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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夫:世事茫茫憶公劉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白居易詩曰:“生別猶怏怏,死別復何如?”公劉兄的惡耗傳來,哀傷填塞心頭,淚水不禁溢滿眼框。不久前,聽說他腦血栓復發(fā)住在合肥一家中醫(yī)院,后因腸梗阻急需轉院開刀治療。而他所在的文聯(lián)單位又缺乏醫(yī)藥費。萬般無奈之中,他唯一的女兒小麥求助于北京,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負責人請安徽省委宣傳部長親自過問,他這才順利地住進省立醫(yī)院……

  沒想到,如今他真地走了,走的如此寧靜,寧靜里甚至帶有些許的凄楚與悲涼。作為他的詩友,近半個世紀前與他結識的崇拜者,怎能抑制心頭的悲痛?我油然想起一個英國人的話,“英國寧可沒有印度,也不能沒有莎士比亞!

  

  一

  

  在我的記憶中,公劉兄比我年長五歲,1954年第一次見他是在北京南郊蓮花池。那時我們雖然同屬總政文化部。但他是創(chuàng)作員,是光華四射的青年詩人,剛從云南邊疆“帶著深谷底層的寒氣,帶著難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來到首都,閃耀京華。而我在“志愿軍一日”編輯部當編輯,是懷揣他的詩集《邊地短歌》見他的。當時我能背誦他許多清新優(yōu)美的短詩。雖然時光流過了近半個世紀,可如今我仍然記得那“鼓聲冬冬,鼓聲冬冬,/是哪個卡瓦寨,/在把祖先祭奠?/……鼓聲冬冬,鼓聲冬冬,/盡管人正入睡,/然而心早已失眠……/卡瓦族兄弟啊,/何時,我能幫你們,/換一副歡快的鼓點?”(《夜聞木鼓》),而那首“我打開窗子,/一朵云飛進來”的《西盟的早晨》和“。。。哨兵肩上的槍刺,/才是邊疆真正的山巓!保ā犊ㄍ呱浇M詩》)更為我們編輯部幾個年輕的編輯所喜愛。因為我們都向往著做一名軍旅詩人。雖然大家也都已發(fā)表過一些短詩,但卻將他看成老師和兄長。

  記得后來上!睹妊俊冯s志即將創(chuàng)刊時,那是當時全國唯一的青年文學刊物,號稱未來作家的搖籃。我寫了以“大海與哨兵”為題的五首短詩,曾經(jīng)請公劉指點后才寄出的。不久三首發(fā)在發(fā)表在《萌芽》第二期,兩首刊于專集上。

  1955年,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同在一個食堂用餐,同在一起聽報告,宿舍相距不足30公尺,但彼此之間很少交談。因為嚴酷凝重的政治氣氛彌漫在蓮花池畔的小小院落。反胡風運動正在這里展開?傉幕颗蓙砉ぷ鹘M直接領導。作家們全天學習。我們編輯部半天工作半天學習。每個人都要對照檢查交代:與胡風集團成員有何聯(lián)系,所受影響,來往信件,等等。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如坐針氈!侗Pl(wèi)延安》的作者杜鵬程同志因看了《洼地上的戰(zhàn)役》(反映志愿軍人員與朝鮮姑娘的愛情),給作者路翎寫過一封信,其中有類似這樣的話:“讀了你這個精彩的短篇小說,我真想把我的書燒掉!睘檫@件事,杜曾一再檢討并被批判多次:嚴重喪失立場,向資產階級文藝投降。

  當時蓮花池還有不少部隊作家、詩人、電影劇作家因和胡風集團成員熟悉或有書信往來,因而被迫檢討交代問題。

  也就是在時候,有一天,我看到《文藝報》上刊載艾青評公劉詩歌的文章。作為詩壇泰斗的艾青,給予公劉詩歌很高的評價。這在當時是一件大事。我們幾個年輕編輯都為公劉而歡欣鼓舞。中午從飯廳返回宿舍的路上,我將這信息告訴他時,他只朝我笑了笑,一句話也未說。后來我才知道他正在進行檢查,幾次都未過關,政治高壓使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沮喪可想而知。

  緊接著就是肅反運動。公劉又是小組重點審查的對象,沒完沒了的檢查交代,一段時間完全喪失了行動自由,連上廁所也有人緊跟著他。其實,公劉在青少年時代就參加學生運動,是熱情噴涌、正言不諱的愛國革命青年。他在江西省南昌中正大學讀書時,因反內戰(zhàn)反饑餓反迫害被國民黨特務寫上了黑名單,被盯梢,險遭逮捕,逃至上海。最后又逃亡香港,從事地下革命斗爭,編全國學聯(lián)的雜志和文匯報副刊。他這一段歷史是很清楚的?墒窃诳嚲o階級斗爭之弦的人們看來,這一切都是不可信的。

  但當時領導小組成員中也有同情他的。如我們的主編劉亮(時為“解放軍文藝”理論組長,曾是社淮海戰(zhàn)役時新華社華東分社社長)就非常欣賞公劉和白樺等人的才華。他曾告訴我說,“公劉在香港那一段歷史沒問題。當時喬冠華同志領導文匯報,知道他的事!

  

  二

  

  公劉剛正堅毅,直而不倨,盡管受到反胡風與肅反中的不公正的審查,然而,他豁達大度,事情一旦過去,他胸中詩人的激情依舊洶涌澎湃,直瀉千里;
他對理想的追求仍然鍥而不捨,勇往直前。他在《五一節(jié)抒情》中抒發(fā)了這種詩人情懷:“。。。整個世界都站在城樓觀看:/中國在笑,中國在歌,中國在舞,/。。。為了享受這一夜,我們戰(zhàn)斗了一生!

  1955年秋天,公劉到上海參加一個有關電影創(chuàng)作的會議,并在那里歡度國慶節(jié)。這是他離別這座東方大都市七年后的舊地重游。1948年他被國民黨當局追捕而逃亡上海時,住在一間狹小的亭子間里,時刻面臨著貧病饑餓和特務的多重威脅,最后不得不流亡香港。如今,他作為一個詩人,同時又是革命軍官,身處朝氣蓬勃的新上海,看到上海的夜晚是“淡紅色的天,淡紅色的云,/多少個窗子多少盞燈,/甜蜜,朦朧,宛如愛人欲睡的眼睛!薄渡虾R垢瑁ǘ

  特別是,他站在國際飯店(《上海夜歌(一)》)的頂樓上眺望:

  

  夜幕從二十四層高樓上掛下來,

  如同一幅垂簾:

  上海立刻打開她的百寶箱,

  到處珠光閃閃。

  

  燈的峽谷,燈的河流,燈的山,

  ……縱橫的街道是詩行

  燈是標點。

  

  他的《上海夜歌》《運楊柳的駱駝》《五一節(jié)抒情》以及其他一些短章皆是八行體,在《人民文學》《中國青年報》《新觀察》發(fā)表后,立即受到詩壇和讀者的熱烈歡迎。這些晶瑩圓潤,朗朗上口的短詩,無論思想的明朗,意象的新穎,藝術的力度,都堪稱一絕。無疑地成為詩壇吹拂的一股清新的風,一時追隨者摹仿者甚眾。記得部隊有一位詩人寫戰(zhàn)地景象,也用“縱橫的塹壕是詩行,敵人頭顱是標點”。立即被讀者看出是東施笑顰之作,成為譏諷的趣話。

  在這期間,他的電影《阿斯瑪》,長詩《望夫云》,短詩集《在北方》,《神圣的崗位》等都相繼出版發(fā)行。人們公認,他是建國以來最為才華橫溢的詩人。

  

  三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毕氩坏剿氖甏虾R晃慌骷业脑,居然又印證在我們身上。“志愿軍一日”四卷本(100萬字)完成后,編輯部解散了,我們幾個年輕編輯謝絕“解放軍文藝社”的挽留,各自回到了部隊。不久都在反右運動中遭受批判。就在這時候,聽到公劉和白樺還有劉亮同志等在北京被打成右派的消息。白樺下放上海當工人(因他妻子是上影廠著名演員),劉亮下放保定地區(qū)農村勞動,公劉則被發(fā)配到山西郭堡水庫勞動,全都是改造。當時公劉的妻子為此與他離婚,拋下牙牙學語的女兒走了。公劉只得帶著女兒小麥去山西勞改地。從那以后他們父女孤苦零落,相依為命。

  二十多年后,當我再次見到見到公劉時,是他來上海為《收獲》雜志寫寶山鋼鐵廠的一位總工程師的長篇人物特寫《裂痕》,那時他剛平反從山西調到合肥,一面創(chuàng)辦安徽省文學院,一面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詩人邵燕祥說,“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公劉的詩如久久深潛的地火冒出地面,火山爆發(fā)的巖漿滾滾奔流,他寫的《上訪者及其家族》,《從刑場歸來》,《車過山海關》等,或寫民間疾苦,或評是非功過,或呼天搶地,椎心泣血,振聾發(fā)聵;
以詩人的全生命全意識追問歷史,震撼讀者的心靈!保ā磻浌珓ⅰ担

  1985年10月,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牽頭,有上海、山東、浙江、福建、廣東等六家電臺和〈華夏詩報〉共同主辦的“海洋詩會”,為創(chuàng)作一套朗誦詩供六家電臺春節(jié)播放。特邀請了公劉,柯巖,岑桑,韓笑,柯原,紀宇,李剛和陳松葉等詩人參加,我也忝列其中。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沿著海岸線,走訪了十五座城市,和公劉、柯巖等詩友們朝夕相處,同餐共飲,談天說地,議詩論文,度過了一段極其愉悅舒暢的時光。

  在海洋詩會期間,應酬很多,每次即席演講,或書寫題詞,總是推舉公劉,他才思敏捷,隨機應對:講話時沉穩(wěn)莊重,既熱情洋溢,又言簡意賅;
題詞時,引古論今,性靈意緒,既妥貼恰切,又韻味雋永。特別是他的顏體書法,筆態(tài)遒勁,殊有骨力。同行的詩人作家們也每每點頭贊許,由衷佩服。

  公劉兄有幾件小事給我印象特深:一是到深圳住賓館時,領隊在服務臺辦理住宿手續(xù),我們坐在大廳休息,有一位編輯躺在沙發(fā)上,腳也翹在沙發(fā)扶手上,姿勢很不雅觀。平時非常隨和寬容的公劉,突然嚴厲地叫喊那位編輯的名字,請他坐起來。二是去廣州市郊某處參觀,我們的車先到。但門衛(wèi)擋駕不讓進,說是要等重要的客人先進,然后我們才能進。大家耐心地等,過了約半小時,客人還沒有來。大家有些心急,問是哪里來的重要人物不遵守時間?有人探聽回來說,“重要的客人”原來是上海大世界旅行社的游客。于是,年青的詩人有些憤憤不平了,建議派人去聯(lián)系。廣東臺的一位同志回答:“可以。”公劉糾正他說:“不是可以,而是‘應該’。我們是你們請來的客人,時間并非如此不寶貴。”三是在廣州拜訪老詩人蘆荻。我們驅車來到他家時,老詩人熱情周到地接待,并且拿出他新寫的一組詩,謙虛地征求意見。我們輪次看過了,最后傳到公劉手中時,他仔細而又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使我震動了。我深深為自己的淺薄而感到羞愧。因為老詩人的詩我看得很匆忙,心想這只是社交場合的一種應酬,后面還有人等著,何必認真呢。但是公劉“不”。他不僅看得仔細,而且還誠懇地提出建議,供老詩人修改時作參考。這就是原名“劉耿直”的公劉。幸虧我的好友詩人郭在精當時拍了一張照片留駐這難忘的時光。如今,蘆荻和公劉已先后謝世,我再睹這張舊照,真有“天涯藐渺,地角悠悠”之感。

  后來和公劉兄相聚較少,只收到過他寄贈的一本詩集。其中收有他在海洋詩會期間寫的一組詩,類似一種交響樂,氣勢磅礴,體現(xiàn)了公劉后期詩歌的深沉激越雄健凌厲的風格。

  最后一次見面,是移民來澳洲的前一年。他從南方一個城市參加詩會歸來途經(jīng)上海,詩人趙麗宏在紹興路一家幽雅的餐廳設宴為他洗塵,邀我前往。三人同座,好友重逢,心息相通,無所不談。他對我擔任一家刊物詩歌大獎的評委,稍有微義。并說“這種沒有真正意義的事,以后不要再作!彼是這樣真誠坦率,令人難忘。麗宏和我都非常關心他的身體。他已患腦血栓多年,幾經(jīng)搶救才站勝死神。畢竟二十多年的折磨,精神和軀體所受的創(chuàng)傷太重了。復出后,他創(chuàng)作激情噴涌,日以繼夜,用腦過度,致使腦梗塞并顱內積水。那時,他雖對創(chuàng)作有信心,但語氣中仍對環(huán)境與身體流露出些許的沮喪。沒想到,這一次競是永訣。

  遙望南天,哀思何訴?惟有江淹《恨賦》所言“齎志沒地,長懷無已!

  

  2003,1,24,夜,悉尼

  

  (原載澳洲《澳洲新報·澳華新文苑》,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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