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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師曾:季老不是我們想的“大師”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這兩天電話不斷,電話燒得燙臉,其中很多都對季老的“大師”專業(yè)感興趣。季老著作等身,和他同天離去的任繼愈先生就不見得就比季老少多少。79年我?guī)臀膶W所的一位前輩送東西,頭一次去朗潤園13號樓,根本弄不清戶主季羨林是干什么。當時北大比季老老、比季老有名的前輩太多啦。今天大家紀念他,絕不是他是“世界上只有幾個人才懂的懂吐火羅”大師,而是他有一顆和我們老百姓一模一樣的赤子之心。

  在我心里,朗潤園13號樓東頭一層單元房里的季羨林先生不是大師、不是教授、不是專家學者……就是那么一個千篇一律的普通知識分子,穿藍中山裝,別英雄鋼筆,除了手上的歐米伽沒什么特殊。白天出門上班,晚上推自行車進樓。溫、良、恭、儉、讓,像所有的北大老師那樣和藹可親。

  大約是上世紀80年代吧,季先生過生日,我去拍照。當時的北大校長丁石孫站起來祝壽,說:“我是搞數(shù)學的,對季先生學問不太懂,為此,我就不胡說了。季先生在北大一輩子,對他的人品,你們各位比我了解,對此,我也不說什么了!北娙私該嵴拼笮。既然連丁校長都不敢說季先生的專業(yè),我敢說什么呢。

  80年代初,《XX文摘》在東單附近開研討會,一個社科院的先生站起來發(fā)言,說我是研究員,是高級知識分子,你們這本雜志好,是我們高級知識分子的刊物,我妻子是護士,就讀不了這樣高品位的雜志……輪到一個穿藍中山裝的老者站起來,謙遜地說,“我是北大的教員,我叫季羨林”……諾大的會場頓時啞然。我也跟著挺直了腰桿,沾母!凹嫒莶钡墓。今天,我記不起季老當時講了什么,只記得他頭一句話是“我是北大的教員……”

  我不懂季老的專業(yè),1990年常駐中東,首先領略季老的“桃李”。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時,中國駐伊拉克大使鄭達庸、駐巴格達武官曹彭齡、武官夫人盧章宜都是東語系出身,共赴生死的互稱兄弟,北大百年我拉著三位學長走向季先生。中東有22個阿拉伯國家,東語系前輩遍布中東每一個角落,而季老是東語系的開山鼻祖。現(xiàn)在網(wǎng)上掛著一張李肇星和季先生的合影,那是我在英才中心拍的。對于恩師母校,我除了拍照無以回報。

  我水平不高,只能讀中央黨校出版社的《牛棚雜憶》。1968年季老被打成黑幫后,勞苦致病,睪丸血腫不能行走,在地上爬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醫(yī)生。事事認真的季老尊從革命指示,主動自報“黑幫身份”。原本滿懷階級感情的軍醫(yī)聞言變臉,春風般的溫暖轉化作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季老坦率道出北大知識分子,受文革社交運動“派毒"之深,用自己雙手造出牛棚這一阿鼻地獄。在偉大口號下,人們分成不同的革命派,互相爭斗。在革命的旗號下,夫妻離婚、父子反目、朋友成仇……季老捫心自責,批評自己也有派性。他呼吁,當年斗過人、打過人的人能站出來,寫些反省內心的真實文章,說說自己當時的心態(tài)。

  《牛棚雜憶》是先生頗為用心的一本書,因“記實”,多次將此書簽名送人,透著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睿智、冷靜和良知。當今像季老這樣著作等身的學者肯定不少,但自省人生寫《牛棚雜憶》的卻不多見。季老教育老鴨:新聞記者是世界的眼睛,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

  季老認為,我國各種運動很多,已經(jīng)付出了太多的學費,可我們真的學到教訓了嗎?他引用圣嚴法師的話“提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凈土”,衷心希望中國能朝提升人口素質的方向走。去年年底,我親耳聽他把“不折騰”翻譯成“no trouble making.”

  1998年11月7日,人民出版社在勺園舉辦《世界文明史》發(fā)行式,我因遲到縮在門口,不想神目如電,還是被季老發(fā)現(xiàn)。讓助手李玉潔教授兩次過來,問我是不是唐老鴨,怎么病得忽胖忽瘦七十二變,都快認不出來了。我埋怨“都是住院住的。”

  季先生肯定也不喜歡住院,再高級的病房,除了上廁所,整天暴露在你出我進視線里,像浴缸里的金魚,失去老派知識分子的冥思環(huán)境。為此季老幾次說要回北大的家,我答應用大吉普把他偷出去,可擔心他龍體,更怕自己破壞紀律,事到臨頭打了退堂鼓。

  平時來找季老題字的人很多,寫字是件很累人的事。季老好說話,人家讓寫什么,就寫什么,一律童叟無欺,照單全收。除非秘書挺身擋駕,否則成年累月,群雄環(huán)伺,病房正中一張大床,老人家足不良于行,想躲也沒處可逃。90多歲的風燭殘年,抖抖地寫,令人心痛。受身體和情緒影響,睿智的大腦只能在用什么筆上動動學問:鉛筆、圓珠筆、簽字筆、鋼筆、馬克筆、自來水毛筆……真正蘸墨汁揮毫的傳統(tǒng)毛筆。

  有客人來,季老總是正襟危坐,極認真的回答來賓提出的每一個問題。有個別不懂事的閑人,得寸進尺,拍先生肩,上先生床,提些四六不著的要求,讓人摸不著頭腦,先生也不以為忤。有一次,一位爺硬逼著季老回答:香港是饒宗頤厲害,還是金庸厲害。我在一邊早已面露慍色,按劍而立,老先生還在那里認真恭候。實在累極了,就回話漸少,直至點頭不語,最終雙目微合,仿佛老僧入定,讓自己的靈魂暫時逃離苦海。要是談話投機,一定侃侃不止,滿面春風,對答如流,靈光一現(xiàn)的偈語不斷。

  我陪四姐去見季老,季老要送她一本簽名的《牛棚雜憶》,四姐不受,說家里買了,下次在買的書上簽。四姐軍醫(yī)出身,擔心老人體弱,會交叉感染。說話總離季老兩米多遠,擔心季老耳背聽不清,問,我給您買個助聽器吧?季老說,不用,沒到那個程度,你的話聽得很清楚。季老要給四姐寫字,四姐讓岳姐去拿老花鏡。季老說用不著,能寫!結果寫了很漂亮的“愛國、孝親、尊師、重友。”這次用的是粗號的油溶簽字筆。

  我自己不好意思請先生費神,但心懷鬼胎,總被先生看出來。其中一次,2000年,先生主動給我寫了一篇很長的序,用了極高的贊美。當時我出差南極,無法來取,季老還讓李玉潔老師快遞到世界知識出版社任幼強處。先生給我寫字,每次都是毛筆宣紙,題款有時還寫上“敬題”,稱我“老弟”……現(xiàn)在想來都是罪過。自己年輕無知,無端浪費先生那么多寶貴生命。

  30年彈指過去,多少人鯉魚龍門,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季老還是79年我初見的那身藍色中山裝,還住在朗潤園13號樓東頭的那個門洞里。30年來,季老的貓或死或丟換了一批又一批,當年他撒在未名湖后湖的蓮子已是一片殘荷。他不是大師、不是教授、不是專家學者……他就是那么一個千篇一律的普通知識分子,穿藍中山裝,別英雄鋼筆,除了手上的歐米伽沒什么特殊。白天出門上班,晚上推自行車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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