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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雪慧:周輔成先生——中國倫理學的學科奠基人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說周輔成先生是中國倫理學的學科奠基人,不僅因為他在北大組建并領導了我國最早的倫理學研究室,參與了創(chuàng)建中國倫理學會,更因為他在倫理學被打成反動學科、成為禁區(qū)的年代,不懈地為將來建立這個學科作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學術(shù)準備——編撰出版《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上下卷和《從文藝復興至19世紀西方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關于人性論人道主義言論選輯》。這幾部著作把后來者帶進倫理思想史、帶進人性論和人道主義思想發(fā)展進程之中,使之具備基本的人學知識,這對任何致力于倫理學研究的人來說,都是基礎性的。

  

  一.深厚的學術(shù)背景

  

  作為我國倫理學學科奠基人,周輔成先生的學術(shù)背景極其深厚。1911年,他出生在四川江津一個耕讀之家。1927年中學畢業(yè)后考上成都大學的預科。16歲的他不僅學業(yè)優(yōu)異,還跟志同道合的同學在成都一些報紙上辦了幾個?,發(fā)表評論、針砭時弊。他為此面臨被開除學籍的危險。校長找他談話要他認錯,他拒絕違心認錯,在校長面前說出:“說話總要憑良心”。結(jié)果,學校給了他記兩次大過的處分。

  1929年進入清華大學哲學系。清華大學的前身是美國退還庚款辦的留美預備學校,1928年改為國立清華大學。學校教育西學、國學并重,西學是強項,國學也不弱。在周先生看來,清華的國學研究院比胡適在北大籌辦的國學研究院還要強一些。

  周先生清華求學時期就開始了東西方哲學史和倫理學的研究。他涉獵廣泛,凡與人的精神世界相關的思想和學科,都引起他深入了解和研究的興趣,剛上大學就翻譯了托爾斯泰的《懺悔錄》。1932年,年僅21歲,已經(jīng)在中華書局的《新中華》雜志上發(fā)表第一篇倫理學研究論文《倫理學上的自然主義與理想主義》。同年還發(fā)表了《歌德與斯賓諾莎》、《康德的審美哲學》,前一篇后來收進南京中山書店出版的《歌德之認識》一書,后一篇是我國最早研究康德美學的文章。1933年從哲學系畢業(yè)后考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師從吳宓、金岳霖等。是我國創(chuàng)立研究生教育體制后首批研究生之一。這期間,他專攻西方哲學史和西方倫理學,發(fā)表了《克魯泡特金的人格》等重要文章,與此同時,還承擔著編輯清華大學文科理論刊物《清華周刊》的任務。

  1936年畢業(yè)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成都。起初編輯《群眾》月刊,接下來跟摯友唐君毅、牟宗三合編《理想與文化》期刊。期刊在學術(shù)上的高水準吸引和團結(jié)了一批一流學者,形成當時中國一個學術(shù)重鎮(zhèn)。

  1940年發(fā)表他的第一本哲學專著《哲學大綱》。其時,還不到三十歲。

  周先生的深厚學術(shù)根底和出眾才華引人注目,從三十年代后期起,先后在四川大學、南京金陵大學作副教授、教授,后來接受中山大學、武漢大學哲學系的教授席位,直到1952年院系調(diào)整,調(diào)入北大哲學系,開始了一言難盡的幾十年。

  還不必具體接觸和深入到周先生的著述,僅從上述學術(shù)經(jīng)歷,就可看出他的學術(shù)背景和根基是后來某些所謂哲學權(quán)威和倫理學權(quán)威難以望其項背的。

  

  二.幾十年的準備工作

  

  1949年之后不久,倫理學被指為宣揚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反動學科,一夜之間從大學課程中消失了。同樣命運的還有跟倫理學在理論上或?qū)嵺`中有著互為憑借或互補關系的政治學、法學、社會學等學科。院系調(diào)整后,這些學科都停止了招生。

  1 952年,周先生調(diào)到北大哲學系,跟一批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者一起整理中國哲學遺產(chǎn)。但整理必須在官方意識形態(tài)劃定的框框內(nèi)進行。這樣的整理,在周先生看來,把古人思想變成了“干巴巴幾條”。我想,我們大學時代讀的那套索然無味、味同嚼蠟的中國哲學史,應該就是這種對古人哲學思想去豐富性和去生命化過程的“成果”。

  學者根本沒有發(fā)揮自己學術(shù)個性和獨創(chuàng)性余地的“整理”,對周先生這樣有著三四十年代那種學術(shù)經(jīng)歷,深諳學術(shù)自由、獨立思想之重要性的學者來說,把生命耗費于上,是很無奈的。1958年后,他又“回頭來搞西方哲學,特別是西方倫理學!倍@門學問在當時的處境,周先生后來在自述中一句話透露出來:“這是自批判武訓傳之后,誰也不去想的東西!比欢,從少年時代就說話行事憑良心、不惜為此付代價的周先生堅信,一個國家取締倫理學,使倫理學甚至在大學都沒有立錐之地,是很不正常的。

  對于恢復倫理學,他一直心存希望,而且多次呼吁。其他幾門被取締學科同樣有學者在呼吁恢復。實際上,在57年反右之前曾經(jīng)恢復有望。據(jù)周老回憶,當時科學院的潘梓年和中宣部的周揚、于光遠就恢復倫理學的教研召集了多次座談,聽取曾研究或講授過倫理學的學者的意見。自然,周先生每次都參加了。

  反右打斷了這個過程。他們的呼吁和推動恢復的努力還被一些人當成“右派翻天”的證據(jù)。

  反右運動之后,又有了學科恢復的希望。但中斷多年之后,人手成為大問題。周先生始終認為,研究倫理學的要懂哲學,研究哲學的要懂倫理學。他想請賀麟專在倫理學方面努力,如能答應,再理想不過?墒且痪浞磫枴澳氵想講倫理學?”賀麟先生自己因倫理學曾遭受的個人羞辱和磨難、倫理學研究者隨時頭懸達摩克里斯劍的險境都在包含其中了。周先生退而求其次,建議找?guī)孜粚戇^共產(chǎn)主義道德文章的老革命一起籌備。開了幾次讀書會,“因故未能繼續(xù)開下去”。因什么“故”,周先生語焉不詳,但從80年代重開倫理學后發(fā)生的斗爭以及周先生被中國倫理學會理事會排斥等種種跡象看,周先生的觀念很難見容于老革命,應該是最重要原因。

  建立一個倫理學教研實體的工作,一時是無法繼續(xù)了。好在,上級有意恢復倫理學,這種情況下,周先生可以自己單干。于是,一方面埋頭苦干,默默準備,編輯出版了前面提到的幾種書,另一方面,給學生開西方倫理學史講座,還帶了一位研究生,培養(yǎng)出那個時代第一個受過倫理學基礎教育而執(zhí)教的青年教師。這些工作,都是在60年代初至文革之前進行的。文革再次打斷了恢復倫理學的進程。這一斷就是十年。

  文革結(jié)束后,恢復倫理學的政治障礙基本消除。經(jīng)過兩年籌備和努力,北大倫理學教研室終于正式成立。其他幾個單位也在同期成立了倫理學教研室。接著,周先生參與了創(chuàng)建全國倫理學會,擔任名譽會長和顧問。

  

  三.遭遇逆淘汰

  

  過去了的整整三十年間,思想改造、寫檢討、受批判之類事情,對周先生和所有民國時代走過來的知識分子來說,是無可逃遁的。這耗費掉他們大量時間和精力。八十年代,周先生收到摯友唐君毅從海外寄來的厚厚幾大本文集,不由得對學生感嘆:“看,他出了這么多書! 其實很多知道當年《理想與文化》周、唐、牟“三劍客”的人都明白,周先生的學術(shù)根基和思想才華即使在三人中,也是出眾的。如今的反差,不免令人感慨。但周先生為人豁達,他放下個人學術(shù)生涯的挫折得失,全身心地為倫理學學科的恢復作準備。而他自嘲為“單干戶手工產(chǎn)品”的幾部名著選編、言論選輯對未來學科建立尤為重要,它們使學科剛恢復后進入這個領域的人,不致面對的是毫無學術(shù)資源的一片空白。而且,對一個真正想從事研究的人而不是靠抄襲別國教材(比如抄襲蘇聯(lián)教材)搞“教研”的人來說,周先生提供的這些思想學術(shù)資源,也是邁不過的。

  倫理學能夠在中斷三十年后恢復并有了一些發(fā)展,周先生的作用任何人無法替代,他的功績?nèi)魏稳藷o法抹殺。但他卻很快遭到排擠并邊緣化了。

  1984年召開的全國倫理學第三屆年會是換屆會。整個會議沒有安排什么具實質(zhì)意義的學術(shù)討論,卻未經(jīng)會員醞釀討論、甚至連舉手表決的形式也未走一下,新一屆理事會名單和名譽主席、顧問名單就公布了。令許多與會者驚訝、困惑和不解的是,周輔成先生未在名單之中,F(xiàn)在想起來,那次換屆是文革之后對思想界再次進行整肅的所謂“清除精神污染”之后,也是周先生替因參加競選而在分配時陷入困境的學生奔走之后。被當成“精神污染”清除的是在思想界剛剛開始復蘇的人性思想和人道主義——盡管當時談這個話題所依托的思想資源來自馬克思。人道主義是周先生青少年時代就確立的終身信仰,“清污”運動中又不加避諱為學生奔波,那些憑借權(quán)力阻止人們的精神啟蒙、阻止人們對既有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懷疑的人,對他是怎樣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而學會中才學不足卻權(quán)術(shù)有余的人對他的猜忌、排擠也非一時。他的出局其實在所難免,但太不合情理。

  排斥遠沒有結(jié)束。1987年,他在領導北大倫理學研究室七年后“因故退休”了!耙蚬释诵荨笔沁@次北大哲學系訃告中的措辭。用這奇怪的措辭,意味著周先生退休的真實原因不便說出。我跟周先生有過很多通信和見面交流,但周先生從不說這些。我也是這次看訃告才知道他在1987年“因故退休”了。因什么“故”,不便猜測。但對八十年代大學教師隊伍的情況是知道的。經(jīng)過此前幾十年對知識和人才的持續(xù)摧毀,特別文革十年對知識和人才的毀滅性打擊,在文革結(jié)束后的百廢待興之際,知識和人才的斷裂形勢嚴峻,大學教師奇缺,像周先生這樣的大學問家,當時根本沒有退休一說。不尋常的“因故退休”使他在被全國倫理學會排斥后,又被排除在他幾十年致力恢復的倫理學教學之外。

  但周先生畢竟是一代大家,涉及學術(shù)評價、審核的事情,相關部門還是要征求他的意見。可后來連這也“免”了。曾跟周老談起過國家課題評審問題,他說,最初高教委在倫理學專題上,也要聽取他的意見,但他的意見使把持課題分配權(quán)的人不滿,高教委從此不再找他。

  周先生遭受的排斥可謂徹底。八十年代之后,我國學界發(fā)生的逆淘汰現(xiàn)象,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駭人聽聞。

  但正像北大哲學系訃告所說,周先生“堅貞而寬厚,仁慈而正義”。他遭遇的一切不公,都不能傷害他的精神。他一如既往地關心著我國倫理學的進展,學界后輩任何探索性成果都令他興奮。他自己也一直筆耕不輟,且鋒芒很銳。

  昨天,從鳳凰臺得知北大又一位98歲老人去世,都是學問大家,但身后事一個極盡哀榮,一個冷冷清清,這樣的厚此薄彼,周老是不會在意的,但留給人的思索不輕松。

  2009年7月1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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