石和司徒雷登原是一生的朋友，關(guān)系非常好，兩人見面是講寧波話的，蔣介石的‘西安蒙難記’也是司徒雷登給寫的序�！鄙塾胥懻f，但在1949年初，李宗仁出任代總統(tǒng)后，司徒雷登知道美國白宮已對蔣介石沒有任何期望，他認為屬于蔣介石的時代結(jié)束了，于是轉(zhuǎn)而支持李宗仁。后來蔣介石又發(fā)現(xiàn)司徒雷登想和中共建交，蔣介石對傳教士出身的司徒雷登與無神論的中共暗通款曲，一直無法原諒。
　　1950年6月24日是司徒雷登的75歲壽辰，獲邀參加慶祝茶會的國民黨“駐美大使”顧維鈞在請示蔣介石是否送束鮮花時，蔣的回答是不必了。司徒雷登的“大使”職務(wù)保留到1952年，不過，在“失去中國”的這3年間，他明顯受到了國民黨方面的冷遇。
　　邵玉銘認為，司徒雷登在大使任內(nèi)是失敗的，根本原因是他兼持自由派與民族主義派擴張主義的做法，他的美式自由主義使他疏離了國民黨，而他的美式民族主義又激怒了中共，結(jié)果各方面都排斥他。邵玉銘對司徒雷登另兩個身份的評價是：他是基督教宣教運動“社會福音派”的一個典型，也可算作該教派在華傳教者中最有成就的一位。而他對20世紀中國最具體的影響，則是他在燕京大學從事的教育工作，“中美教育交流以來，貢獻最大的就是司徒雷登�！�
　　在中國大陸，司徒雷登的大使、傳教士和教育家身份都受到了批判。查閱當年的《人民日報》，有關(guān)司徒雷登的文章無一是正面的。1951年1月28日，署名龔理嘉、盧念高的《美帝在燕大進行的文化侵略》一文，稱“燕京大學托事部”每年花二十多萬美金，“通過陰險狡詐的司徒雷登來作它在燕大實行文化侵略的主持人�！蓖�年4月13日的《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謝興堯的《帝國主義怎樣利用宗教侵略中國》，內(nèi)稱：“前燕京大學的司徒雷登在中國偽裝宗教家、教育家多少年，表面上作出非常同情中國的樣子，實際上他是美國侵略中國一個最重要的特務(wù)，是集過去的伯駕、丁韙良、李提摩太等之大成。后來索性揭開假面具露出他的本來面目，作美國駐華大使，執(zhí)行侵略中國的任務(wù)�！�
　　在政治運動中，與司徒雷登過從甚密的一些民主黨派人士，如羅隆基、葉篤義的罪狀中，也牽涉到司徒雷登。這中間還包括曾在燕大教書的冰心，冰心的女兒吳青說，冰心當年被指控為“司徒雷登的干女兒”。
　　而在司徒雷登的祖國美國，他卻是一個被過分忽視的人物。甚至于連他的《在華五十年》回憶錄的出版，也是反響寥寥。以至于美國人雷和布魯爾編輯的司徒雷登1946〜1949駐華報告，用的書名就是《被遺忘的大使》。
　　
　　返鄉(xiāng)
　　
　　自中國返美后不久，司徒雷登即中風臥床。1955年8月1日，他立了遺囑：“我指令將我的遺體火化，如有可能我的骨灰應(yīng)安葬于中國北平燕京大學之墓地，與吾妻遺體為鄰；我并指令，如果此種安葬證實不可能，則上述骨灰可安葬于任何其他地方，此種決定及變更之選擇由我的朋友和同事菲力傅及其妻子作出�！�
　　這里所說的“菲力傅”是他長期的助手傅涇波。在司徒雷登1962年9月19日在華盛頓去世之后，因中美尚未建交，故骨灰安葬的事只能懸置一邊。1971年，中美因“乒乓外交”而啟動交流，兩年后，傅涇波訪問北京，提出將司徒雷登骨灰回葬燕園的請求，未獲答復(fù)。1984年他再次訪問北京時，亦未獲突破。
　　在傅涇波第二次去北京之前，1982年，司徒雷登的《在華五十年》中譯本已在北京出版社以“內(nèi)部參考”方式出版，雖然內(nèi)容經(jīng)過一些刪減，“譯者的話”中也特別聲明，司徒雷登這位“中國人民的瘟神”，“對中國事務(wù)的種種敘述幾乎都是片面的、歪曲的，因而十分反動”，但還是基本清晰表達了他的各種觀點。
　　待到1986年，轉(zhuǎn)機出現(xiàn)。據(jù)林孟熹在《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中講述，這一年的9月，傅涇波向他展示了一封北京大學的公函，大意是：茲奉有關(guān)上級指示，同意司徒雷登之骨灰以原燕京大學校長名義安葬于臨湖軒。傅涇波原打算次年五四前往北京舉行安葬儀式，未料節(jié)外生枝。
　　燕京大學畢業(yè)生、時在國家教委任職的國仲元曾看到中央領(lǐng)導(dǎo)同意將司徒雷登骨灰安葬在燕園的批示，但后來遭到一些燕京大學老校友的反對。“雖然他們未必位高權(quán)重，但寫信給中央，也產(chǎn)生了影響�！眹�仲元對記者說，某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因此就要求將此事“暫緩”。1987年4月，借調(diào)到中國駐美大使館教育處的國仲元將這一消息通知了傅涇波。第二年，傅涇波離世。骨灰安葬的任務(wù)落在傅涇波的兒子傅履仁身上。1999年時，骨灰回葬燕園的事曾再次出現(xiàn)希望，但旋因中國駐南聯(lián)盟使館被炸而擱淺。
　　后來大家多次奔走，但仍沒有實質(zhì)進展�！案德娜室�74歲了。”國仲元說，“大家說，別等了，等我們這代人不在了，就沒人辦這事了�！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傅履仁與杭州方面達成了共識，作為一個次優(yōu)選擇，司徒雷登的遺愿還是在他生活了五十年的國度上落地了。
　　司徒雷登曾說，他是半個中國人半個美國人。他一個人的歷史，是中美兩國交流史的一個縮影。
　�。ㄕ�自《中國新聞周刊》2008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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