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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夫:海峽雁南飛——澳洲書簡之五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人的思緒真是奇妙。每憶及往事,總是情不自禁。時而如潺潺溪水,平緩地流過原野山谷,時而又如暴風雨中的海洋,奔騰咆哮的浪濤在心頭翻滾,使你激動,亢奮,甚至淚流臉頰,徹夜難眠。

  現在已是深夜,窗外的秋風吹動著澳洲特有的紫花樹葉,發(fā)出輕微的聲響,花園深處不知名的夜鳥在啼叫,柔細,悠長,仿佛一個女子的低聲嘆息,使這寧靜的夜充溢著迷離的氛圍,也給我們對平雁的思念帶來了一絲凄楚的回味。

  平雁是我和內子的好友,住在臺灣高雄市。在一所殘障兒童學校任教,和女兒女婿生活在一起,有一個身材高大漂亮的外孫,應該說晚年還是舒適而寧靜的。但如果你知道她經歷的苦難和命運的坎坷,也許你會為她灑一掬清淚。

  四年前,我在上海曾以《大雁飛往何方》*為題寫過一篇書信體散文,記述祝平雁和我的老友劉軍生死不渝的情意,F在,抄錄如下:

  

  平雁:

  沒有想到剛從澳洲回到上海,就收到你的CARD,真是喜出望外,一年多了,你毫無音訊。在悉尼寫給你的信,也未見回音。滬上的老朋友們都在為你擔心,為你祈禱。

  你在臺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在CARD上只說一切見面詳談。一張從高雄寄出的CARD,十天之后我才收到,依依一水之隔的海峽,竟是如此遙遠的路程,就如同你和劉軍經歷了漫長的二十八年才走到一起。

  唉,天然的海峽,人為的災難,離別二十八年的夫妻,團聚了卻又悲慘地分開,這是為了什么?命運如此地不公平!假如上帝真的將眾人看作他的兒女,為什么不為你賜福?為什么不留住劉軍,讓他慢點歸去……

  此刻,正是上海的冬夜,窗外呼嘯著凜冽的北風,街道上落滿了黃葉,很少有行人走過,氣溫驟然下降了,西伯利亞寒流正襲擊著江南大地,刺骨的冷氣透過窗玻璃鉆過來,氣象臺報告說,明天將有雨雪。不知怎地,我總是想起那個雪夜。那是我從山東濟南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去看劉軍,也是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看到你和劉軍在苦難年代攝于寧夏銀川的留影。

  說心里話,那時我雖然對劉軍和你在大西北的艱苦環(huán)境中的結合深表同情,但從內心深處對你這個國民黨將軍的女兒并不存有特殊的好感。請原諒,平雁,不是我天生的狹隘,這是歷史造成的隔閡與偏見……

  記得那是上海少有的大雪天,我冒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走過外白渡橋,在那高聳的上海大廈后面,一排可憐兮兮的低矮小平房里,找到了劉軍。他正在等我,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壺燙好的紹興香雪和一瓶高粱,三個瓷盤里分別盛著油氽花生米,豬頭肉和鹵汁豆腐干。

  當我推開虛掩的木板門時,劉軍跳起來,一把抱住了我,緊緊地,仿佛怕一松手,我就會逃走似的!盎镉,你還活著呵,不容易呵!”他咧開大嘴嘿嘿笑著,兩個大眼睛緊緊盯著我。

  這本來是我想說的話,他卻先說出了口。在那場全國人民遭難的浩劫中,我雖然也坐過牢,也在軍隊農場監(jiān)督勞動,最后離開部隊,回到上海工廠勞動改造。但畢竟落實政策早,比他吃的苦頭少。他在江西的一個監(jiān)獄里熬過了八年的時光,能活著回到上海才真是不容易呢。臨來看他之前,復旦大學的曹寵兄特地在電話中叮囑我說,劉軍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反對王洪文,由廠里造反派告發(fā),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判刑十五年!八娜藥汀北环鬯楹,拖延了四年才平反出獄,如今還在廠里燒鍋爐,落實政策不徹底,心里還憋著一股氣,你注點意。

  這些傷心事已經過去,本來不應該重提?墒莿④妿妆葡露侵,仍然檢起了這個話題。他豁達地說:“這些混蛋在監(jiān)獄里整得我好苦,我的腰在陰雨天就痛。不過老子還是活著出來了。來,咱哥倆干一杯!”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替我斟滿了一杯,揮了揮手說:“不談這些倒霉的事了。我找你來,是跟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彼樕蠂烂C的神情是很少有的,我不禁放下筷子, 挺直了身子望著他略顯消瘦的臉。

  “我有一個老婆在臺灣,你是不知道的。我想找到她,寫了一封信,請你幫我推敲一下”劉軍的話使我驚愣住了。

  自從1956年我和他在山東煙臺分手之后,他去了寧夏銀川,我則調到了濟南軍區(qū)文化部。過了十年,文化革命前夕,我們在上海又匆匆見了一面。那時他正獨自住在東長治路一間十平方米的小房間里。我依稀記得在那里曾見過一個名叫雅琴的女人。難道她去了臺灣?

  “是雅琴嗎?”我問!笆裁?你見過雅琴?”他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我,仿佛我說錯了話。“我當然見過她,就是你在長治路的那個房間里,文化革命前的三個月,我從廣州回濟南,路過上海特地來看你,難道你忘了?”他沉默了半天,拍拍自己的腦袋,苦笑地說:“真的忘了。唉,雅琴也命苦。我們剛住到一起,準備春節(jié)時候結婚,可文化革命開始了。沒有多久,我就當了‘反革命’被抓走了。她也天天在街道里挨斗,最后在那個房間里上吊了……唉,是我害了她……”“不,不是你!蔽腋呗暤卣f。但那個年代,我還沒有勇氣說出更多。好半天,誰也沒說話。為使嚴肅難堪的氣氛緩和一些,我訕訕地問道:“我不明白,你剛才怎么說,你有個老婆在臺灣?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許我遲疑的眼神使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他說:“我老婆去臺灣是迫不得已!彼脑捠刮胰鐗嬋胛謇镬F中,這回是我愣愣地看著他。停了一會兒,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將他和平雁在銀川相識相知相愛結婚生孩子直到平雁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上海的事都簡略地講給我聽了。這是一段多么令人心痛心酸的往事。

  劉軍是1956年審干以后轉業(yè)去寧夏的。名為轉業(yè),實際上無疑是一種流放。他到了銀川之后,先在省中醫(yī)院當秘書,以后又調到省體委當干事。因為他在部隊時曾經是著名的戰(zhàn)旗足球隊主力隊員。他還是一條硬漢子,再苦再累的活也能干,再惡劣的環(huán)境也能應付。

  1958年秋季,他被借調到省知識青年接待站,專門負責安排由上海遷徙寧夏的知青。他說,第一次見到平雁,她那一臉凄苦的愁容就打動了我。試想一想,平雁那時才十七歲,高中剛畢業(yè),就帶著弟弟和妹妹到這荒漠的邊疆來安家。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一下火車就淚流滿面了。我一邊勸她安慰她,一邊幫她提著行李,將她們送到預先安排好的地方。剛走進那簡陋的小屋,他們姐弟三人就擁在一起嚎啕大哭。我看了也難受,眼睛都潮濕了。費了很多口舌,才勸住了哭聲。當時心里嘀咕:上海是怎么搞的?推行什么政策?我那時還不知這些被動員來寧夏的知青,大都受家庭問題牽累不宜留在上海,因為當時的領導人柯慶施要把上海建成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模范城市。何況平雁的父母都在臺灣,而且她父親還是國民黨軍隊的高級將領。

   大概一種神秘的命運的力量,將他們牽系到了一起。由于大家都講上海話,親切的鄉(xiāng)音使在遙遠大西北的他們自然親近起來。加之平雁姐弟三人太年輕,又不熟悉當地的生活習慣,所以劉軍經常去看望他們,有時帶去一些單位發(fā)放的食品。

  平雁和妹妹在塑料廠當工人,弟弟仍然在讀中學,特別愛踢足球。因為劉軍在省體委工作,又兼業(yè)余足球隊的教練,所以常常帶她弟弟去踢足球,并成了好朋友。

  那時,劉軍對平雁僅僅是有好感,認為她性情溫柔善良,長得確實很漂亮。但畢竟太年輕,比自己小十多歲,作為戀愛對象并不合適。所以只把自己當作他們的老大哥,同鄉(xiāng),常常給予一點生活上的照顧。

  劉軍說,彼此產生感情,是在她弟弟病重住院的時候。她弟弟長得聰敏英俊,只是比較瘦弱,特別喜愛踢足球。有一天突然摔倒在學校的球場上,以后腿就不能動了。醫(yī)院診斷是惡性腫瘤,住了四十天醫(yī)院就去世了。我?guī)缀跆焯烊タ此袝r還留在那里陪夜。因為我看到平雁白天上班,夜晚還要和妹妹一起來陪弟弟,人累得又黃又瘦,疲憊不堪,實在太苦了……

  直到現在我也忘不了。劉軍動情地說,她弟弟在彌留之際,只有我在他身邊。他滿臉淚水拉著我的手說,大哥,你如果喜歡我姐姐,就娶她吧。我們再沒有親人了(爸爸媽媽在臺灣,你已經知道了),我姐姐和妹妹全靠你了。請好好照顧她們。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帶她門回上海。這個十六歲孩子臨死前的囑托,猶如尖刀刺痛著我的心。我這個從來不流淚的人當時也禁不住熱淚盈眶。除了點頭應允,我還能說什么呢?

  也許是她弟弟的話戳穿了我心頭的壁障,也許是我早就愛上了平雁。在埋葬了弟弟之后不久,我就向平雁求婚了。那是在銀川郊外弟弟的墳前。她沒有說什么話,只是含羞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倚在我的懷里。我緊緊抱住了她。那天是個星期日,天還很冷,黃昏的夕陽照在墓前的矮樹叢上,近處有烏鴉絮聒的叫聲。不是我迷信,那烏鴉不吉祥的鳴叫好像早已預示了我們一生的不幸……

  他們結婚以后,雖然生活艱苦,但相親相愛,日子過得倒也舒心,并且很快有了女兒曉霞?墒呛镁安婚L,大躍進,公社化,共產風,天災人禍,省體委精簡下放,塑料廠關門,他們走投無門之時,劉軍想起了弟弟臨終時的話,便毅然帶領平雁姐妹和襁褓中的曉霞從銀川回到了上海。

  劉軍在一家小鐵工廠當臨時工,掄大鐵錘砸鋼絲,平雁和妹妹在街道工廠糊紙盒拆線頭,微薄的工資勉強可以糊口。第二個孩子曉明出生了。日子也更難過了。平雁和妹妹得了肺結核,沒有勞保,無錢看病!罢\然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眲④娫浨那娜ベu過幾次血,那少得可憐的錢,不夠給她們買一袋米兩帖藥。恰巧在這時候,平雁父親的下屬在香港佯稱表叔寄來信件和巧克力等食品,并詢問她們是否愿意到香港去治病。

  平雁拒絕了表叔的好意,堅持不肯去香港。她對劉軍說:“我不能離開你。死也要死在一起。”

  從感情上講,劉軍確實不愿妻子離開自己,但是理智告訴他,這是目前解除困境的唯一辦法。他說:“我們死在一起,沒有什么好后悔。可是兩個孩子呢,他們剛來到這世界上,有什么罪呢?不能讓他們也拼在一起,凍死,餓死,還有你的妹妹,也應該到香港去治病……”這個硬漢子抽泣著,好一會兒才說出最后這句話!皠e擔心,我一個人,也許能活下來的!

  平雁默默地抱緊丈夫,哭了一夜。他們姐妹赴香港的申請,不多久就被市政府批準了。臨走的那天,劉軍心如刀絞,他說,我站在月臺上,就象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樣,昏昏沉沉,靈魂飛出了竅,感到無比的孤獨。妻子帶著兒女走了,哪一天才能回來?這茫茫世界,哪里是自己的歸宿?望著緩緩開動的火車,兩腿發(fā)軟,身子癱倒在站臺上。

  過了不久,平雁從香港寄來一封信,說是身體好多了,明天將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從那以后,就音信杳然了。劉軍在絕望中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蹲在江西的監(jiān)獄里,仍然不時地在牢房的泥地上,涂寫著平雁和兒子曉明女兒曉霞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guī)退麑ふ移拮拥男磐魄昧撕镁,他就寄給中國紅十字會轉去臺灣。但是,平雁并沒有收到這封信,然而她卻隨臺灣第一批旅游者經香港飛到上海來找劉軍了。

  那是1989年楓葉泛紅的秋天,平雁下了飛機,在酒店放下行裝,就匆匆忙忙來尋舊居,來找日思夜想的劉軍?墒沁^了外白渡橋,她就下了出租車,獨自往那狹仄低矮的小弄堂走去。那曾經是她夢魂牽繞的地方。

  當時她頭暈得利害,心跳得利害,想走得快些,可腳步卻邁不動。短短的一段路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腦子里橫七豎八地擠滿了各種問號:二十八年了,劉軍是不是還活在人世?他還住在這里嗎,會不會搬走了?他是不是早已結婚了? 如果房子里有一個女人,我怎么辦? 說什么好呢?

  她一邊想著,一邊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金戒指。這是她在臺灣苦思苦想后作出的決定:如果劉軍又娶了妻子,我就將戒指送給她,作為我的賀禮。如果他已不在人世,我將去他的墳上燒些紙錢,痛哭一場,把我這些年來匯聚心中的苦水吐出來,然后抓一把墳上的泥土帶回臺灣,交給女兒和兒子,告訴他們有關爸爸的一切( 在這之前,兒女們總以為爸爸是臺灣人,已去世多年)。

  時光早已過了二十八年,當她這次走進弄堂口時,誰也沒有認出她來?伤囊簧硌b飾卻引起人們的注意。她佯裝來看望老同學,向一位陌生老人打聽劉軍一家的下落。真出乎意外,他們還住在老地方,劉軍不僅還活著,而且也沒結婚,還是獨身一人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

  平雁在興奮激動之中,向那間熟悉的小屋子走去時,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不知是喜是悲是愛是恨,仿佛二十八年的時光都濃縮一起在眼起閃耀。人,恍若在夢游,跋涉在暴風雪的夜里,猛然看到了家中溫暖明亮的燈光……

  夫妻闊別二十八年,平雁終于跨越海峽,重又和劉軍在上海團圓時,老朋友們都深深地震驚了。我們?yōu)樗麄z祝賀,為他倆激動,為他倆慶幸。在一次慶祝宴會上,平雁說:“我和劉軍相識相愛在大西北,命運把我們結合在一起。那時候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甘苦與共,患難同心,比起一般夫妻,更多加了恩情,多加了淚水浸泡的初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想,也許正是那淚水浸泡的初戀,那苦難時代結下的恩情,平雁才在臺灣苦苦守了二十八年的孤獨時光,默默地把兒女哺育成人。

  歷史上,那被世人稱道的薛平貴投軍,王寶釧在寒窯苦等了十八年。然而平雁卻等了二十八年。何況當年那地荒人稀的寒窯環(huán)境,對相國千金構不成多少誘惑的因素。而平雁這位當今將軍的小姐,面對的卻是臺灣繁榮富裕的現代文明生活。而將軍府上來往的又何嘗缺少才華出眾相貌堂堂的男士? 可平雁居然毫不動心,牢牢地在心靈深處構筑起只有劉軍存在的王國,任何人都不能侵犯。難怪臺灣的親友門都說她太傻太癡情。她母親不止一次氣憤地說:“那個大陸男人不知用什么魔法把平雁的魂勾走了?”就在1990年她母親來上海在我家做客時,還直率地對我說:“在我們平雁的眼睛里,世界上似乎沒有別的男人存在!崩先丝谥兴普嫠浦o的話語,恰恰是平雁忠貞苦守的最好佐證。

  這次夫妻團聚,平雁住了兩個月。第二年來上海,平雁住了三個月。她離不開劉軍,也離不開臺灣的兒女和父母雙親。她向當地政府申請大陸配偶赴臺團聚,雖未遭拒絕,但被列為個案處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恩準。一道臺灣海峽猶如一座難渡的鵲橋,平雁和劉軍不僅天天在引頸企盼,而且也已揉雜了青春耗盡的漫長歲月。

  就在等待配額時,意想不到的噩耗從天而降:劉軍身患晚期胃癌,已住進上海第一人民醫(yī)院。平雁接獲電報,立即飛到上海,在醫(yī)院日夜守護陪伴,整整七個月,從未離開劉軍。我到醫(yī)院探望時,她對我說:“我要將失去的二十八年的時光補回來!蔽铱嘈α艘幌,說不出安慰她的話。人無回天之力,時間的隧道是無法往回走的。躺在病床上的劉軍拉著我的手說:“我這樣走了,多對不起平雁……我真……真想……活……”那凄楚的神情實在令人心酸。上帝為什么如此不公平?

  劉軍終于離開平雁走了,時為1991年3月17日。在上海龍華殯儀館,我們?yōu)楹糜褎④娝托。含著淚水,我寫了這首《致大雁》給即將飛回臺灣的平雁:

  

  茫茫天宇

  大雁飛往何方

  盈盈一灣海水

  何時再回故鄉(xiāng)

  

  相聚何其短

  別離無盡長

   休說一了百了

  青鋒難斷柔腸

  

  江南煙雨

  染就你的溫馨柔曼

  大西北的風沙

  磨練你待飛的翅翼

  也織就早熟的青春

  一生追尋的夢幻

  

  誰相信

  高雄清澈的海灣

  如期盼的淚池

  映過

  九千多個分割的月亮

  

  浸血的心

  因苦澀而顫栗

  聽不得那一聲聲低喚

  在夢鄉(xiāng)

  

  失去摯愛

  處處皆是異鄉(xiāng)

  天宇茫茫

  一只孤雁飛往何方?

  

  我未離開上海時,每年清明節(jié)前,平雁總要從臺灣飛回上海住一段時間,為的好在清明時去蘇州天平山下給劉軍上墳。我們幾個老朋友,常常陪同她去。站在劉軍的墳前,我不止一次在心底暗暗說道:如果劉軍靈魂有知,應該感到滿足了:象平雁這樣的癡情女子,在海峽兩岸,在當今世界恐怕再也很難找到了。

  我來澳洲定居之后,平雁多次說要來悉尼看我們。去年九月一日來信說,這次有個機會來澳洲,好興奮呵,可以見到大哥大嫂。但暑期特殊教育老師要受訓,事太多,只好忍痛放棄,難過了好幾天,等下次吧。

  最令我感動的是她去年回大陸過春節(jié)時,特地帶著女兒曉霞到寧夏銀川去的事。她在信上說:“……大年初一我和曉霞去了西安和銀川,住了一星期。銀川是我結婚,生孩子,改變我一生的地方,是曉霞的出生地。雖然停留的時間不長,但多少的回憶, 多少的眼淚……曉霞去了銀川,圓了她的心愿,她的夢。也圓了我三十五年的期盼。曉霞愛上了這純樸豪情的黃土地,她想明年也帶她兒子宗漢去一趟……28天的大陸行,一下子要講要寫也不容易。一年不見,確實改變不小。”

  她隨信附寄來一張攝于銀川郊外的照片。那廣闊蒼茫的黃土地,一道道低矮質樸的樹籬,古城墻的垛口,以及不遠處巍峨峻峭的賀蘭山脈。就是在那土地的邊角,有她弟弟早已坍塌荒蕪的墳塋。也正是在她弟弟的墳前,她答應了劉軍的求婚。

  四十年了,在以凄清淚水浸泡的歲月中,她實踐了當年抄錄給劉軍的《漢樂府上邪》“……山無陵,天地合,冬雷陣陣夏雨雪,乃敢與君絕”的誓言。

  看著這張照片,不知怎地,我腦中總是浮現出那在蒼茫天際中南飛的大雁。

  

 。ù宋脑d1995年澳大利亞《自立快報》,獲該報首屆華文散文佳作獎,1996年發(fā)表于上!段膮R報。筆會》,同年刊于《人民文學》八月號。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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