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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志鳴:鬼使神差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一年多來,房價噌噌地往上漲。

  女人覺得她的心仿佛被放在了蹺蹺板上,房價在一頭,她的心在另一頭:房價越高,她的心就越往下沉。

  每次坐車經(jīng)過河濱路,只要一看見那幾幢名為月亮湖花園的漂亮的大樓,再想想自己現(xiàn)在住的兩間小“鴿子窩”,這種感覺就會陡然強烈起來。為了保持心理平衡,她已經(jīng)很久不走河濱路那一段了,萬不得已也會繞道而行?墒牵瑥恼煞蜓劾锱紶柫髀冻鰜淼牟粺o哀怨的目光,兒子時不時冒出來的直截了當?shù)穆裨梗ā皼Q定了的事,你為啥說變就變?” )和沒來由的唉聲嘆氣,她卻無論如何也繞不開了,久而久之,致使她產(chǎn)生了行將被這種蹺蹺板情結(jié)拖進地獄的感覺。

  她后悔極了,把腸子都悔青了。

  萬般無奈,她只能在恍惚中想像著月亮湖花園的房價正由當下每平米2萬元一路降下去:1萬8、1萬6、1萬2……她的心也隨之在蹺蹺板這一頭忽忽悠悠地慢慢升了起來。

  

  三年前,房價剛剛露出了要漲的苗頭。

  一天,兒子下班回來興沖沖地說,月亮湖花園封頂了,單位很多人都想買,咱家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啦?當晚,一家三口開了次家庭會議。兒子的態(tài)度當然主張買,并列舉了要買的理由:每平米5200元的價格,還可以承受;
地處河濱路西段,距我和我爸單位都不太遠;
開發(fā)商承諾將來要引進“家樂!背校覌屆刻熨I菜也方便了;
……接著,父親表態(tài)原則上支持兒子的意見,但為了慎重,又補充一句:你只講了月亮湖花園的優(yōu)點,倒想知道它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兒子想了又想,說:如果一定要挑毛病,也有。據(jù)說,以后可能會在樓盤東南50多米處建個垃圾站。父親說:關(guān)系不大。我們買靠西北那幢就是了。既然父子倆都主張買,女人也沒表示異議,就把家里現(xiàn)有的存款對爺倆念叨了一番:定期存款15萬,國債10萬,還有1萬多活期存款,攏共26萬吧。她特別強調(diào):這可包括我的6萬多買斷工齡款和下崗補貼費喲。最后,一家人商定:要買就買套100多平米的三室兩廳,估計60余萬,首期付三成,其余的向銀行申請按揭,留下七八萬用于裝修,……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假日。剛吃過早飯,兒子就火燒火燎地拉上父母去月亮湖花園看房。一走進精心裝修過的樣板房,他們頓時覺得心情非;砹,甚至留下幾分富麗堂皇的感覺。當時的房市還是買方市場,售樓小姐為了多拉顧客,臉上溢出的微笑,和窗外的陽光一般燦爛。感覺真是好極了。從樣板房出來后,他們也沒多想就徑直去了售樓處,拿出2000塊錢——算是誠意金吧——換了張VIP卡。

  在等候月亮湖花園開盤的那段日子里,兒子忙得不亦樂乎:他買了幾本介紹室內(nèi)裝修的書,每天晚上關(guān)在屋里搞設(shè)計,非要把新房子裝出個有個性、別出心裁的樣式來不可;
周六、周日不休息,跑遍了市里幾家大的建材市場,對將來裝修所需材料的價格和性能都了如指掌;
至于裝修公司的甄選更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經(jīng)由網(wǎng)上搜索、電話查詢、朋友推薦,初步選中了兩三家,最后的定奪還要等看了他們裝修過的房子后才能做出。女人也沒閑著,拉上老伴往“香江”、“好百年”這些大家具市場跑了好幾趟,相比之下,喜歡上了“紅蘋果”牌家具,……

  總算盼來了月亮湖花園開盤的日子。

  商家很會造勢,外面鑼鼓喧天,彩旗插滿了整整一條街,銷售大廳里還請來了一支樂隊,奏的都是些讓人聽了熱血賁張的曲子。偌大的銷售廳里擠滿了買房和看熱鬧的人,而賣報紙的、散發(fā)廣告的和抱著箱子兜售礦泉水的小販則在人堆里鉆來鉆去,以躲避那些維持秩序的保安員。商家規(guī)定,客戶買房要按照VIP卡上的號碼分批上二樓選房,然后交納定金,簽訂購房合同。女人一家三口雖然來得很早,選房卻排在了第五批。他們只好焦急地等著,擔心選不到好的樓層、好的朝向,尤其怕輪到自己選房時只剩下東南方向靠近垃圾站那幢。節(jié)奏急促的歌曲令他們的心情越發(fā)慌亂。他們只好走出了銷售大廳,可外面的鑼鼓聲也一點不能讓人輕松。

  直到中午11點半,他們才被允許上二樓選房。非常幸運的是,他們選到了一套完全符合預想中要求的房子:月亮湖花園C座12層2室,建筑面積110平米。這套房既遠離規(guī)劃中的垃圾站,樓層和面積又適中,價格也能承受。

  “簡直是老天爺專給我們留的!”兒子以拳擊掌,興奮地說。“媽,你快把銀行卡拿來,我去交定金!

  “瞧把你激動的!迸苏f!拔易约耗芙。我還沒老糊涂!”

  說完,女人朝收銀臺走去。人多,交款也要排隊。就在排隊等候的當口,女人于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隨即又聽見有人打招呼“盧總!盧總!”,那人便轉(zhuǎn)過身來。女人見了,脫口說了一句:“果然是她!”

  女人沒想到能在此時此地邂逅盧英:從佩帶在胸前的工作牌斷定,她就是賣樓的;
從別人對她的稱謂又可以確認,她還是賣樓的負責人。

  “這才是老天爺專門為我們安排的!”女人把丈夫和兒子拉到身邊,低聲說。

  “媽,你什么意思?”兒子不解地問。

  “什么意思?意思大了!你說,如果認識賣樓的老總,那么咱們買房可不可以打折?”女人故作神秘地問。

  “當然可以啦!我聽說能打3-5個點(3%-5%),就看關(guān)系遠近了!獘專銌栠@話是什么意思?”兒子不耐煩地追問。

  “看來你媽要動用點關(guān)系了!蹦腥苏f。

  “看見剛走過去的那個女人了嗎?她叫盧英。以前,我和她都在行政科,共過幾年事。企業(yè)改制那年,精簡冗員,我倆只能留一個。結(jié)果,廠里的意思要留她,我二話沒說,連爭也沒爭一下就辦了下崗手續(xù)。要是憑資歷和業(yè)務水平,我還真有一爭,可我沒爭:聽說她在局里有人,爭也白爭!再說……”女人欲言又止。

  女人說到這里忽然覺得有點委屈。下崗后,很多人都說她窩囊:怎么能一聲不吭就乖乖地把崗位讓給一個哪兒都不如自己的人呢?即便對方的老子是局長、市長又怎么樣,爭一爭總是可以的吧?連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也是這么說的!其實,他們都不理解女人的心思。由于當年在農(nóng)村插隊時被“走后門”的人擠占了本屬于她的選調(diào)名額,致使她對特權(quán)厭惡之極,甚至不屑于跟那些有特權(quán)的人打交道,哪怕只是說幾句話!本是一種清高之舉,卻被誤認為是窩囊:她能不感到委屈么?

  “就是她?!”男人有幾分錯愕地指著遠處那個正指手畫腳的女人說!爱敵跻皇且驗樗氵不至于下崗哩!看來人家就是有靠山,不然,怎么能這么快又飛上高枝兒了?”

  “別亂指!”女人一把將男人的手撥開,又說,“管她是怎么飛的啦!人家現(xiàn)在是老總,能給咱打個折扣就行唄!

  “打折?你有把握嗎?”男人滿腹疑惑地問。

  “你剛說要不是因為她,我還不會下崗哩。我想,這點面子她不至于不給吧!就是還人情也得還呀!”

  “媽,您——瞧!”兒子將手機舉到女人面前,邊按鍵邊說。“她如果同意讓5個點,那么咱就能省28000多喲!4個點是23000喲!哪怕讓一個點也有5700多哩!”

  “是呵,能有省錢的機會怎么可以錯過呢?攢點錢多不容易喲!為了省幾毛菜錢,我每天在菜場和小販們沒少磨嘴皮子。說來也怪,自從下崗以后,我一花錢就有點惶惶的感覺,好像花一個少一個似的……”女人說著眼里竟閃出了淚光。

  “你這是扯到哪兒去了?我們爺倆的工資哪個月沒交給你?”男人質(zhì)問道。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自從下了崗,掙不上錢了,就有點心慌……”女人連忙解釋。

  “你不是有點,也不是打下崗以后,而是從小就窮怕了!”男人打岔道。

  “胡——扯!農(nóng)村插隊時選調(diào)泡湯,那么絕望,我都沒心慌!剛下崗時,我也沒這感覺,過了兩三個月后,才漸漸地感到……”女人紅了臉為自己爭辯。

  “媽,這才叫胡扯吶!什么時候了?說這些有個屁用!”兒子急了,拉著母親的胳膊,又說,“還不趕緊去找那位老總說說。再晚了連黃花菜都涼啦!”

  女人讓丈夫和兒子在門外等著,自己進了經(jīng)理室。她看見盧英正在打電話,沒敢打擾,找把椅子先坐下了。她聽見盧英在和對方商量中午去什么地方吃飯,春雨樓的火鍋啦,毛家菜館的剁椒魚頭啦,……嘻嘻哈哈,講得蠻熱絡(luò)。女人發(fā)現(xiàn)盧英打電話時在自己臉上掃過幾眼,但目光沒留住,馬上又轉(zhuǎn)到天花板上去了。

  “有什么事么?”盧英放下話筒,收斂了笑容,擺一副工作面孔問。

  “真是官當大了,認不得咱這一個戰(zhàn)壕里出來的小小老百姓啦!”女人站起來,款步走到盧英的辦公桌前,又說,“真的認不出來了?我是——”

  “王師傅,王——姨!”盧英騰一下從大班椅上跳起來,繞過桌子,拉住了女人的手!鞍眩野胩炀箾]認出來,瞧我這眼神兒!不過,您的變化也……”

  “是呵,這幾年,我老得太快了,不像你春風得意,越活越年輕。”

  “瞧您說的。”笑容再次漾出在盧英的臉上。她看了看手表,又說,“王姨,您也沒多大變化:說出的話不還是這么中聽?——今天也是來買房么?”

  “不來買房能遇見你這大貴人嗎?”女人雙手合十,擺出要作揖的樣子。

  “嘖嘖,瞧瞧吧!剛說您會講話就恭維上了,我可不敢當!北R英連忙攙住女人的胳膊,又說,“我能給王姨幫點什么忙?說吧。選房號還是按揭或首期付款有困難?”

  “都不是。要是這些小小不言的,我就不勞您盧總的大駕了!

  接下來,女人講出了自己的請求:給房價打個折。盧英聽后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掏了一張紙巾做出擦汗的樣子,輕輕地在眼角、額頭拍了幾下,同時把臉上的笑容也拍平了。女人見盧英面有難色,趕緊補了一句:

  “多了不行,少打點也可以嘛。聽說,你們當老總的有權(quán)打5個點哩。咱打4個點,不行,3個點,怎么樣?”

  “王姨,不瞞你說,我也是使喚丫頭帶鑰匙——當家不主事。別看我是什么總,其實,徒有其名,還是個打工的。今天這個忙,我真是礙難……”

  “我能理解,賣房子就是為賺錢,讓利的事情換了誰都為難。這么說吧,打3個點有難度,兩個點也行,你看……”

  “打一個點的折,我也做不了主!北R英斷然拒絕道!岸聲袥Q議,自己員工買房也是按市場定價,一分都不能少,——誰讓這房子賣得火了吶!這也是價值規(guī)律在起作用吧。”

  聽盧英如此一說,女人的心里涼了大半截?墒,想到自己既然張了一回口,就此罷休,又有點不甘心,再看看玻璃門外丈夫和兒子那焦急、期盼的目光,她重新鼓起勇氣打算拉下老臉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也不懂你講的什么價格規(guī)律,這么說吧,哪怕打半個點的折扣也行,就算象征性的,意思意思吧。”

  “是價值規(guī)律,關(guān)于供求關(guān)系的。怎么說哪,就是房子賣得火了,物以稀為貴,怎么可能讓搶手貨降價?只有滯銷品才打折哩!”盧英耐心解釋。

  “也不見得。我在菜場買菜,1斤土豆1塊5,買10斤就能打折——每斤1塊3,還不是賣得火了也打折?誰讓他想多賣……”女人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不對頭,猴吃麻花——滿擰,正順了人家的意思,趕緊打住。

  盧英當然也聽出來了,但沒好意思點破,只是抿著嘴格格笑了兩聲。

  女人感到一陣屈辱,但很快就被忽然萌生的一個奇怪的念頭遮掩了。這個念頭是,只要能打折就行,而打多少折、省多少錢反倒成了次要的;
否則,也太丟面子了。至于在誰面前丟了面子,丈夫、兒子、盧英,抑或就是自己?她一時還沒鬧清。反正對她這樣沒錢沒勢的人來說,除了面子什么都沒了,所以無論如何面子不能再丟了。她甚至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哪怕把房價先漲上去,再打個折降下來賣給我都行。她正琢磨著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時,盧英又看了一次手表,笑著說:

  “王姨,咱們先去吃飯吧。折是肯定不能打的,不過,一起吃個便飯、敘敘舊,這點面子您總還是能給我的吧?”

  “對不起,我飽了。今天這個面子給不了啦!”女人絕望了,說完掉頭走出經(jīng)理室,心想:氣也氣飽了,再跟你一起吃飯,我還怕噎死哩!

  早已在門外等得不耐煩的丈夫和兒子,一見她出來,立馬就圍過去要問個究竟。女人邊推開他倆邊走邊說:

  “不行!不——”

  “不給打折就算啦!本來咱也沒指望。還是按原計劃行事吧。”男人安慰道。

  “對,按既定方針辦!眱鹤由斐鍪謥恚终f,“媽,你快把銀行卡給我,我去交定金,過一會兒人家該吃飯去了。密碼是多少?”

  女人沒有停住腳步,徑直朝樓梯走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不——買——了!”

  “為——什——么?”兒子快步跑下兩級臺階,張開雙臂,攔住母親。

  “房子有的是,難道非在這一棵樹上吊死?”

  “咱們不是商量好的嘛,怎么變卦啦?!”兒子問道,幾乎喊起來。

  “這房子有什么好的?緊挨著垃圾站!哼——”女人用不屑的口氣說。

  “垃圾站在東南,咱要買的房子在西北,再說,你想想……”

  “你先想想吧!這里一年到頭刮東南風,有多少臭味兒還不是照樣吹過去,躲得了嗎?躲得開嗎?”女人的臉憋得通紅,扯開嗓子一陣連珠炮。

  兒子被打蒙了。四周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圍過來看熱鬧。

  “算了,算了。這房咱不買了,趕緊回家!蹦腥藙竦馈

  “媽,你不講理了!眱鹤影胩毂锍鲆痪。

  “我不講理?她才不講理哩!竟讓我給她個面子,哼哼,有會說的還有會聽的哩!”女人轉(zhuǎn)身朝著樓上氣憤地說!斑@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剛剛被遮掩著的那股屈辱感,此刻又襲上女人的心頭:好聽的都讓她說了,可好事是我做的,我對得起她!決不能和這種小人打交道!

  兒子本想再力爭一下以挽回這種失控的局面,但聽了母親神經(jīng)兮兮的話,再看看父親朝他連連擺手示意離開的舉動,心徹底涼了。

  

  一周后,男人提醒該拿上VIP卡到月亮湖花園辦理退款了。兒子以工作忙為由,拒絕再去那處傷心之地:熬了多少夜晚才搞出的裝修設(shè)計、跑了多少路才摸清的建材性能和價格、費了多少口舌與裝修公司討價還價……現(xiàn)在都盡付東流了!女人也堅決不去,怕再遇上盧英。她一想到盧英,氣就不打一處來:每次都在節(jié)骨眼兒上出來壞我的事,真是掃帚星!她心里這么想著,嘴上不由自主地念叨起來:

  “不就是有那么點權(quán)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別太迷信你那點權(quán),遲早……”

  男人沒聽清更沒聽完全女人說的話,耳朵里只吹進了只言片語。于是,他照自己的想法對這只言片語做了曲解:

  “你們都不想去,我抽空跑一趟算啦!——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也不必太自責……”

  “你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可自責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問。

  “也許我言重了,應該說自我批評吧。”

  “自我批評?我為什么要自我批評?難道我做錯了什么?”

  “這幾天,你不是總在念叨:什么權(quán)力呀,迷信權(quán)力……是這么個道理: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而錯失機會也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雖說你只是個下了崗的小人物,但也難免會有……也許,我不該這么講!

  “難免會有什么?你是說我……”

  女人想了想,恍恍惚惚,似乎又吃了回麻花——又滿擰了一次。不過,這回不是說話,而是用行動。她想哭:我像猴兒一樣被耍了!至于被誰耍的哪?她不敢想下去了。

  

 。2007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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