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漁:小天使在看著你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悔余日錄》
馮亦代著
河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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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電腦上貼著一張貼紙,上面有一行字:“Big brother。椋蟆。鳎幔簦悖瑁椋睿纭。铮酢。第一次看到這種貼紙,很是意外,沒想到奧威爾《一九八四》里的名言“老大哥在看著你”會出現(xiàn)在小朋友玩的貼紙上,真是民智已開。誕生于1948年的《一九八四》,經(jīng)過六十年,影響力直追小說中的老大哥:“每上一層樓,正對著電梯門的墻上就有那幅畫著很大臉龐的招貼畫凝視著。這是屬于這樣的一類畫,你不論走到哪里,畫中的眼光總是跟著你。下面的文字說明是:老大哥在看著你!痹诿绹昕铝炙钩霭嫔绲摹叮保埃蔽蛔罹哂绊懥Φ奶摌嬋宋铩分,老大哥屈居第二,僅次于香煙廣告“萬寶路牛仔”,名列亞瑟王、灰姑娘、浮士德、芭比娃娃之前。
絕大多數(shù)預言的成功,表現(xiàn)在它們最終成為現(xiàn)實!兑痪虐怂摹返某晒,表現(xiàn)在預言最終沒有成為現(xiàn)實,在《一九八四》廣泛流傳的地方,老大哥要么無處容身要么風聲鶴唳,在《一九八四》未能抵達或者雖然抵達但是未能普及之處,老大哥總是在看著你。不能說奧威爾決定了未來,但奧威爾看到了未來,他通過虛構的小說對可能的危險進行免疫,他通過對老大哥的想象阻止現(xiàn)實的老大哥,這與疫苗原理類似,接受微量的病毒,喚起免疫機制。
具有免疫功能的不僅有預言,還有記憶,一個指向未來,一個關系既往。人類天生擁有記憶和遺忘的能力,對于個體來說,記憶和遺忘需要達成一種平衡,失憶是可怕的,不會遺忘也是可怕的。如果一個人記得一生中每個時刻發(fā)生的事情,他很有可能無法生存下去。所以會有忘川之水的說法,寧可遺忘,也不愿意記憶。但是對于國家或者社會來說,記憶需要超越遺忘。一個人失憶,可能會很幸福;
一群人失憶,一定是一場災難。一場地震之后,幸存的個體完全有權選擇遺忘,這是自我治療的最好方式;
承擔記憶職責的是國家和社會,它們必須把地震的每一個細節(jié)寫在歷史里。問題的悖謬之處在于,國家和社會是抽象的,承擔集體記憶的是一個一個個體,集體記憶和個體記憶不可能完全區(qū)分開來。
一場全民的精神浩劫之后,如何對待記憶,成了一個難題。章詒和的《臥底》(2009年4月2日《南方周末》)引發(fā)的反響,可以用精神地震來形容;蛘撸覀円部梢詫⒅Q為精神浩劫之后的余震。
馮亦代,朋友眼中的“好人馮二哥”、章詒和眼中如父如兄的“馮伯伯”、文化界公認的老前輩,居然是一個埋伏在民盟人士身邊的“臥底”。情節(jié)之曲折,不遜色于《一九八四》,也不遜色于正在熱播的電視連續(xù)劇《潛伏》。章詒和得知此事,“一連數(shù)日,淚流不止,大汗不止”。北島曾在《聽風樓記——懷念馮亦代伯伯》(《青燈》,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里轉述馮亦代的一段話:“我做的事都是黨讓我做的,一些黨內(nèi)的事是不可以公開的。做得不對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責任,但是一開始都是黨交給的工作。我只能講到此為止!北睄u的感受是:“我想馮伯伯說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在青年時代對革命的承諾:士為知己者死。”馮亦代表示“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連老婆也不能講”,但是晚年的時候,他在《悔余日錄》里泄露了“臥底”的秘密。根據(jù)《國家秘密保密期限的規(guī)定》,“國家秘密的保密期限,除有特殊規(guī)定外,絕密級事項不超過三十年,機密級事項不超過二十年,秘密級事項不超過十年”。不知北島看過“解密”的此書此文,是何感受?
讓人不解的是,《悔余日錄》出版將近十年,很多人看過此書,要么沒有什么反應,要么讀出另外一重感受。郁風在《聽風樓上七重天》(2005年第6期《讀書》)里盛贊馮亦代:“讀了他的《悔余日錄》以后,才發(fā)現(xiàn)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他不但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并熱情無所顧忌地對黨直言,如說:‘黨沒有摸著知識分子的心,有些敬鬼神而遠之。"’黨外同志不被信任,好像對待資本家,利用、改造,我們則是利用而不改造,只有吃棍子。‘這本書是馮亦代二哥在一生中最苦痛的日子里的獨白!薄∮麸L的先生黃苗子,在章詒和的《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jiān)獄?》(2009年3月19日《南方周末》)里同樣有“臥底”之嫌,因為有這重關系,這里對郁風的文章存而不論。
《悔余日錄》的整理者李輝,在“整理說明”里這樣寫道:“馮亦代的這些日記,詳盡地記錄了他成為右派分子后的日常生活,包括人際交往、讀書情況和心理活動。從文字看,頗為真實可信。陷入逆境后的痛苦,被改造者的無奈,依然強烈的求知欲望,對平等身份的企盼,緊緊交織在一起,凸現(xiàn)出一個知識分子弱者的形象。同時,他在日記中還記錄了與一批右派知識分子當年的往來情況,他們中間有費孝通、潘光旦、陳銘德、鄧季惺、章伯鈞、羅隆基、丁聰、儲安平、浦熙修、董樂山等,這也就使《悔余日錄》成為一個群體的生活片斷的寫照!边@段文字值得尋味,“陷入逆境后的痛苦,被改造者的無奈,依然強烈的求知欲望,對平等身份的企盼”,使得馮亦代成為一個單純的受難者、“一個知識分子弱者”,這只說出了事實的一半,馮亦代不僅是“被改造者”,還積極、主動地為組織改造他人做出貢獻,不僅“記錄了與一批右派知識分子當年的往來情況”,還將這些往來情況在第一時間匯報給組織上的同志。在廣州的公眾論壇上,李輝強調(diào)“要對歷史有一個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如果“客觀冷靜”得如同這份“整理說明”,就很容易成為對歷史的另一種“情緒化表達”。
經(jīng)過一場精神浩劫,幾乎每個親歷者都在“示弱”,說自己是受難者,是個善良的好人,因為受難而崇高,責任被歸咎于體制和魔鬼(“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這是一個完美的解釋圈套,既表達了正義感,又無需承擔責任,被指控的體制和魔鬼往往是死老虎。二戰(zhàn)之后的艾希曼、《朗讀者》里的漢娜,都使用這個邏輯為自己辯護。沒有想到的是,中國的知識界與他們一起分享著這個邏輯。試圖打破這個解釋圈套的成為“公敵”,雖然章詒和在文章結尾表達了和解的意愿,明確表示“一個人不論你做過什么,能夠反躬自問,就好”,她依然遭到種種指責,諸如只看到一個指頭、沒看到九個指頭,諸如親者痛、仇者快,諸如不同情弱者,章詒和不得不撰文《我沒錯》為自己辯解。批評者通常以寬容為由,批評章詒和苛刻,既然可以寬容馮亦代,為何又要對章詒和如此苛刻呢?我不解。
有一種觀點是,如果我們處在當時那種境遇,所作所為未必超出當事人,所以我們要同情地理解歷史中的個人。漢娜就質(zhì)問法官: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這句話很有殺傷力,卻經(jīng)受不過仔細推敲,它把行為尺度視為價值尺度,這等于是把當事人的行為全面正當化。這種辯解試圖讓自己的行為和價值統(tǒng)一,但它不是讓行為追隨價值,而是把價值降低到與行為一樣的標準。相比之下,我寧可認同精神分裂者,即使做著自己無法認可的事情,并不因此把行為正當化,寧可價值尺度和行為尺度發(fā)生分裂,也要堅持價值尺度這個維度的存在!案渤仓,豈有完卵”,與其“以卵擊石”,不如老老實實地做“紅旗下的蛋”,這是很多人面對現(xiàn)實的選擇。這種選擇可以同情,可以理解,但不等于無可非議,更不等于兩種選項在價值上可以被等同。2009年2月19日《南方周末》曾經(jīng)刊登一篇《直立行走的水》,講述“頑固右派”劉衡的經(jīng)歷,她始終不肯交代罪行,不肯承認自己是“右派”,甚至在被威脅活埋的情況下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
在精神浩劫之中,個人是否完全成了螺絲釘,沒有自我選擇的空間?從劉衡和馮亦代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并非如此。兩者分屬兩端,更多的人屬于兩端之間的中間地帶,如何評判時勢中人?我覺得至少有三個標準。首先,看當事人的身份,對知識分子的標準要嚴于其他國民。知識分子經(jīng)常批判國民性,既然如此,就要起到帶頭模范的作用,不能遇到非常狀況,就退避三舍。其次,看當事人是被動妥協(xié)還是主動妥協(xié)甚至主動邀功。郭沫若是受害者,兒子死于非命,但是這不意味著他有獨立人格,在這個方面郭沫若顯然弱于陳寅恪。馮亦代的“臥底”,不乏積極主動的成分,為了提高業(yè)務水平,認真研究《一個肅反工作者的手記》、《捷爾任斯基生活的片段》等書籍,這不能單純地歸為“被脅迫”。再次,看當事人事后有無反思。從這一點來說,晚年以巨大的勇氣坦白“臥底”機密的馮亦代,要比那些至今或者至死嚴守秘密的“臥底”值得尊重。
和解是必要的,但是和解的前提是真相,這樣才能促成反思,否則只是遺忘。個人可以選擇遺忘,國家和社會不能失憶。但在集體失憶的情況下,個人記憶的作用更加重要。可惜的是,目前圍繞《臥底》展開的爭論,主要限于是否需要舊事重提的層面,這使得反思淺嘗輒止。比如秋風在反思“新文化運動”的時候聯(lián)想起此事:“那些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物及參與者,也成為他們自己所誘發(fā)的劣質(zhì)化政治的犧牲品。黃苗子、馮亦代們的告密行徑,正是他們的老師發(fā)動的全盤反傳統(tǒng)運動的后遺癥之一!彪m然我認同秋風的很多觀點,但是他的這一反思過于簡單和倉促。與其說“臥底”是全盤反傳統(tǒng)運動的后遺癥,不如說它是傳統(tǒng)的后遺癥。不過,我并不同意把“臥底”完全歸咎于歷史,這就像歸咎于體制和魔鬼一樣,忽略了個人在具體事件中的作用。
由于缺乏反思,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可以看到“臥底”以各種方式存在。湖北大學數(shù)計學院曾經(jīng)推行“小天使計劃”,每名同學都是“小天使”,暗中關注一名“守護對象”,每名同學也都是“守護對象”,被神秘的“小天使”暗中關注。“小天使計劃”提醒我們,“臥底”有時不是惡魔,而是天使。拒絕成為老大哥的小兄弟,需要的是勇氣;
拒絕成為小天使,需要的是判斷力。天使也會犯錯,何況“好人馮二哥”、如父如兄的“馮伯伯”?為了喚起免疫機制,奧威爾編織了一個虛構的預言,沒有誰指責那是謠言;
章詒和復述了一個真實的事件,讓我們充分注意到歷史的復雜性,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勸告我們遺忘或者忽略呢?馮亦代毅然公開了個人記憶,遺忘或者忽略不正是對馮亦代的不敬么?我們?yōu)榧w遺忘而感慨,為何又要拒絕個人記憶?個人記憶不是正在喚醒集體記憶么?
《一九八四》
。塾ⅲ輪讨巍W威爾著,董樂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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