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1月23日的《南方都市報》評論周刊上讀到傅國涌的文章《司徒雷登，屬于中國屬于世界》，知道司徒雷登的骨灰已經在17日安葬在杭州北郊工業(yè)區(qū)的一個公墓里。雖然沒有進入他父母、弟弟在西湖附近五里松的墓地，但畢竟魂歸故里（他1876年生于杭州），在傅涇波的臥室里保存了46年的骨灰得以入土為安。據網上報道，參加17日舉行的骨灰安放儀式的，有中美兩國官員，包括杭州市長和美國駐華大使克拉克.雷德，以及一些在北京的燕京大學老校友。雷德大使說，司徒雷登如果知道中美兩國現(xiàn)在的關系，他的在天之靈是會感到高興的。

　　是啊，中美交好，安葬故地，都是司徒雷登的在天之靈會感到高興的，但是，還有一個小小的遺憾。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我有一次參加北京大學校友會的常務理事會，聽當時的校友會會長項子明說，司徒雷登的私人秘書傅涇波托人給燕京大學的老校友捎信，說司徒雷登去世前留下遺言，要求在他死后把他安葬在中國，最好是在燕園，希望燕大校友能夠幫助他實現(xiàn)這個遺愿。幾個身居高位的燕大校友為此向最高領導進言，把司徒的遺骨安放在燕園。有一位領導人發(fā)話說：毛主席都說了，“別了，司徒雷登”，你們怎么還要把他請回來？于是，這個事情就告吹了。項子明感嘆說：“偌大一個燕園，卻容不下司徒雷登的骨灰盒！”有一位校友應聲說：“豈止是燕園，偌大一個中國，也容不下死了的司徒雷登！”

　　中國歷來是禮儀之邦，中華民族是一個寬容好客的民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為什么對這樣一個把自己一生最美好的年華奉獻給中國人民的外國朋友，卻是如此吝嗇，如此刻�。。�

　　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他生在杭州，11歲隨父母回美國求學，1904年再到中國。他最令人難忘的貢獻是1919年創(chuàng)辦了燕京大學，并長期擔任校長，為我國培養(yǎng)了各個領域的大量優(yōu)秀人才。燕京大學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務”，幫助了許多燕大學生的健康成長。真理、自由、服務，這個教育思想對于今天的我國教育，仍然有著現(xiàn)實的啟發(fā)意義。

　　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后，他拒絕與日本人合作，被捕入獄，直到抗戰(zhàn)勝利的1945年。美國政府利用他在中國的聲望，任命他為駐中國大使。作為一個國家的駐外大使，他當然不能不以國家利益為重，維護美國的利益。但是他對中國人民始終懷有深厚的感情。1949年4月，國民黨中央政府從南京遷往廣州，各國駐華使館無不隨同南遷，連蘇聯(lián)駐華大使也不例外。惟獨司徒雷登留在南京，通過他的學生、當時擔任南京軍管會外僑事務處處長的黃華，提出與新政權建立關系的希望。周恩來1949年4月17日在向一部分民主人士和大學教授報告和平談判問題時就說：“其實，美國也不是不要和中國來往，司徒雷登一直到處找我們拉關系，傅涇波在香港老是給我和鄧穎超及其他人寫信。”當中共南京市委為黃華與司徒雷登接觸問題向中共中央請示時，毛澤東代中共中央起草回電說：“（一）黃華可以與司徒雷登見面，以偵察美國政府之意向為目的�！薄埃ㄆ撸�對于傅涇波所提司徒雷登愿意繼續(xù)當大使和我們辦交涉并修改商約一事，不要表示拒絕的態(tài)度�！碧貏e值得注意的是，回電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美國愿意與中國建交，因為只有中美建交，司徒雷登才有可能繼續(xù)當大使。而毛澤東說的“不要表示拒絕”，說明當時中共中央也有這個意愿。司徒雷登積極策劃中美建交，當然是出于維護美國利益的考慮，但也反映了他對中國和中國人民的友誼與好感�？上�，后來這件事被美國國務院否定了，司徒雷登只好在8月2日黯然回國。

　　毛澤東在8月18日寫的《別了，司徒雷登》，出于當時的政治需要，對司徒雷登作了片面的評價。這篇文章后來被收進中學課文，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司徒雷登的形象也就定格在帝國主義分子這個視點上，以致連死后安眠在他曾經熱愛的燕園的遺愿都無法實現(xiàn)。

　　不過，無論如何，本月17日在杭州舉行的骨灰安葬儀式，總算是意味著對司徒雷登的某種程度的平反；
對于燕京大學的校友和一切關注司徒雷登的人士，仍不失為一個遲到的安慰和鼓舞。近幾年來，在一些燕大校友的回憶文章和關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高等教育的研究著作里，都有關于司徒雷登所作貢獻的論述。這些努力，有助于恢復這位國際友人的本來面貌，改變人們對他的片面認識。希望今后能有人繼續(xù)加深、擴大對他的研究，不僅使他的貢獻和對中國人民的友誼，能夠為人們廣泛了解，而且從他的辦學思想，仁愛精神，和身體力行的“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務”的燕大校訓里，吸取有益的精神財富。

　　司徒雷登在中國的遭遇，使我聯(lián)想到，我們?yōu)槭裁纯偸橇晳T于把朋友當作敵人來對待？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里說，“我們實行人民民主專政，或曰人民民主獨裁，總之是一樣，就是剝奪反動派的發(fā)言權，只讓人民有發(fā)言權。”“我們僅僅施仁政于人民內部，而不施于人民外部的反動派和反動階級的反動行為�！边@里說得很清楚，對反動派要獨裁，對人民則要施仁政。然而，胡風和他的朋友們是反動派嗎？55萬被劃為右派分子的知識分子是反動派嗎？廬山會議上的彭黃張周是反動派嗎？文化大革命中彭陸羅楊、劉鄧陶是反動派嗎？為什么要對他們實行專政獨裁、剝奪他們的發(fā)言權而不施仁政？還有，因大躍進而帶來大饑荒，有3600萬老百姓活活餓死，為什么不對饑民施仁政而減征免賦，開倉濟困？難道他們也是該死的反動派嗎？毛澤東的獨裁統(tǒng)治的實踐，完全否定了他自己的理論。因為他是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思維方式來指導他的路線和政策的。按照這種思維方式，階級斗爭無時不有，無處不在，所有朋友、同志都有可能成為自己的敵人，都可以把他們當做敵人。

　　遺憾的是，這種思維方式和在它指導下的實踐。至今還在不斷出現(xiàn)。例如，對于群眾的上訪、請愿，許多地方當局總是習慣于采取圍追堵截的方式，加以鎮(zhèn)壓。對于這種以民為敵的反動行為，高層執(zhí)政者迄今沒有采取應有的懲戒措施。他們沒有認識到，群眾上訪、請愿所反映的問題，往往是權力機關的病灶所在；
他們所采取的行動，可以幫助執(zhí)政黨和政府清除腐敗，保持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可是，在階級斗爭思維方式的指導下，群眾的上訪、請愿、騷動，卻被認為是在少數(shù)壞人挑唆下的對黨和政府的挑戰(zhàn)，對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的破壞。這就縱容了那些為非作歹的貪官污吏的罪惡。特別應該指出的是，有些既關懷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又善于思考、提出自己獨立見解的中青年知識分子，僅僅由于發(fā)表一些不同于傳統(tǒng)觀念的新思想新理論，就被加上“企圖顛覆國家政權”之類的罪名，打入囹圄。還有些為維權民眾聲張正義、申討公道的律師，根據國家法律，揭露某些貪官惡吏侵害民眾權益的暴行，也被公安司法部門以各種方式，羅織罪狀，判刑下獄。甚至在出獄之后，還繼續(xù)受到監(jiān)視、盯梢、搜查、騷擾；
憲法賦予的自由權利，被剝奪殆盡。

　　這種以友為敵、以民為敵的思維方式和施政風格，阻礙了科學發(fā)展觀的落實，破壞了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造成了深刻的社會危機，也極大地敗壞了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在國內外的聲譽。這種蠢事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希望執(zhí)政當局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意義，改弦易轍，盡快扭轉這個局面。

　　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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