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文化的光環(huán)

　　華夏文化，源遠流長，從甲骨文算起，有3300年以上的文字記載。經(jīng)過原始的卜巫文化之后，從春秋到清末2500年中，以儒學為主軸，經(jīng)歷了四次演變：先秦的百家爭鳴，漢代的獨尊儒術(shù)，唐代的儒佛并重，宋代和明代的理學。清末以前，華夏文化為列代帝王服務(wù)，當時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是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上層建筑主要是封建制度。

　　春秋戰(zhàn)國時候，學者有189家（《漢書•藝文志》），學派有“儒、道、墨、名、法、陰陽、縱橫、農(nóng)、雜”等家（《史記》）。諸說并起，百家爭鳴，儒學是百家之一。

　　儒學的奠基人是孔子（公元前551-前479），他整理夏商周三代典籍，創(chuàng)立以“仁”為中心思想、以“禮”為行為準則的務(wù)實學說。“仁”是愛人�！凹河�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岸Y”是典章制度和倫理道德�？鬃佑薪虩o類，誨人不倦，培育人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建設(shè)禮儀之邦。

　　孟子發(fā)揚儒學，認為人心向善，都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都能辨別和選擇道德行為�？酌媳甲咚姆�，宣傳仁義，以為民為邦本，反對黷武暴政。孟子重視生產(chǎn)，提倡“不違農(nóng)時”（耕作）；
“數(shù)罟不入「氵夸」池”（保漁）；
“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家畜）；
“五畝之宅、樹之以�！保ㄐQ絲）；
“斧斤以時入山林”（護林）。

　　秦始皇以刑法暴政統(tǒng)一天下，焚書坑儒，二世而亡。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儒學成為朝廷官學。學而優(yōu)則仕，儒生是選任官吏的主要來源。

　　孔孟學說，實事求是，樸質(zhì)無華。董仲舒把玄虛的“陰陽五行”引進儒學，提出“天人合一、陰陽貫通”的宇宙觀，把人際關(guān)系歸納為“三綱”（君臣、父子、夫妻）和“五�！保ㄈ柿x禮智信）。使儒學教條化和玄虛化。

　　先秦多國并立，百家爭鳴；
西漢統(tǒng)一穩(wěn)定，儒術(shù)獨尊。國家由分而合，治國的學說也由分而合，這是歷史的正常進程。這時候，儒家吸收各家學說中的有用成分，豐富了儒學的內(nèi)容。漢代是華夏文化的綜合和上升時期。

　　華夏文化長期維護中國的封建制度，使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穩(wěn)步發(fā)展。培育五谷，養(yǎng)蠶繅絲，采焙茶葉，制造瓷器，發(fā)明紙張。此類重大創(chuàng)造，造福人民，惠及鄰邦。近代以前，跟西歐、西亞和南亞文化相比，東亞的華夏文化毫無遜色，或許還略勝一籌。

　　佛教在東漢從印度傳來，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近400年的傳播，到唐代已經(jīng)深入民間。儒家在抵抗佛教失敗之后，改為學習佛教，使佛教中國化而儒學宗教化。

　　儒學是入世哲學，不談鬼神�！白硬徽Z怪力亂神”；
“不知生、焉知死”；
“敬鬼神而遠之”。這是中國最早的無神論。佛教重視來生（彼岸），重視死（涅般），重視鬼（陰間），人的生死由眾神管理。華夏文化缺少彼岸玄想，佛教填補了這個真空。

　　皇親國戚，此生享盡榮華，最怕死去受罪。勞動人民，此生受盡苦難，但求來生幸福。貧富同樣需要宗教。華夏文化于是從“人”的一元文化變?yōu)椤叭斯怼倍�元文化�?/p>

　　中國民間的原始道教，原來缺少教主，沒有經(jīng)典，借用老子和《道德經(jīng)》來充數(shù)，教義龐雜，長生不老之說向無靈驗。群眾見神就拜，不辨佛道�！叭宸鸬馈毕嗷ビ绊懀�“孔釋老”三圣供奉于同一個廟宇之中。《孝經(jīng)》、《心經(jīng)》、《道德經(jīng)》，同堂念誦�！叭�教合一”是世界少見的文化兼容。

　　佛教不是只有一尊泥菩薩，還有印度的建筑術(shù)、天文學、數(shù)學、醫(yī)學、語文學、因明學，以及使人耳目一樣的音樂、舞蹈、文學。江河不擇細流，盛唐的多元文化在東亞放光明，發(fā)展了從漢代以來逐步形成的東亞儒學文化圈，包括越南、朝鮮和日本。

　　華夏文化有強大的同化能力，以炎黃子孫為核心，經(jīng)過不斷地同化四周民族，形成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漢族。從宋代算起，遼金統(tǒng)治半個中國337年；
蒙滿統(tǒng)治整個中國457年。外族武力征服漢族，漢族文化同化外族。漢族和外族成為兄弟民族，合力推進華夏文化。

　　儒學到宋代和明代，演變成為“宋明理學”。受佛道滲透，理學掛著儒家招牌，而實際上儒教和佛教及至道教的混合物。理學的哲學范疇，例如“理、氣、性、命、太極”；
“理一分殊、體用一源”，“義理、氣質(zhì)、身心性命”等等，都有濃厚的佛道色彩。儒學失去了固有的朝氣，變成理論空洞，行為消極，離開孔孟之道的務(wù)實精神越來越遠，儒家的綱常名教被提高到神圣天理的玄虛高度，結(jié)果脫離群眾，喪失促進社會發(fā)展的積極作用。華夏文化于是盛極面衰，進入衰老時期。

　　清代的考據(jù)是理學的附庸。在大興文字之獄的恐怖中，文人學士明哲保身，只好鉆進考據(jù)的故紙堆里。日本學習中國一千年，到了清代，日本認為不再值得學習，華夏文化維護封建制度的歷史任務(wù)告一段落，在西學東漸的潮流中開始了時代的轉(zhuǎn)換。

　　華夏文化的陰影

　　華夏文化既有光環(huán)，又有陰影，陰影有時蓋過了光環(huán)。高聲歌頌光環(huán)面不敢正視陰影是自己欺騙自己。正視陰影是爭取進步的起點。這里略談數(shù)事，以見一斑。

　　對華夏文化的影響，老子僅次于孔子。老子的重大“貢獻”是他的愚民哲學。他說：“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
“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
“智慧出，有大偽”；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老子》）。韓非子也說：“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舉士而求賢智，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
“欲得民心則可以為治，則是伊尹、管仲無所用也，將聽民而已矣”；
“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
使“愚者畏罪而不敢言，智者無以訟”；
“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
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胺且悦髅�，將以愚之”，使“愚者畏罪而不敢言”；
說得多么直率！愚民哲學使文明古國成為文盲古國。

　　鉗制言論，一字成獄，這是歷代帝王的專制手法。秦始皇焚書坑儒，歷代厲行文字之獄，清代更加瘋狂。文禍詩獄，愈演愈烈，血肉斑斑，不堪回顧！當國掀起工業(yè)革命的時候，中國帝王正熱衷于文字之獄（《文禍史》）。

　　佛教、道教和理學教條，軟化了中國。這跟基督教使西歐進入黑暗時代有相似之處。西歐文化以希臘和羅馬的創(chuàng)造精神為基礎(chǔ)，后來從東方（巴勒斯坦）傳入基督教，在抵抗失敗之后，羅馬精神和基督教混合成為基督教文化�？纯戳_馬教廷承認“地球繞太陽旋轉(zhuǎn)”是那么困難，就不難理解慈禧太后必然扼殺維新運動。

　　天不變，道亦不變，進化論違背天理。理學提倡玄想，跟科學的實證精神格格不入。于是，《黃帝內(nèi)經(jīng)》成為最高醫(yī)學，“千年秘方”成為萬應(yīng)靈藥。學習古代是學問，研究現(xiàn)代不是學問�！疤烊撕弦弧�、“內(nèi)圣外王”，語詞如此冬烘、概念如此陳腐，道學先生意想用它來教化21世紀。

　　中國有民本思想，但是民本思想不等于民主制度。日本明治維新成功，中國戊戌變法失敗。提倡法治。包龍圖大行其道。既有特權(quán)，又有保密權(quán)，如何廉潔？賣官鬻爵，捐班做官，是千年慣例。秦始皇宮中泄密，查不出主犯，就殺盡可疑之人（《史記》）。

　　孟子重視生產(chǎn)，可是士夫們向來認為生產(chǎn)好不好只是農(nóng)民的事情。孔子說：“均無貧”，“不患寡（貧）而患不均”。不怕窮，只怕大家窮得不一樣�！熬鶡o貧”的教導(dǎo)不僅牢記在文人學士心中，而且擴散到廣大群眾�！鞍藏殬返馈辈攀蔷�子，經(jīng)商致富君子不為。以農(nóng)立國，小農(nóng)生產(chǎn)，重農(nóng)輕商，厘金盤剝，經(jīng)濟受封建的重重束縛，怎能進行擴大再生產(chǎn)呢？

　　清末革新派提出的改革原則“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實際是封建為體、槍炮為用。體用分裂，就是生產(chǎn)關(guān)系和生產(chǎn)力分裂，這違背了生產(chǎn)關(guān)系必須適合生產(chǎn)力性質(zhì)的規(guī)律。名為革新，實則保舊。

　　“格物致知”沒有發(fā)展成為科學；
“民本思想”沒有發(fā)展成為民主�？茖W和民主是西歐脫離中世紀進入現(xiàn)代的關(guān)口。跟西歐相反，華夏文化吸收佛教的出世思想，從儒學的入世哲學變成理學的“準出世”哲學，中國歷史的發(fā)展道路不幸進入了誤區(qū)。

　　以上所談，遠非陰影全景，可是足夠觸目驚心了！陰影的危害，還因為它忽隱忽現(xiàn)，隨時暴發(fā)，甚至以美好的名義行丑惡的勾當。為封建制度服務(wù)了2500年的華夏文化，要想轉(zhuǎn)化成為現(xiàn)代文化，那是一場脫胎換骨的大手術(shù)。如果對華夏文化的陰影，在理論上不敢徹底批判，在制度上無法嚴格防止，那么，我們將背著陰影遺產(chǎn)進入第三個千年紀。只有清算過去，方能開創(chuàng)未來，華夏文化任重而道遠。

　　1999-03-18，時年9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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