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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周作人,橫遭歷史掩埋的悲憫情懷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在新文化運動四巨之中,周作人處世最低調(diào),文章最平和,但表達的人文思想最深刻,抵達的審美境界最高遠。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周作人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成名作《人的文學》,出手不凡,高屋建瓴。此文是繼陳獨秀《敬告青年》之后又一個歷史性的人文宣言,并且,其文化視野比《敬告青年》更開闊;
其表述的自由精神和人道主義思想,對于白話文學運動具有靈魂意義上的經(jīng)典意味,倘若可以把《文學改良芻議》看作軀殼建構(gòu)、把《文學革命論》看作是造勢的話。

  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聚焦于文學之于社會改造的功能,“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周作人之《人的文學》,直接進入到對人本身的關(guān)懷上:“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這種關(guān)懷的一個鮮明特征,便是對婦女兒童的關(guān)切。倘若說,婦女解放是衡量社會解放的天然標尺,那么對婦女兒童的關(guān)注與否,可以見出文學和文學家的人文取向。周作人慧眼獨具地將十九世紀西方的發(fā)現(xiàn)婦女兒童,與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法國大革命相提并論,為此特意列舉了一系列西方文學經(jīng)典之于愛情和親情的探究,從而嚴厲批評了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東方國家的非人道傳統(tǒng)。文中不僅提到易卜生、哈代、陀斯妥也夫斯基,而且還提到了古希臘史詩《伊里亞特》和古希臘戲劇家歐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婦女》。雖然僅一掠而過,卻是周作人后來之于希臘研究的一種預告。尤其是關(guān)于《特洛伊婦女》,周作人還曾專門撰文評論。周作人對此劇的關(guān)切,不啻是對婦女命運的悲憫,同時也是其審美趣味的表達。周作人的審美眼光,在新文化運動的所有風云人物當中,首屈一指。在當時介紹歐洲文學的熱潮中,周作人的鑒賞力,更是無出其右。文中提及西方經(jīng)典作家作品,不是以《包法利夫人》著稱的福樓拜,便是以女性為主角的經(jīng)典小說戲劇,諸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哈代的《苔絲》,易卜生的《諾拉》,《海女》!逗E凡⒎鞘且撞飞畛雒膭∽,但卻是藝術(shù)上的最完滿之作。易卜生的許多名作,都因為社會批判的過度激情,導致理性的意識甚于藝術(shù)的天然。唯有《海女》是個例外。托爾斯泰的作品中,《戰(zhàn)爭與和平》因其敘事上的宏偉,就像易卜生的《培爾.金特》一般,最容易引人矚目。但周作人關(guān)注的的卻是其哀婉之作《安娜.卡列尼娜》。至于古希臘悲劇,中國人最熟悉的、并且跟五四時期的時代氣息最吻合的,應(yīng)該是《普羅米修斯》,但周作人熱烈推崇的,卻是《特洛伊婦女》。

  可能是有趣的巧合,新文化運動的三位思想領(lǐng)袖,陳獨秀、胡適之、周作人,其人文個性與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的美學風格,有一種奇妙的對稱。陳獨秀的陽剛氣質(zhì),有類于埃斯庫羅斯《普羅米修斯》的激情澎湃。胡適之的學術(shù)生涯和人生歷程,很像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匪沂镜拿\,變幻莫測:反傳統(tǒng)一頭反進先秦哲學,做考據(jù)考入禪宗門下;
公開指斥蔣介石獨裁,一不小心轉(zhuǎn)身做了蔣氏政府的駐美大使。周作人的溫良慈悲,與歐里庇德斯的戲劇、尤其是《特洛伊婦女》中的悲憫情懷,特別相契。希臘女學者愛蒂斯?漢密爾頓女士,在《希臘之路》(“The Greek Way”)一著中,曾指出三大悲劇家的作品中有著三種全然不同的悲劇氣質(zhì);
這三種氣質(zhì),恰好對應(yīng)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三位思想領(lǐng)袖的個性、人生和命運。歐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婦女》乃是一曲哀而不傷的挽歌,一個失敗城邦所遺留的孤兒寡母,如臨深淵,卻尊嚴猶在。周作人的文學生涯,有如廢墟下的弱草;
早先體現(xiàn)在一篇篇著名文章里的人文關(guān)懷,全都被歷史深深地掩埋。極盡悲苦,卻依然頑強。

  與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的革新文學、革新政治的救世傾向不同,周作人之《人的文學》旨在“養(yǎng)成人的道德,實現(xiàn)人的生活。”基于如此人道主義的立場,周作人在稍后發(fā)表于《每周評論》上的《平民文學》一文中給新文學作出兩個闡釋:“第一,平民文學應(yīng)以普通的文體,記普遍的思想與事情。我們不必記英雄豪杰的事業(yè),才子佳人的幸福,只應(yīng)記載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 〉诙,平民文學應(yīng)以真摯的文體,記真摯的思想與事實。既不坐在上面,自命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風,頌揚英雄豪杰。只自認是人類中的一個單體,渾在人類中間,人類的事,便也是我的事!逼潢U釋所指出的四個要點:人間的悲歡,人類的視野,真摯的文體,個人的視角;
可以說,是以人道主義為基點的文學精神所在。

  比起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和《平民文學》更具有文學本體論意義上的文學革新意味!段膶W革命論》中極其強烈的救世意識,潛伏著又一種文以載道傾向;
而周作人所闡述的文學精神,既以人為基點,又以人為指歸。換句話說,周作人所說的文學精神,并沒有必須承擔救世義務(wù)的涵義在其中。因此,周作人意味深長地指出,文學,“不必記英雄豪杰的事業(yè)”。此語看似平淡,骨子里卻石破天驚。輕輕一下,便推倒中國文學由來已久的演義傳統(tǒng)。那個傳統(tǒng)崇尚力氣,崇尚拳頭,崇尚殺人如麻,同時又崇尚效忠主子。其中,最為著名的有,關(guān)羽崇拜,武松崇拜,黃天霸崇拜,諸如此類有人可殺、有主可忠的所謂好漢崇拜。

  中國式的傳統(tǒng)演義,可能是整個民族集體無意識創(chuàng)傷最集中的流露。雖然在藝術(shù)成就上有高低之分,但在文化觀念和價值取向上,大同小異。偌說二十四史基于視儒家為正統(tǒng)的歷史觀,那么從說書、評話及話本嬗變而成的演義小說,則是老百姓的喜聞樂見。正史尚且難免篡改之嫌,演義更是杜撰到荒誕不經(jīng)的地步。惟有其間的道德觀念和倫理綱常,倒是始終一脈相承。比起正史,演義當然更加離譜,也更加赤裸裸:該奴才時更奴才,該流氓時更流氓。從某種意義上說,毛時代的革命文學和服務(wù)文學,實質(zhì)上是因襲了演義的傳統(tǒng):忠奸分明,好人與壞人的老套故事。寫來寫去,無非是褒揚如何忠于黨的奴才,謳歌以造反有理始、為主義獻身終的愚夫愚婦。從演義文學的這種綿綿不絕,可以看出周作人之于文學的人文主張,會遭到什么樣的歷史命運。

  對英雄豪杰的拒絕意味著對日常人生的關(guān)注。這樣的關(guān)注作為一種文學潮流,在中國文學史上,及至晚明,蔚為風尚。明末小品,由此成為繼唐宋散文之后的又一文學大觀。既有公安派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又有竟陵派旨在寄托心靈的“幽深孤峭”,更有張岱的夢尋夢憶、歸有光的亭記親情。這兩位小品大家的經(jīng)典作品,既開李漁的《閑情偶寄》之先河,又啟《紅樓夢》的兒女世界之帷幕。周作人之于明末小品的人文意蘊,可謂息息相通。周作人不僅以其散文創(chuàng)作成為明末小品的集大成者,而且特意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將明末小品與五四新文學從文學精神上作了明確的銜接。

  《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是對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重要匡正。周作人籍此不僅在白話和文言的區(qū)別上,而且更在文學精神上,對新文學作出了歷史性的定義:文學乃是用美妙的形式,將作者獨特的思想和情感傳達出來,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東西。這樣的定義無疑來自周作人在五四時期的文學主張。或者說,周作人是從《人的文學》、《平民文學》所闡述的文學精神,勾勒從文言到白話的文學流變,區(qū)分言志和載道兩種傳統(tǒng)的差異所在,進而認定;
詩可以言志,文亦可如是。周作人后來解釋說:“不佞從前談文章謂有言志載道兩派,而以言志為是;蛞稍娧灾荆囊暂d道,二者本以詩文分,我所說有點纏夾,又或疑志與道并無若何殊異”。周作人對文學獨立性的如此強調(diào),不僅與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也與魯迅的聽將令一說,涇渭分明。周作人由此標舉明末小品與新文學的淵源,并且在其散文寫作中身體力行。

  僅就文學的承繼性而言,周作人無疑是張岱、歸有光的白話文傳人;
必須指出的乃是,周作人的小品散文,無論在藝術(shù)成就還是人文氣度上,皆遠勝于明末諸子。林語堂有評如是:“周作人不知在哪里說過,適之似‘公安",平伯廢名似‘竟陵",實在周作人才是公安、竟陵無異辭!逼鋵,周作人小品豈止只是公安、竟陵?

  史學世家出身的張岱,家風儼然,即便寫作《西湖尋夢》、《陶庵憶夢》那么理當有些飄忽的小品文字,也遵循其“事必求真,語必務(wù)確”的宗旨,落筆實實在在,猶如刀削斧劈。張岱的文學宗旨,與周作人在《平民文學》中提出的第二條文學主張,倒是不謀而合:“平民文學應(yīng)以真摯的文體,記真摯的思想與事實。”然而,彼此寫出的小品,卻迥異其趣。張岱的兩夢,固然能于簡潔中抵達精致細膩,卻過于實在,全然史志地理,至多也是游記筆法。即便時時引用古人詩篇,也難以構(gòu)成中國寫意藝術(shù)通常具有的那種空白間的想像余地。而事實上,張岱的兩夢并非僅僅是寫景狀物,無所寄托!盎拭鳠o史乘,五鳳屬誰修?九九藏《心史》,三三秘禹疇!币栽娧灾居^之,張岱的寄托不小,而且心事蒼茫,有道是:“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年總成一誣妄之世界!惫蕪堘吩凇短这謶泬簟纷孕颍骸疤这謬萍彝觯瑹o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比绱思ぴ,足以道出張岱小品的心緒背景和憂國傷懷的人文底蘊。只是后面兩句,不無夸張:“作自挽詩,每欲引決。”感覺有點像抱著小皇帝蹈海自盡的陸秀夫。

  張岱論說宋人名畫,曾經(jīng)透露心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因南渡后想見汴京舊事,故摩寫不遺余力!岛!南渡后人但知臨安富麗,又誰念故都風物?擇端此圖,即謂忠簡請回鸞表可也!辈徊庞诋悋l(xiāng),華盛頓DC的國會圖書館,曾在此畫的仿真卷跟前駐足良久,卻怎么也感受不到張岱的如此一番深意。同樣,閱讀張岱的《西湖尋夢》,感覺猶如旅游手冊;
《陶庵憶夢》中有些篇什,不時會冒出些許失意的心境,仿佛柳宗遠被貶黜后的郁悶,卻并不見國破山河在的蒼涼,更無“請回鸞表”的殷切。張岱的兩夢,本當是性靈文字,卻因為下意識里存有“請回鸞”念頭,反而在境界上,失之局促。且不說所謂深意寫得過于隱晦,即便坦然道出,也不見得如何高遠。小品散文的凝煉,貴在神韻的有無;
而神韻的有無,又取決于精神上的底氣充沛和想像力的豐富與否。面對山河的感慨,可以寄托歷史的興衰,也可以訴諸人世的滄桑,更可以表達內(nèi)心的體悟,不必拘泥于王朝的消長起伏。再說,將如此一番良苦用心深隱于字里行間,就算是同代人,都難以領(lǐng)會,更毋需說隔了好幾代的后人。張岱的苦心孤詣,雖然可以理解,但于性靈小品畢竟有些相隔。人們完全有理由將張岱的《西湖尋夢》、《陶庵憶夢》,與李漁的《閑情偶寄》放在一起欣賞,而不必揣摸深隱于背后的家國興亡。

  相比之下,周作人的小品,同樣的精致細膩,卻有著張岱小品所缺乏的在精神上的凌空蹈逸。比如《烏蓬船》,第二人稱的書信體。初讀只見濃郁的鄉(xiāng)情,及至細細回味,尤其是聯(lián)想到此信乃是自己寫給自己的自言自語,頓時,一股蒼涼,盡在不言之中。再如《故鄉(xiāng)的野菜》,將采食野菜與清明掃墓渾寫,融婦女兒童的日常畫面與若續(xù)若斷的悼亡習俗為一體。短短的篇什,生命的情趣和死者的寂寥,卻淋漓盡致,透出一種生死兩茫茫的恢宏。又如《北平的春天》,通篇看不出北平有什么動人的春天景致,作者不過是在尋找而已。尋找良久,又似乎并沒有找到:“北平到底還是有他的春天,不過太慌張一點了,又欠腴潤一點,叫人有時來不及嘗他的味兒!弊詈筝p輕一句:“北平雖幾乎沒有春天,我并無什么不滿意,蓋吾以冬讀代春游之樂久矣!毖诰碇H,不由想起陳子昂的吟詠:獨愴然而涕下。

  相對于張岱的尋夢憶夢,歸有光的小品長于刻畫日常親情。諸如《項脊軒記》的思念亡妻,《思子亭記》的痛失愛子,即便《寒花葬志》的追憶一個小丫環(huán),寥寥幾筆,活潑的人物和生動的想念,便躍然紙上。常人常情,既是歸有光小品所長,又是其短。要而言之,情感真摯,悲憫無多。這可能不啻是歸有光小品的特征,也是明末小品共有的問題。且不說其它,同樣是小丫環(huán)形象,到了《紅樓夢》的大觀園里,栩栩如生之外,別有一種意蘊在其中。文學境界的大觀和小觀,不在于文字的長短,也不在于是長篇巨作,還是精煉短制,而在于悲憫的有無,或者濃淡?ǚ蚩ㄗ髌罚讨迫纭蹲冃斡洝,長篇如《城堡》,或者《審判》,無一例外地具有悲憫的力量。

  悲憫,也同樣是周作人小品的特色。一如其謙卑的行文品質(zhì),與卡夫卡天然相通。《濟南道中》刻畫以唱歌跳舞換蒲桃干吃的三歲山東小男孩;
起先只是童趣盎然,突然跳出隨口一句“不唱也給我罷”,令人心中不由一凌,具有竟無語凝噎的效果!度糇拥牟 吠ㄆ菒叟貌『蟮囊魂嚸y,至結(jié)尾處卻猛然一靜:“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夠?qū)懗鲞@篇東西來,可見我的凌亂的頭腦也略略靜定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親情濃至極處,最后歸于一下深深的吐納;
好比亂云飛渡之后一片藍天白云的靜謐,端得是,回味無窮。《玄同紀念》似乎很不經(jīng)意地留下如此細節(jié):“十日下午玄同來訪,在苦雨齋西屋坐談,未幾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鄰室,旋從旁門走出自去!奔爸廖恼聦⒈M,又以一句“破了二年來不說話的戒寫下”遙相對應(yīng),以此暗示玄同見之所見,避之所避。通篇不提苦住一詞,卻讓人嘗盡苦住之味;
從而使文中這聯(lián)悼念亡友之詞愈加觸目驚心:戲語竟成真,何日得見道山記。同游今散盡,無人共話小川叮。難怪不才向周作人當年日軍侵占時期的北大學生、散文家鄧云湘先生,問及苦住庵主,兩鬢霜白的鄧先生特意直直身子,清清嗓子,才肅然作答:知堂老人,一生,沒有做過壞事。

  朱光潛曾在《論小品文》中說:“我常覺得文章只有二種,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語,其次是向一個人說話,再其次是向許多人說話。”周作人的散文,無疑具有自言自語的品質(zhì),并且在審美上足以與《紅樓夢》和卡夫卡小說相媲美。在文學上抵達如此境界,新文學諸子當中,惟周作人而已。究其原委,也許得歸之于生命本身的底蘊。周作人的小品意蘊,可以從他的二首《五十自壽詩》中得以讀解。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玩骨董、種胡麻也罷,咬大蒜、拾芝麻也罷,最后全都歸于苦茶的品味。所謂“前世出家今在家”,既可讀作在家的無奈,又可解為持出家心態(tài)、度在家人生!安粚⑴圩訐Q袈裟”的確切注解,乃是《紅樓夢》的“枉入紅塵若許年”。當荷爾德林領(lǐng)悟人類詩意地居住在這地球上時,可能不知道東方哲人的存在,被訴諸什么樣的詩意。莊子與人激辯之際,內(nèi)心有一種超然物外的輕松;
老子騎著青牛西去,更是一派超凡出俗的瀟灑。及至周作人面對濁世的沉淪,若選擇王國維式的絕決,無奈塵緣未斷;
如賈寶玉那般懸崖撒手,又放不下家累。于是,惟苦住而已。這與李叔同的遁入空門,殊途同歸。修持律宗,是寺廟里的苦;
鬧市苦住,是塵世間的律宗。正如王國維和賈寶玉可以參照著讀解,周作人與李叔同乃是同一種修行的兩種不同方式。

  無庸置疑,周作人的有些小品,頗具李漁式的閑情逸志。說竹,談養(yǎng)鳥,論骨董,品點心,諸如此類。有人把林語堂與周作人的小品散文混為一談,不太確切,但也事出有因。這就好比說李漁的才學,并不在曹雪芹之下,不算妄語。倘若李漁能夠大徹大悟,文字間透出悲憫情懷,那么差不多就是曹雪芹了。但李漁跨不過的,就是這道門坎。林語堂與周作人的差距,也在于如此這般的相隔一層紙。林語堂有接近周作人的文字根底,但林語堂捅不破人世間的那層紙。因此,林語堂的《吾國吾民》之于中國歷史文化介紹,雖然有趣,卻失之浮光掠影。就學術(shù)性而言,還不如其《蘇東坡傳》來得貼切。長篇小說《京華煙云》,標題頗有以煙云之輕、反襯塵世之重的涵義在內(nèi)。然而,小說中呈現(xiàn)的凝重,卻僅限于生存的艱辛,并無存在的低吟,更看不見縈繞不去的靈魂掙扎。生存還是存在的微妙區(qū)別,輕輕劃開了周作人與林語堂的界分,也標出了周作人小品與明末小品的涇渭。順便一句,林語堂的小品與歸有光倒是十分相近。分別在于,林文富態(tài),有如王維的喜好空靈;
歸文清貧,一派郊寒島瘦的簡樸。

  李漁的《閑情偶寄》,其經(jīng)典足以與后人錢鐘書的《管錐編》遙遙相望。但李漁悟不出周作人在《生活的藝術(shù)》一文中所揭示的真諦:“把生活當作一種藝術(shù),微妙地美地生活。”這已然是荷爾德林的中國版。荷爾德林所說的詩意,側(cè)重古希臘文學中的崇高境界,周作人的審美情趣則在于東方式的柔婉如水。尼采會從酒神引發(fā)悲劇的誕生,周作人談?wù)摵染,卻相當婉約:“一口一口的吸,這的確是中國僅存的飲酒的藝術(shù):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本粕竦孽笞,固然陽剛氣十足;
然微醺,則是另一種飲酒的境界。適可而止,淺嘗輒止,點到為止,諸如此類的中國成語,確實含有中庸的意思。但這又未嘗不是一種意境。周作人雖然反對祖先崇拜、厭惡三從四德之類的倫理綱常,卻并不排斥適可而止的中庸之道。這可能就是“半是儒家半釋家”的意思所在。周作人抨擊禮教的同時,也有如此感嘆:“中國人對于飲食還知道一點享用之術(shù),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藝術(shù)卻早已失傳了。中國生活的方式現(xiàn)在只是兩個極端,非禁欲即是縱欲,非連酒字都不準說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動,各益增長,而其結(jié)果則是同樣的污糟!碧热糁茏魅酥罋v史正在滑入先禁欲后縱欲的唯物主義時代,或許應(yīng)該為自己能夠生在清末、長于民國,感到些許慶幸。

  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被人發(fā)表之后,和者甚眾,轟動一時。魯迅因此發(fā)了一通感慨:“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這番感慨的最后幾句,著實深刻;
但最好留給多年以后審判周作人的蔣介石政府悉心領(lǐng)會,與和詩的群公無多相干。至于周作人的自壽詩,魯迅也只讀出其諷世之意,并不解其悲憫情懷。悲憫是一種了悟,也是一種心胸,更是一種寬容。這些境界,魯迅都不曾抵達,遑論有所領(lǐng)略。悲憫的境界,是周作人小品之靈魂,卻是魯迅文章之短缺。

  周作人論及茶食點心時的精致,并非全然李漁式的閑適。即便退一步論說,《閑情偶寄》中的津津樂道,也自有一番意蘊在其中。有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廣東籍美國華僑,論及毛澤東時代,突然脫口而出:中國人怎么會讓一個只知道吃紅燒肉的人統(tǒng)治了這么些年?倘若周作人聽見如此素樸的言談,沒準會,微微一笑。文化的有無,根本不需要特意標榜;
一如周作人的《關(guān)于苦茶》所言:“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進茶葉去,吃慣了就成了規(guī)矩,如此而已。對于茶有什么特別了解,賞識,哲學或主義么?這未必然。一定喜歡苦茶,非苦的不喝么?這也未必然。那么詩里為什么那么說,為什么又叫做庵名,豈不是假話么?那也未必然。今世雖不出家亦不打誑語!

  明白了飲食中的文化意蘊,就能讀懂周作人在《中國的思想問題》中為何如此論說日本人:“我們要規(guī)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兩柄雙刀的尊容,須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時的樣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仿佛是生怕人們聽不懂,周作人又特意闡釋道:“文化是民族的最高努力的表現(xiàn),往往是一時而非永在,是少數(shù)而非全體的,故文化的高明與現(xiàn)實的粗惡常不一致。”但把周作人視作漢奸的國人,依然沒有聽懂。倒是有個叫做片岡鐵兵的日本文人,聽懂了周作人在文章中對文化的自信,把周作人叫做“反動的文壇老作家!币驗樵谥茏魅诵哪恐械膰遥且晕幕瘉矶x的。而只要中國文化不會被滅亡,這個國家就永遠不會有亡國之虞。蒙古人和滿族人都先后入主中原,中國文化非但沒有滅亡,入主者反而被同化了。因此,所謂亡國論,通常是把王朝和國家混為一談的蒙昧。由此定罪漢奸,更是源自梟雄們角逐天下的需要。

  中國式的定罪,通常是皇帝欽點,愚民歡呼。蔣介石的沒有文化,與其說是體現(xiàn)在讀不懂胡適,不如說更是體現(xiàn)在無知于周作人是怎么回事。蔣氏政府的判罪漢奸,與毛澤東隨心所欲地宣布他人反革命,異曲同工。周作人的命運,不僅魯迅有所預感,就是周作人自己,也早就懷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無奈。對所置身的這個民族的了解和認知,周氏兩兄弟的洞察力,不相上下。早在《再談油炸鬼》一文中,周作人就一針見血地指出:“和比戰(zhàn)難,戰(zhàn)敗仍不失為民族英雄,和成則是萬古罪人。故主和是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見與道德的毅力也”。國人在戰(zhàn)與和上面的思維定勢和道德判斷,歸根結(jié)底在于思想的蒙昧。周作人完全明白個中原委,在同一篇文章中如此寫道:“我很反對思想奴隸統(tǒng)一化!薄扒貦u的案,我認為都應(yīng)該翻一下,稍微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礎(chǔ)!

  一個沒有思想自由的民族,必定與不懂寬容的專制政府長年作伴。而寬容的闕如,又必定不斷地制造出愚昧的專橫?嘧≡谌绱艘粋殘破的文化空間,能夠存活已經(jīng)不易,更何況想要恪守思想的自由。中國人的老于世故通常在于,要么做八面玲瓏的奴才,要么做震攝天下的梟雄。夾在這兩種極端之間的心靈守護者,是最艱難,也是最尷尬的。由此可以想見,周作人的苦住,是什么樣的涵義。由此也可以明白,周作人面對兄弟失和的難題時,向兄長表示了什么樣的寬容。不管周氏兄弟失和的個中原委如何,可以達成共識的是,周作人寫給魯迅的那封信,謙和溫良,雍容大度。

  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xiàn)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

  以這樣的心胸,論說他人作品,至少不會有失公允。及至抵達至境,便是周作人于《志摩紀念》中這番話:“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應(yīng)該是禪,是個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迎葉微笑,或者一聲“且道”,如棒敲頭,夯地一下頓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比绱藢徝酪馊,雖說也可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或者嚴羽的《滄浪詩話》中見到,但其空靈,其高遠,既逮及莊子境界,又暗合中國最始源的無言文化。那種文化的審美方式,用高山流水般的相知,方可表達。

  周作人的文學評論,雖非伯牙子期那樣的絕響,卻為一般評家難以比肩。論及中國白話散文,周作人在《志摩紀念》中如此寫道:

  中國散文中現(xiàn)有幾派,適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長于說理講學,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廢名一派澀如青果,志摩可以與冰心女士歸在一派,仿佛是鴨兒梨的樣子,流麗輕脆,在白話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歐化種種成分,使引車賣漿之徒的話進而為一種富有表現(xiàn)力的文章,這就是單從文體變遷上講也是很大的一個貢獻了。

  用三種水果比喻三個流派,準確而雋永,清新又別致。這樣的筆法,與李叔同抄寫佛經(jīng)的墨跡,庶幾相類:柔柔地透出一種無言的空寂。其中,青果之喻,既是俞平伯和廢名散文的形容,又可看作周作人的夫子自道。史家將俞平伯、廢名和周作人歸入同類,從風格上說是成立的。但是在境界上,周作人更加深邃高遠。這就好比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群星燦爛,卻又和而不同,并且還參差不齊。從成就高低而言,俞平伯、廢名有類于德加、修拉,周作人好比凡高,雖然一者似水,一者如火。

  周作人、廢名、俞平伯,有時還可以加上林語堂,這一派散文,以閑適概括,有失粗疏。雖然林語堂本人倡言過“以閑適為格調(diào)”。從人生姿態(tài)上說,這是一群與世無爭的文人雅士。從精神風貌上說,這是一群既不肯隨波逐流又不愿爭先恐后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倘若說他們有所追求,那么無非追隨自己的心境或自己的性情。他們既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個文學流派,又是民國時代的一道人文景觀。而周作人,是他們當中的靈魂人物。

  周作人的文章,下筆遠比魯迅要輕淡,卻比魯迅更難真正讀懂。這就好比參禪,明白的人,不說也明白;
不明白的,怎么說也不明白。而周作人的苦住,比周作人的文章,更難領(lǐng)會。相比之下,胡適的人生選擇,總是最能讓人看懂的。日軍進犯期間,胡適受命赴美,出任大使,極具抗日色彩從而無限風光;
國共內(nèi)戰(zhàn)的結(jié)果行將揭曉之際,胡適毅然飛往臺灣,避難。這讓后來許多吃盡苦頭的自由知識分子,不得不羨慕胡適有先見之明。耐人尋味的是,周作人的苦住,每每與胡適的選擇,反其道而行之。若說胡適的選擇是一種明智,那么周作人就有愚笨之嫌。但要是周作人的苦住含有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品質(zhì),那么,究竟誰更勇敢,就很難判斷了。這里不妨援引一九三八年八月,胡適從倫敦寫給周作人的一首白話詩:

  臧暉先生昨夜作一個夢,

  夢見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門去,

  飄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萬里豈不大辛苦?

  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

  夢醒我自披衣開窗坐,

  誰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

  第二年九月,周作人也寫了一首白話詩回復胡適:

  老僧假裝好吃苦茶,

  實在的情形還是苦雨,

  近來屋漏地上又浸水,

  結(jié)果只好改號苦住。

  晚間拼好蒲團想睡覺,

  忽然接到一封遠方的信,

  海天萬里八行詩,

  多謝藏暉居士的問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謝謝你很厚的情意,

  可惜我行腳卻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

  因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還只能關(guān)門敲木魚念經(jīng),

  出門托缽募化些米面,--

  老僧始終是個老僧,

  希望將來見得居士的面。

  廿七年九月廿一日,知堂作苦住庵吟,略仿藏暉體,卻寄居士美洲。十月八日舊中秋,陰雨如晦中錄存。

  這兩首詩相當生動地描繪了兩個不同的新文化領(lǐng)袖,表達了他們所作出的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當然,以勇敢比喻周作人的苦住,并不確切。周作人的苦住不是基于勇氣,而是出于無奈。然而,無奈之中,又自有一種定力在其中。對于一個在寺廟里修行的高僧,寺外的春夏秋冬,不過季節(jié)變換而已,并不影響心境的晦明。因為四季是自然的呼吸,就好比人有吐納。這在苦住的周作人,定力則在于如如不動,不以朝代的變換為轉(zhuǎn)移。江山易幟,或曰城頭變幻大王旗,對于有功名心的士子,難免會激蕩一番;
但對于如老僧般苦住的周作人,好比寺門外的春夏秋冬。春天來了,不以為喜;
秋天過了,不以為悲。

  周作人生存的人文環(huán)境,可以說是一朝不如一朝。清末民初,是最為明媚的年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即便是北洋政府時期,也依然的亮麗。蔣介石執(zhí)政,舞臺燈光開始轉(zhuǎn)暗,但天空依然明朗。日軍侵占期間,空間自然更為縮小。及至國共內(nèi)戰(zhàn)以后,整個人文空間一下子陷入空前的昏暗。朔風底下的文化,猶如一片冰川。假設(shè)張岱處在周作人的位置上,日軍進關(guān)之后,倘若真有《陶庵憶夢》自序中的血性,可能成為抗日英雄。國共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之后,張岱假如追隨國府繼續(xù)英勇,有望成為張靈甫第二。四九年以后,假如張岱不是像胡適那樣飛去臺灣,而是留在大陸,那就做定右派無疑。對比這樣的假設(shè),周作人的苦住,便可了然。清兵入關(guān),周作人苦住;
李自成進城,周作人依然苦住。倘若要找出這兩種情境間的區(qū)別,無非在于:清兵入關(guān)之后,周作人還可以繼續(xù)寫作;
而李自成進城以后,周作人只能埋頭翻譯了。

  對于一班想要成為專家學者的人來說,翻譯無疑是籍以晉升的學術(shù)成果;
但對于周作人來說,從寫作轉(zhuǎn)為翻譯,無疑于將自己活埋。而這,就是周作人的人生,周作人的結(jié)局。從五四時期的宣告“人的文學”,到五四以后的苦住,一直苦住到將自己活埋在數(shù)千萬字的譯作里。在一個文化冰川時代,可以想像,周作人是如何憑借譯作的溫馨取暖,徜徉在古希臘的文化天地里。周作人對人類文化的一往情深,全都傾注于逐字逐句的翻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個具有悲憫情懷的文學大家,最后被一個沒有悲憫的時代所埋葬。那個時代崇尚仇恨,崇尚陰謀詭計,崇尚踐踏他人,崇尚誰都別想好好過日子。那個時代最瞧不起的,就是慈悲,就是憐憫。就像那個時代是所有中國人的宿命一樣,周作人命中注定要被那個時代所活埋。周作人最后死在被紅衛(wèi)兵沒完沒了的批斗狂熱中,死在那個被稱之為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疾病纏身的老人,只是想喝一口水,從床板上掙扎起身,一骨碌翻倒在床底下,再也沒有爬起來。窗墻外,傳來一聲聲義正詞嚴的毛氏語錄,間雜著魯迅的些許名言。

  從毛時代之后的文學解凍開始,迄今坎坎三十載,中國的文學是否回到了“人的文學”,尚未可知?梢钥隙ǖ闹皇,周作人那樣的悲憫,不說絕響,也依然是異數(shù)。也許,魯迅崇拜的狂熱真正退潮之際,周作人式的悲憫才會逐漸讓國人開始有所共鳴。那可能會成為中國白話文學走出中世紀般黑暗的第一步。就此而言,五四新文化運動四巨中間,人文精神的靈魂人物,當是周作人。

  

  二00九年六月二十七日完稿于紐約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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