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分享遠藤周作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去年夏天,我在美國的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UCSD)做訪問學者時,曾有幸和遠藤周作先生邂逅,這對我來說當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不過也十分偶然,因為之前我對在日本文壇,乃至在世界文壇都名聲顯赫的遠藤先生一無所知。
在國外,尤其是在美國,特別是在南加州長時間呆過的人都知道,作為一個外國人,他的生活該有多么孤獨和單調。我每天除了白天到學校去外,晚上基本上呆在家里,而這時正好是國內的白天,我除了可以上網看看新聞外,還可以與國內的朋友在MSN上交流一下,以緩解自己孤身一人在海外生活的寂寞與無聊。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我忽然在網上看到一則消息,說好萊塢大導演馬丁.西科賽斯的下一部新片,是準備把自己已經潛心籌備了多年的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代表作《沉默》搬上大銀幕。這個消息讓我眼睛一亮,因為我曾是老馬的影迷。雖然后來隨著對他的失望而不再充當他的粉絲,但對他的動向還是很關心。
不過,馬丁.西科賽斯只是吸引我把這則消息讀下去的原因,但真正讓我對遠藤周作產生興趣的是這則消息對《沉默》內容的簡短的介紹。這是一個講述西方的基督教和東方文化與信仰的沖突的故事。在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政府的禁教令下,虔信的葡萄牙傳教士羅德里格斯和朋友冒著生命危險,從澳門出發(fā),飄洋過海到達長崎,在附近的村莊尋找自己的多年前前來這里傳教的恩師費雷拉的下落。有傳言說,信仰堅定,一直舍身為神工作而來東方傳教的費雷拉,因不堪忍受穴吊之刑,故宣布棄教。這讓羅德里格斯迷惑不解,因為,既然主耶穌曾為自己的信仰放棄了生命,虔誠堅韌的費雷拉又怎么會因為刑罰放棄自己的信仰呢?而最終,當羅德里格斯踏上日本這塊東方的土地之后,從自己的親身遭遇中,終于理解了恩師的作為。和自己的恩師一樣,為了拯救幾個教徒的生命,他自己也宣布棄教,從裝有基督銅像的木板上踩過。
其實,這則消息對小說的介紹遠沒有我現(xiàn)在說得這么詳細,但是其中所透露出來的可能的信息,尤其小說描述的是基督教和東方文化相遇的故事,還是深深地觸動了我。因為,這正是我這幾年來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尤其是我到了美國后,因為過于孤獨,在朋友的邀請下,也開始參與教會生活,每周五,我會和朋友到教會查經,周日,我會去作主日崇拜。而正因為此,也讓我對這個問題產生了很多新的思考。
但由于UCSD的圖書館里只有遠藤周作的日文和英文著作,而我又不懂日文,只好通過他的《沉默》(Silence)的英文譯本來閱讀這部小說。另外,還借了他的另一名作《深河》(Deep River)。
最近這些年來,在和我同齡的一些三十多歲的知識分子和作家中,有不少人都信奉了基督教,他們開始在自己的文章和作品中談論基督教,并以此作為一個基本的準則,來衡量中國思想文化和文學中的各種現(xiàn)象和問題,進而對后者作出批評,其基本的論調則是中國文化和文學,甚至中國的歷史的進步之所以發(fā)展的不盡如人意,即與宗教的缺失,特別是基督教信仰的缺失有關。姑且不論這樣一個判斷是否正確,但其文中所流露出的信仰優(yōu)越感或曰文化優(yōu)越感,已影響了很多人并被接受。而且,這已非孤立的個案。甚至,不夸張地說,在青年知識分子中,講說基督信仰,并宣稱自己是教徒,已成為一種時髦。
對于這種現(xiàn)象,有一次,我的好朋友,現(xiàn)在執(zhí)教于浙江財經學院中文系,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趙順宏博士曾對我說,這是一種時代病。這樣的一種信仰的更新或選擇的發(fā)生,不只是中國獨有,每當歷史發(fā)生轉折或變化時,在各國的知識分子和民眾中都會產生這種現(xiàn)象。
我覺得,順宏兄的見解是有道理的。
當然,信仰從本質上來說是個人的問題,信仰與否,信仰何種信仰也都是個人的自由。他人無權對其進行評價。但是,當信仰某個信仰的人以此為思想援手,開始在自己的文章中表達和鼓吹這種信仰時,也就不再和個人相關了。
和順宏兄一樣,我認為產生這種現(xiàn)象并不讓人驚訝,我驚訝的是其中的一些人的矛盾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實際上,我身邊不乏這樣的朋友,他們在信仰基督以后,所發(fā)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改變就是喜歡在生活中和文章中談論《圣經》以及自己的信仰,而同時,開始以一種輕蔑的方式談論中國的文化和生活。這與《沉默》中,傳教士羅德里格斯在決志到日本傳教并尋找自己的老師,以及初到日本時所懷有的那種文化上的傲慢如出一轍?善婀值氖,羅德里格斯這樣的西方傳教士是因為自己過去從未涉足過東方而對東方產生傲慢的想象,我的一些朋友始終生活在中國,但他們對自己的信仰的自命不凡,以及對中國的輕蔑卻似他們從未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而事實上,他們的驕傲和狂妄卻并非基督所有。這種貌似神圣的夸張的自信,還有忽然間變成上帝選民的那種洋洋自得,以及陡然覺得自己已非中國人的驕矜,從某種意義上,恰好暴露了他們的內心的虛妄。因為,以我對基督的有限的了解,這正與上帝的教導相反。
而且,更讓人驚訝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不僅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行為,相反,因為有了基督的眷顧和寬宥,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但遺憾的是,他們并不反思自己的墮落,而是振振有詞的指責中國的墮落。這種怪異的思維方式自然讓人困惑不解。
我們固然不能以一個人的行為來判斷他的信仰是否堅固,或者他是否真正的信仰自己所信仰的一切,但是,他們的行為還是不免讓人失望。盡管我并不是基督徒,但我有時還是忍不住想,他們所敗壞的還不僅僅是基督徒的聲譽,敗壞的還有他們作為一個事實上的中國人,甚至一個人的基本做人的道德和尊嚴。
而這也正是遠藤在《沉默》中觸及到的一個問題。在《沉默》中,除了羅德里格斯外,遠藤還塑造了吉次郎這樣一個背德者的角色,他猶如跟隨耶穌的猶大,最后出賣了羅德里格斯。他委瑣,多變,膽小,但卻又想不付代價的享有一個基督徒的應有的榮光和精神的安慰。在羅德里格斯因被他出賣抓進監(jiān)獄后,他在監(jiān)獄外徘徊,并且向羅德里格斯高聲叫喊:“我是個生來軟弱的人。我的內心這么軟弱,使我無法像個殉教的烈士那樣死去。我該怎么做才好?唉,為什么我會來到這個世上?”(Shusaku Endo, Silence , Tapl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1980, P163)
其實,這一幕復雜的場景所披露的吉次郎的本質,并不在于他的軟弱或者他對生命的留戀,而是他的貪婪。
小說結尾,當羅德里格斯終于明白自己在監(jiān)獄里聽到的呼嚕聲,并不是他誤認的酣睡的聲音,而是受穴吊之刑,被在耳根后劃上一刀后倒吊起來的信徒們夾雜著血淚的痛苦的呼吸聲時,他幡然醒悟,為了這幾個基督徒的獲救,而答應棄教。還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寶貴的呢?我們又有什么理由讓他人為自己的信仰付出生命呢?正如他的導師費雷多所言,“毫無疑問,即使基督本人也會為了他們棄教”(同上,P169)。
《沉默》本身主要以羅德里格斯,即一個外來者的角度來看待基督教與東方,與日本的相遇問題的。四十三歲的遠藤的態(tài)度盡管對作為西方文化象征的基督教與東方文明相遇后出現(xiàn)的問題進行了比較客觀和公允的思考,但還沒有從更高的角度來思考宗教問題。而到了晚年,于他七十歲后創(chuàng)作的巨著《深河》中,才以更加悲憫的胸懷,和更加寬廣平和的心態(tài)來思考這個問題。這一次,他不再以外來的眼光審視自己的信仰,而是以生活于當代日本的蕓蕓眾生為例,分別探討和諦聽各自心靈的聲音,以尋求自己和自己所信仰的神的不同的信仰之路。
所以,在這部小說里,不僅有虔信天主教的始而懦弱既而堅強的大津,也有他昔日的同學,不相信任何宗教的現(xiàn)代派女孩美津子,因妻子相信輪回轉生的也將信將疑的磯邊,還有童話作家沼田,二戰(zhàn)老兵木口等,他們或因餞行自己的信仰,或因追尋自己的過去和夢想,而都在恒河畔的瓦拉納西相遇。盡管他們動機不同,信仰不同,目的不同,可都在恒河的默默的流水中得到陶冶和凈化。當試圖通過尋找大津以尋找到自我的美津子來到恒河邊時,望著河畔的火葬堆燃起的火苗,望著眼前的永恒的流水,她的多年來一直彷徨無助的內心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現(xiàn)在,我能夠相信的是所有這些人的目光,他們每一個人都攜帶著自己的重負,在這條深深的河里祈禱。’不知什么時候,美津子的喃喃自語變成了一個禱告者的話。‘我相信,河流將包容這些人,并且把他們帶走。這是一條人間的河。這是一條承載了悲哀的人間的深河。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保⊿husaku Endo, Deep River,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96, P211)
《深河》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而每個人也都可以得到救贖。在這人間的深河中,他們身體和精神溶解在一起,隨著永遠的熔化一切,容納一切的流水,流向永恒。
與《沉默》的結尾羅德里格斯因為教徒的生命頓悟而棄教相比,《深河》的結束雖沒有前者那么震撼人心,但更深入和感動人的內心;蛟S這正是遠藤自己對這部在技巧上遠不如《沉默》的小說發(fā)自內心的喜愛的原因。
而這正是我想與知名和不知名的朋友們分享遠藤周作先生的原因。也是我希望我的那些信仰基督教的朋友分享他的《沉默》和《深河》的原因。我希望他們能從遠藤先生的經驗和思考中真正找到自己的位置。
因為,表面上,作者談的是宗教問題,其實,作者談的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遇到的信仰問題。而這種信仰,并不是唯有基督徒才專有,同樣,美好的品德和想望,也非基督徒所專有,那些隱含在我們內心和血脈中的,我們不自覺的施行的東西也一樣是信仰,而每個人同樣也都享有擁有自己的信仰和美德的權利。信仰本身,也決不是用于寫作和議論以及表明自己與眾不同的思想本錢,更重要的是真心的去踐行它,而不能僅僅把其當成裝飾自我的口紅和自我諉過的盾牌,乃至自己不愿作為的一塊透明的遮羞布。
而這正是我在這篇短文中所要表達的中心的意思。
在這篇文章即將告終之際,需要補充的是,出生于1923年的遠藤周作先生本人就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誕生于一個天主教家庭。而作為教徒的他能做出這樣的思考,更加難能可貴。我覺得,這一點,相對于國內目前那些把信仰掛在嘴邊,本因偏狹而自覺優(yōu)渥的人來說,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其實,信仰本身并無高下之分,而是信仰信仰的人有了高下之分。但這恰好是真正的信仰所要摒棄的。
無論是馬丁.西科賽斯想搬上銀幕的《沉默》,還是《深河》,其實都早已被搬上銀幕,其中,《沉默》是由筱田正浩導演,于1971年上映。《深河》由熊井啟導演,1995年6月,病后剛從醫(yī)院出院的遠藤在觀看樣片的時候,曾哽咽不已。
1996年9月29日,遠藤去世。生前,他特囑親人,將《沉默》和《深河》兩書放入自己的靈柩之內。
在思想七十三年之后,遠藤周作先生蒙主恩召,終于如己所愿,永久地沉默于悠長的深河之中。
2007年12月10日于同濟大學中文系。
2008年1月5日改于上海五角場家中。
原刊于《作家》2008年第2期。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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