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情結(jié)、清官情結(jié)與皇權(quán)情結(jié)

　　我們先從武俠小說開始說起吧。為什么金庸因為寫武俠小說而引起這么多的關(guān)注，擁有如此廣泛的讀者，這應(yīng)該是民族心理上的一個重大問題。我認為武俠文化，換言之武俠情結(jié)是埋藏在中國人心底的一個非常動人的夢。武俠情結(jié)和中國人心中的另一個情結(jié)——清官情結(jié)，或者叫清官文化，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或者叫一體兩面，構(gòu)成了中國的皇權(quán)情結(jié)，或者叫皇權(quán)文化。而中國長達幾千年以來，都生活在皇權(quán)之下，誠惶誠恐地生活在帝王文化之下。所有的文化，說穿了都是為皇帝服務(wù)的。為皇帝服務(wù)的文化也不能一直吹捧皇帝圣明、罪臣當誅，也要來一點調(diào)味品。這個調(diào)味品就形成了兩大支流——清官文化的支流，宋代有包拯，明代有海瑞，每一代我們老百姓都要崇拜幾個清官；
清官文化的另一面就是武俠文化，因為靠清官還不夠，所以人們自然幻想那些武功蓋世，能夠除暴安良的大俠，武俠文化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

　　金庸可以說是中國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從清末以來，中國的武俠小說大致上有三個高峰：第一個高峰的出現(xiàn)以《三俠五義》、《包公案》等小說為標志。這個時期的小說中，清官與武俠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很多俠客本身就是為清官賣命的，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又是為皇帝服務(wù)的。到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現(xiàn)了武俠小說的第二個高峰期。它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是軍閥混戰(zhàn)，天下大亂。這個時期，人們幻想著有武功蓋世的人出來，所以就產(chǎn)生了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這么一代。寫出了很多以技巧取勝的武俠小說。金庸受他們的影響非常大，從八歲開始就接觸這些人的作品。第三個武俠小說的高潮不是出現(xiàn)在大陸。因為大陸1949年以后，武俠小說也好，言情小說也好，都被黨和政府作為有害的文學作品禁止了，所以大陸不可能出現(xiàn)武俠高潮。這個高潮主要是在香港，余波涉及臺灣。因為臺灣國民黨專政時期對武俠小說控制也是很厲害的，在60年代，金庸的武俠小說在臺灣曾經(jīng)也是被禁的，一夜之間，臺北的警察四處搜查武俠小說，全部沒收、銷毀。直到60年代末、70年代初武俠小說才在臺灣有所發(fā)展。所以他的大本營還是在香港，以金庸（包括梁羽生等）為主要代表。

　　在金庸的武俠小說里，已經(jīng)沒有清官和武俠的一種結(jié)合，也不僅僅是取悅于市民階層的一種作品，金庸在里面注入了一些新的東西——包括他自己的人生體驗。因為他經(jīng)歷過亂世，在整個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曾三次幾乎面臨被學校開除、沒有地方讀書的危機。中學兩次，大學一次，都是因為他骨子里有一些反叛的性格。在他上高中時，因為在壁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愛麗絲漫游記》，諷刺了當時學校里權(quán)勢在校長之上的訓導主任。這個訓導主任是代表國民黨的，所以他肯定是要被開除的，但是校長是一個非常好的教育家，網(wǎng)開一面，轉(zhuǎn)學了之。換了個學校以后，他又卷入了一個反對訓導主任的學潮，上了黑名單，差點被開除，也是校長覺得不要這么大面積開除人，所以保了下來。大學時代，他在重慶的中央黨校，那時叫中央政治學校，后來改成中央政治大學，是為國民黨培養(yǎng)干部的一個學校。他是學外語的，學成以后本可以實現(xiàn)他的夢想，環(huán)游世界，做外交官的。但是他讀了不到一年，也就是十一個月，就因為仗義執(zhí)言，為當時的左派學生（其實他本人不是左派，他不信仰共產(chǎn)主義，也不信仰國民黨的主張，他什么都不信仰，是一個中立的學生，一個埋頭于讀書的青年學生），最后還是遭到了勒令退學這樣一個處分，失去了學業(yè)。后來，他在上海有過一個東吳大學法學院的學歷，不過在那里的時間也很短，一年都不到。所以可以說他沒有受過完整的大學教育。就他這樣一個人，再加上他在整個中學和大學階段，完全靠政府當時對淪陷區(qū)學生的補助金生活，所以到冬天穿草鞋沒有襪子。草鞋、校服是官方供應(yīng)的，短褲和襪子是要自己出錢買的，他沒有錢。他家那時已經(jīng)中落了，家被日本人燒掉了，母親死了，父親流亡在錢塘江南岸的一個小鎮(zhèn)上，他得不到家里的救濟，所以他的中學階段是穿草鞋跑步，沒有襪子穿，冬天也是這樣。那時冬天比現(xiàn)在的冬天要冷一點。

　　再加上他的弟弟和母親都是因抗日戰(zhàn)爭缺醫(yī)少藥去世的，還有他的同學因日本人打細菌戰(zhàn)得了麻風病，在衢州中學，他親眼目睹他的同班同學——一個體育健將被送上一條木船，讓他去等死。經(jīng)歷了這些生離死別的痛苦，包括家人，包括同學，包括抗戰(zhàn)八年生活上極端的艱辛，那些戰(zhàn)亂還有幾次失學的經(jīng)歷，他對那個時代的痛苦是有所體會的，身上有一些現(xiàn)代意識的東西。他把這些東西加在了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中，使他的武俠小說跟過去的有了一點點的不同。我們不要小看這一點點的不同，就是這一點點的不同，使他的武俠小說成了風靡整個世界，讓千千萬萬的華人都忘不了的東西。但是我覺得這些還是表面現(xiàn)象，更深層的意義上，是因為我們漢文化圈對武俠文化、清官文化的一種近乎本能的追求。這個追求是跟皇權(quán)文化幾千年籠罩整個歷史、所有的人心分不開的。從深層文化結(jié)構(gòu)來說，武俠文化之所以能夠流行，讓那么多人癡迷，現(xiàn)在打開電視，總有一半是跟武俠有關(guān)，這決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所能解釋的。在這些武俠作品當中，客觀的說，他的作品達到了最高境界，所以他的流行應(yīng)該是一個很正常的現(xiàn)象。

　　◇金庸未能成就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人格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金庸的主要成就并不是他的武俠小說，而是他在香港創(chuàng)辦了《明報》。從1959年《明報》創(chuàng)刊，到他1993年出售《明報》，在長達30多年的時間里，金庸的《明報》曾經(jīng)在香港、在整個華人世界，甚至在西方主流社會都有廣泛的影響。鼎盛時期是70年代，據(jù)說美國的國務(wù)院、總統(tǒng)，東南亞許多政要，每天都要叫自己的助手把《明報》社評剪下來，作為參考。因為金庸有一個過人的本事——預(yù)測天下大事，而且十有七八都被他料準了：沒有發(fā)生的事，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比如說美國70年代跟越南打過一場持久戰(zhàn)，金庸經(jīng)常把戰(zhàn)爭的進程預(yù)先在他的社評里分析出來。他有幾個最著名的準確預(yù)測：早在1982年，他就預(yù)料到了香港要收回，收回前15年就公布，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個預(yù)測。還有比如說林彪最紅的時候，也就是寫進黨章、成為鐵定接班人時，他就預(yù)測林彪沒有好下場，肯定死無葬身之地。比如江青剛登上政治舞臺準備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就寫了一篇社論《不知往哪兒躲》，別看江青今天要得勢了，但是毛澤東一死，她躲都沒地方躲，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預(yù)測非常地準確，有驚人的預(yù)見性。由于這些，他在國際評論界享有非常高的聲譽。兩岸三地都把他當作座上嘉賓，鄧小平、蔣經(jīng)國和他見過面，彭定康之前的香港歷任港督和他都有良好的關(guān)系，都把他看作高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金庸在國際上有地位，在兩岸政要中有地位，不是因為他寫了幾本武俠小說，而是因為創(chuàng)辦了《明報》，寫了那些有影響的、甚至令世人震驚的社評。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為什么到了晚年，他變成了一個大眾眼中的情人，卻引起了那么多的爭議、非議？到現(xiàn)在為止，這還是一個謎，一個似乎很難破解的謎。我覺得，金庸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談他的現(xiàn)代人格的話，那是不及格的。為什么不及格？為什么會不及格？這是兩個問題。

　　現(xiàn)代人格，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起碼要破除兩個觀念。第一個就是剛講到的要破除帝王崇拜的情結(jié)。一個社會不能以權(quán)力的是非為是非，以皇上的是非為是非，小民要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是非。如果這個觀念都沒有破除，還是依附在權(quán)力情結(jié)下面，那是談不上現(xiàn)代人格的。第二個要破除的是成王敗寇的觀念。我們中國幾千年的觀念里只有成敗，沒有是非。任何事只問成了沒有，成了就了不起。就像今天，你要是總裁、執(zhí)行官，要擁有億萬身家，你就是成功人士，整個社會就會仰望你，象眾星捧月一樣。如果你失敗了，就只有跳樓。這個導向就決定了中國的命運。劉邦勝了，那就是漢家的天下；
如果項羽勝了，照樣是西楚天下。兩個觀念如果都沒有破除，要想成為現(xiàn)代人格的知識分子，那是不可能的。金庸在這兩個問題上，顯然都沒有過關(guān)。

　　　　我想從金庸思想世界的幾個方面來看一下他這個人。首先，我們可以看一看他的權(quán)力觀。金庸寫過一篇不太為人注意的作品，叫做《三十三劍客圖》。這不是一篇武俠作品，帶有半小說半歷史的成分，隨筆式的，70年代在他自己辦的《明報晚報》上連載過。在這個作品里，他說了一句話：幾千年來人類的生活變化很大，有些東西變化不大。什么東西變化不大？比如說那些政治人物對權(quán)力的欲望，那種爭奪的方式，這些都沒什么變化（大意如此）。過了幾千年，人還是那么貪婪，對權(quán)力的追求還是那樣。他的武俠小說幾乎都可以看作是一種權(quán)力的解讀。我們從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開山之作《書劍恩仇錄》開始，這就是一部講江山和江湖恩仇的作品。通過陳家洛這一虛構(gòu)的人物，雖然是虛構(gòu)，但又跟歷史上的人物有關(guān)，他利用家鄉(xiāng)海寧的一個民間傳說去寫乾隆和陳家洛的故事，寫出了乾隆為什么跟他的親兄弟陳家洛在六和塔上盟過誓不殺他，在海寧潮前擊過掌也是說不殺他，但是到了宮里，又要用毒酒把紅花會的兄弟都置于死地呢？是誰說出了其中的奧秘？是最美麗的香香公主，在臨死前用她的鮮血寫下了六個字“不要相信皇帝”，這六個字就是金庸對權(quán)力的否定。從他的開篇之作，一開始他對權(quán)力是否定的，他把整個不可一世的帝王權(quán)力否定了。第二本作品《碧血劍》，寫到農(nóng)民造反領(lǐng)袖李自成進城以后的作為，李自成進城后還不是要美女、要金錢、要那把金鑾殿上的椅子。他的部下劉宗敏這些大將要的也是這些東西。金庸這本作品其實說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就是阿克頓勛爵那句話“權(quán)力趨向腐敗，絕對的權(quán)力絕對腐敗”。他后面的作品從《笑傲江湖》到《天龍八部》都是通過一系列江湖上的故事來演繹形形色色的人對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的無邊欲望�！短忑埌瞬俊吠ㄟ^一個人物，就是慕容復一定要恢復他的大燕江山，為此踐踏了包不同這樣的生死之交的兄弟情誼，也不惜踐踏王語嫣對他忠貞不渝的愛情。在他看來，權(quán)力高于一切，愛情也好，兄弟情誼也好都是不值一提的。只要能恢復江山，一切都有了，而這些東西都可以不要。他最后的下場是什么呢？發(fā)瘋！通過慕容復發(fā)瘋這一個結(jié)局，金庸也是對權(quán)力作了辛辣的嘲諷。《笑傲江湖》是他對權(quán)力否定的經(jīng)典作品，這一作品最初連載的時間，正好是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有人就反復的問金庸：你這個作品是不是影射大陸的文革？他表示不是。不管他是不是影射，這一點并不重要，我們從這些故事里能讀出自己的東西：無論東方不敗也好，任我行也好，誰掌握了黑木崖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誰就必然地腐敗，都想“一統(tǒng)江湖，千秋萬代”，而這幾個字不僅是他們的口頭禪，也是中國幾千年歷史的命脈所在。無論是失敗了的那些“寇”，還是成功了的那些“王”，不論叫什么，叫總統(tǒng)也好，叫主席，叫皇帝，一樣都是東方不敗和任我行。通過這些，金庸就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在《笑傲江湖》后記里寫了一句話：歷史上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壞人當?shù)�。這句話不是一句簡單的話。為什么是壞人當權(quán)？他沒有說。因為他寫的是武俠小說，寫的是傳統(tǒng)的故事。他的故事里只有否定，沒有新的建設(shè)性的探索。我們還可以在談一下他的另一作品《倚天屠龍記》，其中的主角張無忌，他在后記里否定了張無忌這個人。為什么否定他？金庸說張無忌如果做朋友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的人品不錯，但是這樣的人在中國永遠不可能當權(quán)，所以他只能是退隱江湖，把權(quán)力讓給朱元璋這樣有陰謀的人。在這一部小說里，他還寫了幾個女主角，趙敏也好，周芷若也好，雖然都很美麗，有武功，也有心計，但本質(zhì)來說，從人性的角度來說，她們都不可愛。就因為她們恰恰是有權(quán)術(shù)的，是能玩得轉(zhuǎn)權(quán)力這根棒子的，而張無忌卻是玩不轉(zhuǎn)的。到這里，他也是否定權(quán)力，都沒有說權(quán)力是好的。

　　如果僅僅如此的話，金庸的武俠世界差不多達到了現(xiàn)代社會的認識水平。不幸的是他的最后一部封山之作《鹿鼎記》把他前面十幾部作品的這條線一刀砍斷了。他寫的《鹿鼎記》表面上主角是韋小寶這么個丑角，但實際上，它的主角不是韋小寶。金庸有一個很欣賞的部屬，這個人在香港也是一個著名的報人、法律界名人，一個女人，叫葛藹儀，她說《鹿鼎記》真正的主角不是韋小寶，而是康熙皇帝。金庸寫了那么多武俠，他覺得即使武功最好的俠客也拯救不了黎民蒼生，只能靠開明君主來救國。于是他就提出這么一個觀點，這個觀點在現(xiàn)實中也是有對應(yīng)的。雖然在武俠中寫了康熙這么個人物，把他拔高成一個非常好學的、非常有雄才大略的，能夠一統(tǒng)山河的人物，而且他在現(xiàn)實中，1994年訪問臺灣時，對記者也親口講過，康熙是一個很好的皇帝，(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好學、愿意學習外國的知識、有能力、愛民如子，他認為自己非常崇拜康熙。講到這里，我就覺得金庸跟今天活躍在大陸的二月河對上了號。二月河把歷史上康熙、雍正、乾隆這三位皇帝寫得是多么英明，寫得康乾盛世也是這么光輝燦爛，簡直時光倒轉(zhuǎn)五百年，活到那個世界去，那我們就幸福死了。所以金庸最后得出了跟二月河也差不多只是一步之遙的結(jié)論，認為靠開明君主是可以解決問題的。否則無論怎么好的蓋世武功，怎么好的智慧都解決不了那些社會問題。在武俠小說這一層面，可以說他已經(jīng)完成了從最初的否定權(quán)力到最后肯定權(quán)力、從否定皇權(quán)到肯定皇權(quán)這樣一個輪回。

　　但我們解讀一個人的思想，如果光是從他的作品還不能說是很靠得住，所以我們還是來看看他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表現(xiàn)�，F(xiàn)實生活當中，金庸在60年代之前都是一個小人物，是微不足道的，在香港是一個普通的文化人。1959年創(chuàng)辦《明報》，前三年是苦不堪言，幾次面臨關(guān)門的危機，撐不下去，讀者始終徘徊在一萬人以下。一萬人的讀者要維持一家報紙是不可能的，也沒有什么廣告。它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1962年，大陸發(fā)生了歷史上說的所謂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至于是不是自然災(zāi)害，那是另一說。金庸就借了這個大陸的災(zāi)難，一下子搖身一變成功了。怎么成功的呢？大陸的災(zāi)民特別是廣東人，發(fā)了瘋一樣的要逃生，要逃到香港去。香港是一個彈丸之地，當時的人口是380多萬，如果再擠進來，人那么多的話，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所以港督的政策是堵住，在深圳和香港交界的梧桐山上把這些人都堵住。金庸最初的方針是絕不報道，因為報道的話要得罪大陸政府，但是在他手下的記者、編輯們再三的懇求下，他最終決定，孤注一擲，全力去報道這一次難民潮，或者叫“五月人潮”。同時呼吁香港市民捐款捐物，送到邊界去。這樣一來，在短短幾天時間，他的小小的《明報》就成了香港一個人道主義的救援中心。很快，《明報》發(fā)行量翻跟斗一樣翻了幾番，樹立起了一個具有人道主義導向的報紙形象，很快就有了一點大報的風范。經(jīng)過這一事件，他嘗到了甜頭，介入政治的好處，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短短五年時間，在香港發(fā)展出了一個明報王國，除了《明報》這一家報紙之外，還有《明報月刊》、《明報周刊》、《明報晚刊》等，還有一些武俠小說的刊物，還有旅游公司，甚至把他的手伸到了海外，在新加坡、馬來西亞跟其他商人合資創(chuàng)辦了《新明日報》。這樣一來，整個明報集團就在香港站穩(wěn)了腳跟，金庸也成為一個國際級的報人，然后就有很多機會參加國際新聞界的活動，那時他的社評也聲譽鵲起，港督把他作為座上客，他就有機會參加了香港的廉政委員會，一些社會知名人士參加的帶有公益性質(zhì)、榮譽性質(zhì)的政治活動。

　　他在政治上開始有了第一步的地位。香港的歷任港督，一直到末任港督彭定康之前，跟金庸都是非常好的朋友。整個六七十年代，金庸在香港是以反大陸、反文革出名的，在國際上，聲望如日中天。但從80年代后，他卻是以支持香港回歸大陸出名，他的《明報》曾遭到大學生火燒的抗議。為什么發(fā)生了這么大一個轉(zhuǎn)型，人們覺得是一個謎。其實金庸本人講過一句話，我是一根直的筷子，我沒有變，變的是下面轉(zhuǎn)的盤子，盤子變了，我筷子還是沒有變。為什么這么說呢？他這個人從來就不是后來人們所想象的，他當時是在追求現(xiàn)代的民主、自由理想，他批評大陸文革時期的江青、林彪這些人的同時，他一貫的在他報紙上支持周恩來、彭德懷、鄧小平所代表的另一條路線，所以他身上有著非常強烈的忠奸觀念。這個忠奸觀念在中國人心目中是根深蒂固，由來已久的�？匆粋�舞臺上的官員，總是看是忠臣還是奸臣，除了這一傳統(tǒng)的尺度，沒有其他更高的價值判斷。

　　金庸出生在一個世代文宦世家，他的祖上從元朝末年到浙江海寧定居以來，五百多年中，曾經(jīng)出了20個以上的進士，60個以上的舉人，有100多人被載入了史冊，成為官員、各行各業(yè)的專家。這樣一個世代科甲門第出身，一直到他的少年時代，之后家道中落，爺爺死了——他爺爺是他家最后一個進士、光緒時代的進士。他家里面康熙皇帝賜的兩塊匾還在，匾都是用九條金龍裝飾的。金庸在晚年談起這九條金龍、康熙御筆的時候，還是眉飛色舞的。可見在他童年的記憶里，皇上的恩賜、御筆，是多么的深刻。

　　一個家世的輝煌，血緣的東西也不能說對他沒有任何的影響，何況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人，他所受的教育也是有很大局限性的。他大學最初的一年讀的是國民黨的黨校，這種黨校的教育傳達的就是忠孝仁義這種東西。雖然他讀的是外語系，但是他接受西方的東西是非常有選擇性的。比如說他非常喜歡西方19世紀故事性很強的小說，而不是18世紀的啟蒙讀物，從來沒聽說過他喜歡、或者閱讀洛克的《政府論》、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之類政治哲學的經(jīng)典作品，所以他對西方文明接受的東西本身也是有選擇性的。這樣一個家庭出身，這樣一個教育的結(jié)構(gòu)，他身上確實沒有太多現(xiàn)代文明的東西，基本上還是一個傳統(tǒng)型的讀書人。我看過一張照片，是一個電視臺記者到他書房拍的，書架上擺的書幾乎全是精裝的英文版的書�？墒窃诂F(xiàn)實生活中，我們看到的并不像是一個閱讀原版英文書出身的人，他的觀念基本還是停留在古代。

　　對權(quán)力的判斷上，他主要還是一種古代士大夫的忠君情懷。當文革結(jié)束，1981年大陸邀請他訪問北京，鄧小平親自接見他，給予他最高的國賓級的禮遇，回到香港以后，他就欣喜萬分，寫下了兩篇長文，說大陸好了，這下是肯定好了。鄧小平在我看來簡直是郭靖那樣的英雄人物。（郭靖在他心中還是看得很高的，俠之大者，是為國為民的。那么他把小平比作郭靖，可見他對鄧小平的看好。）從那以后，他基本上已經(jīng)不再批評大陸的事，負面的新聞基本不再報道，發(fā)生了這么一個轉(zhuǎn)變。這個轉(zhuǎn)變，他自己解釋，他沒有變，變的是下面的盤子。他只不過一根直的筷子，盤子變了，中國發(fā)生了變化，文革結(jié)束了，改革開放了，當年他也并不是反對大陸的所有東西，而是針對當時掌握了“文革”主要發(fā)言權(quán)的那幫人。對另一批受難的人他是給予了巨大的同情，他曾經(jīng)多次寫文章為鄧小平呼吁，那是在鄧小平落難的時期。這些文章，據(jù)說鄧小平都是看到的，所以為什么81年會叫他來，會親自接見他，那都是有原因的。還有，他和當年掌握港澳及華僑事務(wù)的第一號人物廖仲愷的公子廖承志也有這樣的交情，廖承志遭迫害的時候，他也是最早預(yù)感到這件事，在自己報紙上為廖承志鳴不平。廖承志81年見到他的時候，當面向他表示感謝，請他在以后、在用得著的時候，他的《明報》和他本人多為北京說說話。這也難怪后面在香港回歸的事務(wù)上，他是非常堅定地站在北京一邊，堅決地與香港人民拉開距離，所以六百萬香港人是堅決地反對金大俠，要火燒《明報》，不斷地抨擊他，從這點轉(zhuǎn)變來看，他本身沒變，是一貫如此，但是我們覺得他變了。結(jié)合他的武俠小說，從否定權(quán)力到肯定權(quán)力，也是一個回歸。無論從小說層面還是在現(xiàn)實層面，他都完成了對權(quán)力的回歸，最終沒有能擺脫幾千中國知識分子依附皇權(quán)，站在強者一邊的特性。

　　作為一個普通文人的話，這些或許本來無可厚非，人各有志，愿意站在哪邊都是自由選擇。但如果我們要問他到底有沒有成就他的現(xiàn)代人格？起碼從這一點來說，是沒有成就。因為成就現(xiàn)代人格最起碼有四大要件。第一點，如果有現(xiàn)代人格的話，這個知識分子肯定是一不媚權(quán)、二不媚俗，并不是說社會大眾對這件事怎么看，我就跟他們的；
也不是權(quán)勢者怎么看，我就跟他的，而是有自己獨立的判斷。第二個要件，作為一個有現(xiàn)代人格的知識分子，一定要在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里有創(chuàng)造性，無論是技術(shù)或者是學術(shù)，總要有他看家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一面。第三個，作為一個有現(xiàn)代人格的知識分子，要有社會責任感，要有公共關(guān)懷的意識，要有所為有所不為，不趨時，不矯揉造作，能夠為社會說話。第四個要件，要有追求真理的勇氣和精神。如果這些東西沒有的話，說他具有現(xiàn)代人格那是肯定不及格的。在這個意義上，通過對金庸的權(quán)力觀是上述分析，我覺得他是不夠格的。

　　第二，我們可以看看金庸的美國觀。金庸是一個堅定的反美主義者，可能在今天高校里很有市場，因為反對美國是很多青年人的一個非�？駸岬膲簦�金庸也是這樣一個人。而且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金庸所寫的一篇文章，就是反美的。這個反美可比今天的青年人早多了。1949年的時候就看出了，他說美國太不可一世了，并預(yù)言美國50年后肯定要衰落。很遺憾50多年過去了，美國不但沒有衰落，反而越來越強大了，這個預(yù)測失敗了。

　　看他這幾年到大陸的演講，我記憶比較深的有3次。第一次是1999年10月，在浙大西溪校區(qū)召開全國新聞業(yè)體制改革的研討會，在這個會上，金庸做了一個長篇書面發(fā)言。在這個發(fā)言中，它就非常強烈的反對美國，他認為美國是一個被軍火商所控制的國家，所以它一定要有一個假想敵，過去是蘇聯(lián)，但是前蘇聯(lián)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那它現(xiàn)在的假想敵一定是中國。這是他推測出來的，除了中國，誰還可能是他的假想敵呢。既然中國是它的假想敵，它就要不惜一切的尋找打擊中國的時機，比如轟炸南斯拉夫中國大使館就是其中一個證據(jù)。那他講了，我們現(xiàn)在沒有辦法，一定要忍讓。不忍讓不行啊，現(xiàn)在打不過人家，人家比你強啊，你去打，不就是雞蛋往石頭上碰，不就完蛋了。所以小平同志講了要韜光養(yǎng)晦，這四個字是傳統(tǒng)中國的精華。這么做就沒錯，等到哪一天，我們兵強馬壯，打得過人家，我們就把它干掉。所以用他的話說，2030年中國的綜合國力就有可能達到美國一樣了，如果不行，2050年一定是差不多了，那個時候，我們再來收拾他。（大意如此）

　　2001年，他到中山大學演講，講得更直接，因為演講的主題就是國際形勢。他在那次演講說俠義精神不僅僅體現(xiàn)在社會行為上，而且應(yīng)體現(xiàn)在國際行為上。那么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跟美國講俠義呢？。講俠義就是跟美國開戰(zhàn)，那才叫俠義、主持公道。他說現(xiàn)在我們打不過他，等到打得過的時候再打。當時一個新聞界的朋友，筆名好像叫胡一刀（胡一刀是批評金庸的，但不幸的是，這個筆名還來自金庸的筆下（笑））。胡一刀的文章發(fā)表在2001年5月28日的《南方都市報》，那是一張大報，發(fā)行量也很大，把金庸批評得狗血噴頭，他說金庸，金是金錢上的，庸是政治上的平庸。說他既不是郭靖郭大俠，也不是喬峰喬大俠，而是韋小寶。他所說的俠義精神是要等到你力量強大打得過人家時才去主持公道，那個時候需要被你拯救的人都死光了。俠義不是要在危難時出手嗎？你要等到你強大才去講俠義，所以你這個俠義是滑頭的韋小寶式的。（大意）即便這樣批評金庸，他也沒有回應(yīng)，可能沒法回應(yīng)。

　　在中山大學演講是5月份，9月份就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9·11事件，大約11月份他正好到廣州談版權(quán)問題，所以跟《南風窗》記者有一番交流。在《南風窗》的這一訪談中，他就大罵美國出兵阿富汗的不合法，講“三個代表”好，然后說《南風窗》正好體現(xiàn)了“三個代表”的精神。他講的最重要的一條是，本·拉登的人權(quán)不能不講，本·拉登這個人權(quán)怎么能不講呢？你美國不是講人權(quán)嗎？那你怎么可以去打阿富汗呢？本·拉登也是有人權(quán)的，不管是不是恐怖分子，就是恐怖分子，他也是有人權(quán)的，你不能去抓。從六七十年代來看，反美在他的社評里也經(jīng)常有表現(xiàn)，有時是直接的，有時是間接的。我印象比較深的是1960年，臺灣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大案——雷震案，《自由中國》被封。按理說一般的知識分子都不會去罵雷震，因為是國民黨蔣介石獨裁嘛，錯不在雷震。結(jié)果他的《明報》卻是罵雷震。為什么罵雷震呢？原因只有一個，因為美國人是非常支持雷震這個人的，既然如此那就要罵雷震。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1949年到2003年，一如既往的堅定的反對美國，這個從來沒有動搖過。這也是他的一個可愛之處吧，長期的保持50年不變（全場大笑），可能他活到什么時候，都不會動搖。你看他經(jīng)常去外國，可美國很少去啊。經(jīng)常去澳洲、去加拿大、去英國、去歐洲，美國卻是不大去。他不喜歡美國，為什么不喜歡美國，他主要說是不喜歡美國的霸道，但骨子里，我看他是不喜歡美國的自由價值觀念、美國的民主制度，這是他的美國觀。

　　我們再來看看他的新聞觀。新聞觀對他來說更是致命的，因為他是一個報人，他之所以在歷史上能留下東西，也是因為辦過報紙。武俠小說作為一種娛樂品，只具有大眾文化層面的意義。所以說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還是靠《明報》站住的，所以他的新聞觀對于解讀他的思想更為直接。他過去辦《明報》的時候反復地講，我這個報紙是中立的、客觀的、尊重事實的、不傾向于左、也不傾向于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對于兩岸的關(guān)系，既不站在臺灣一邊，也不站在大陸一邊，完全是中性的這樣一個新聞觀。這一新聞觀基本上恪守了20年，但從80年代開始發(fā)生了傾斜，往大陸這邊傾斜了。傾斜以后呢，當時主要是香港回歸問題，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那個時候，他就講了，報紙只不過是老板的私器，不是社會的公器。所謂的新聞自由，并不是報社的職工向老板要求的自由。所以他認為我是老板，我有決定權(quán)，誰不同意我的觀點，可以，我如果不炒你的魷魚，我就讓你靠邊站。有一個編輯部主任，也算是中層以上干部，因為不同意他的立場，他說我沒有開除他，就是讓他不管事了，工資給他發(fā)一點。1999年，那時他已經(jīng)售出《明報》了，他到浙大召開新聞業(yè)研討會上，他的長篇講話，就有一條最核心的內(nèi)容：什么是新聞，新聞和人民解放軍一樣就是保衛(wèi)祖國，跟軍隊一樣的功能。這個觀點一出，在大陸當然是不會有任何的反響，那就像是石頭拋入大海。但是在海外，在香港有過一場不小的風波。批評他的人很多，其中有兩個，一個是董橋，是金庸的故交，曾經(jīng)在明報集團工作了15年，前7年擔任《明報周刊》的總編輯，后8年擔任《明報》的總編輯，跟他有非常好的交情。董橋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他看過這樣的講稿后，也坐不住了，在他主持的專欄里面，寫了一篇文章《金庸在杭州講話》，題目非常輕描淡寫，里面的批評也非常委婉，只是說查先生辦報47年，關(guān)于新聞的事情，隨便講句話，那都是很大的事情啊。今天他這么講，說新聞跟解放軍一樣也是保衛(wèi)祖國，我讀了卻有了咫尺天涯之感。他說得很委婉。但是另一位不是搞新聞，跟金庸本來也是關(guān)系很親密的，應(yīng)該說他也是金庸小說的讀者，張五常，搞經(jīng)濟學的，他也坐不住了。他也寫了一篇，這篇文章已經(jīng)收入《老人與�！�，在大陸也是公開出版。他一條一條地把金庸的新聞觀進行了清理，把他批評了一通。所以緊接著金庸到臺灣去訪問的時候，記者窮追不舍，問新聞為什么跟人民解放軍的功能是一樣的？他一開始不回答，但人家追問不舍，他只好說了，臺灣也一樣，新聞跟國軍一樣。有人認為，他這個話是一種應(yīng)付，一種表面上的看法。其實不一定是這樣，2000年他在湖南岳麓書院開壇講學，在那樣一個莊嚴的場合，當記者問他對新聞什么看法的時候，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在浙大的時候，新聞系同學問我現(xiàn)在搞新聞怎么搞，他的回答是“服從中國共 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為人民服務(wù)�！蔽覀�?nèi)绻�把這些話連起來看，他的新聞觀從最早保持公正客觀，尊重事實到后來報紙是老板的私器，到最后報紙是跟解放軍一樣，那么它的新聞觀也是一步一步演變過來，有這么一個幾十年的漫長過程。到他晚年達到了新聞跟解放軍一樣這么一個深刻的認識，完成了一個否定之否定。

　　我們再來觀察他的宗教觀和金錢觀，這兩個可以結(jié)合起來看。我記得杭州高級中學，也算是金庸的母校。因為他曾經(jīng)在浙江麗水的當年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浙江臨時聯(lián)合中學讀過書，那個中學是杭嘉湖的7所學校合在一起的，其中包括杭高、嘉興中學等等。他一旦功成名就了，人家學校肯定要把他看成貴人，貴人都要成為校友的，那時肯定的。在座的有哪一位將來成了大人物，你哪一天在哪一個學校上過一節(jié)課，那一定要請你去當校友，這個是中國特色。杭高把金庸的畫像放在校史陳列室，我去看過，掛得很大，那是它的貴人校友。學校里有一個學生前兩年得了很大的病，要50萬治療費，社會紛紛捐資，甚至聽說楊振寧也都捐了錢。他的同班同學都是武俠愛好者，想到一個辦法，我們不是還有一個學長嗎，一個貴人校友，一個大富人，那給他寫信，請求伸出援手吧，聯(lián)名全班同學給大俠寫了一封信。大俠很慷慨，大筆一揮，送了他們一套武俠小說作品集。拿去賣吧，很值錢的。今年杭州抗擊非典，那也是一件大事情，不是要搞一個雕塑嗎，社會各界都慷慨解囊。金大俠遠在臺灣，也聽到這個消息，不能落了這一筆，趕緊送書吧。還好香港出了一個大字本的《書劍恩仇錄》，拿去拍賣吧，這也很值錢的，后來據(jù)說買了一千多。這樣的事啊，太多了，我記憶也有限。2003年7月26號大夏天40度高溫，他來杭州為他的《金庸茶館》做宣傳、推銷�！抖际锌靾蟆芬粋�記者當面就問：金先生，聽說你捐都是捐書，你認為是不是捐書比捐款好？談?wù)勀愕慕疱X觀。金大俠笑了，笑得很不自然，笑了以后，他說：“我其實造了一個房子，1400萬港幣，我都給了杭州市政府。”他給了這樣一個回答，然后主持人馬上給他打圓場。主持人說：“金大俠人很好的。你看在浙大當院長這么多年，一分工資都沒要。這次來，我們要給他出場費，他也不要�！痹谖铱磥砟�，他這個回答沒有能按提問的意思回答。記者問的是慈善性質(zhì)、公益性質(zhì)的捐款。你造這個房子，自己不去住，捐給了市政府，市政府賣門票作為一個商業(yè)創(chuàng)收的新景點，那是兩個概念，不是同一回事。至于浙大上課沒拿工資，我想你們比我更清楚，他上什么課、該不該拿錢呢？那是兩碼事。還有一個記者馬上問了，那個記者來自天津，是一個非常新銳的記者：“金大俠，我以前很崇拜你，是你多年的讀者。我覺得你80歲了，還飛來飛去，挺辛苦的，到處奔波，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是缺錢花呢還是名氣不夠大？”這個問題也是屬于比較尖銳的問題，但大俠自有妙手空空的本事，他沉思了一會就說了八個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F(xiàn)在大搞“金庸”產(chǎn)業(yè)，要把《金庸茶館》辦起來，把金庸茶館開起來。前面這個茶館帶書名號，后面這個茶館是真喝茶的地方，在西湖楊公堤。要把金庸產(chǎn)業(yè)化，要把金庸小說做成動畫片，并做成游戲軟件，卡通人物等等，這些東西都是發(fā)財致富的道道。他說這些都是被動的，自己不是主動的。人家要這么做，自己是盛情難卻，實在不好意思推辭。他說，人家來找我，我如果不去，那好像架子太大，不好意思。他這樣的回答，主持人臉上掛不住了，因為主持人剛說過這些金庸產(chǎn)業(yè)金庸是顧問，而且占了很大股份的。既然有了股份，這些東西就不是被動、主動可談。通過這件事，基本可以透視他的金錢觀。他自己講了我這個人命好，買股票從來不虧，隨便買買就賺，我想不賺錢也不行啊。他就是這么一個人，把他的宗教觀放在一起，一比較就明白了。1979年他到臺灣去，他找了李敖。狂人李敖是不管你的，當面給你下馬威的。在李敖家里他談了8個小時，李敖當面就問他，你不是說現(xiàn)在是佛教徒了嗎，很虔誠，進了什么境界，什么佛經(jīng)都讀過了，但是你錢那么多，又不捐掉一點。佛教好像要將四大皆空，起碼要講舍棄錢財嘛，你那么多錢怎么解釋啊？大俠紋風不動，置之不理。但是李敖不放過他，兩年以后，1981年，他把這件事寫了一篇文章，叫《金庸式的偽善和三毛式的偽善》。金庸式的偽善就是講他的金錢問題。三毛式的偽善是講你不是要去幫助北非沙漠里的人嗎？臺灣的貧苦人民很多，弱者很多，需要幫助的人很多，身邊的她可以幫助，并不是要坐飛機跑那么遠去幫忙的。金庸自然也沒辦法回答。

　　金庸信仰佛教，一開始確實是出于尋求生命答案的這樣一個內(nèi)在需要。他的兒子在他跟第二任妻子離婚時，在哥倫比亞大學讀一年級，19歲，選擇了自殺，吊死了。金庸不承認他是為了父母離異自殺的，只說他從小就神神道道，10歲的時候就追問人生為什么的問題，想得很深，跟他母親關(guān)系不好，反而跟我的關(guān)系很好。19歲就選擇自殺是因為跟女朋友一言不和，說是要分手，其實也沒那么嚴重，就上吊了，這是金庸的說法。跟他比較熟悉的朋友，包括香港作家林燕妮，還有其他人，他們都說主要是他媽媽要跟他爸爸離婚，他勸說無效，決定用放棄生命的方式表達抗議。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金庸因為做報紙，凌晨正在寫社評，他沒能放下手中的筆，還是繼續(xù)在寫，眼淚卻在心里流。他把這一段寫入了《倚天屠龍記》的后記里頭，他說寫《倚天屠龍記》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人生有這樣的大悲痛。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懂了，在修改的時候，體會過失去兒子的痛苦。那么實際上不管什么原因，兒子選擇了自殺，兒子終究是死了。所以我說上帝永遠是公平的，有些人大智大慧，但是上帝讓他斷子絕孫，上帝給每一個人永遠是差不多。蘋果切開來都是差不多份額，不會有人享受太多，有人得到健康，有人得到天倫之樂，有人得到了財富，有人得到了權(quán)力，看你要什么，最終得到差不多。人生還是公平的。他覺得兒子的死對他打擊非常大，他要追問為什么要選擇自殺，能不能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一開始他找的是《圣經(jīng)》，讀了很長時間，《圣經(jīng)》解決不了這些問題，所以去讀佛經(jīng)，讀了一年的佛經(jīng)，他說讀通了，我已經(jīng)跟我兒子的心相通了。后來他對外宣布是佛教徒了，所以他在香港也支持一些佛教方面的事，支持辦一個佛教雜志，據(jù)說后來花五年時間寫了大量以佛教為題材的詩歌，還沒有公開發(fā)表。從他的金錢觀看他的宗教觀，可以想見，他所謂的宗教信仰只不過是一種世俗的信仰，而不是超越于世俗之外的一種對神的追問，對生命答案的追問。所以他自己講過一句話：要我舍棄錢我做不到，要我舍棄兒女我做不到，要我舍棄名利我也做不到。好了，這三句大實話一講，金庸還是一個有幾分真誠的人，說了實話，“做不到”本來是常事。如果我們把他當一個常人看，人嘛，當然舍棄不了這些�？墒撬�說自己不是常人，他信仰佛教，所以這中間就有了矛盾。

　　他的母親死于抗日戰(zhàn)爭，他的父親1950年被當作大地主槍斃了。他有這樣一個家世背景，對那些事情他內(nèi)心都是很有看法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他最終還是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到了晚年還是要到處忙碌，飛來飛去，一會華山論劍，一會西湖論劍，哪兒都少不了，哪兒都不拉下。所以從這些方方面面來看，他顯然沒有達到一個知識分子現(xiàn)代人格的高度。

　　◇與金庸同時代出生的優(yōu)秀知識分子

　　只要我們把金庸放在和他同時代的那些知識分子當中，比較一下就可以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不能達到這樣的人格高度的。他是1923年出生，往前推，1915年出生的有顧準；
1919年出生的有臺灣自由主義的精神領(lǐng)袖殷海光；
1917年出生的，在大陸剛剛?cè)ナ啦痪玫膮亲婀庀壬��?br>1920年出生的有《愛因斯坦文集》的編譯者、也是科學史家許良英先生；
跟金庸同齡的，有剛剛?cè)ナ赖睦钌髦�先生�?br>比他年齡小一點的，1927年出生的中國律師界的良心張思之先生，朝陽大學出身的；
1928年出生的，沒有上過什么學的，新聞界的良心人物戴煌先生；
也是1923年出生跟他同齡的，沒有上過什么學，共 產(chǎn)黨掃盲掃出來的知識分子，現(xiàn)在很活躍的何家棟先生。舉這些人就夠了，這樣的人還有很多。這些人無論是生活在臺灣，還是生活在大陸，跟金庸基本是同齡人，都是出生在五四運動的前后，都是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狼煙中成長起來的，都經(jīng)歷過大時代的痛苦，那些悲歡離合，基本上都是在四十年代接受大學教育，沒有接受大學教育的基本也是在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而且他們跟金庸相比，他們要成就現(xiàn)代人格的難度更大。

　　為什么這么說呢？金庸1948年3月離開大陸，沒有經(jīng)歷后來發(fā)生的思想改造運動，以及反胡風、反右、文化大革命等等一系列災(zāi)難。他生活在有自由的殖民地香港，在思想上沒有什么東西對他構(gòu)成制約、干擾。他擁有億萬財產(chǎn)，擁有幾億讀者，擁有廣泛的金迷，他要成就現(xiàn)代人格，傲然獨立，做一個具有獨立品格的知識分子，條件是最成熟、最具備，他完全可以對一切說不，可以保持它的獨立思考、獨立批判，也可以退出江湖，真正的退出江湖，住在一個別人不太知道的地方，不做公眾人物，頤養(yǎng)天年，但是他沒有選擇這些東西。

　　而跟他同時代的中國最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比如像顧準，他在70年代，中國最黑暗的年代里，一個人，一盞孤燈，他他所思考的深度已經(jīng)達到了可以跟哈耶克這樣的思想大師相對接的程度，我們不可以說他可以在學理上跟人家相抗衡，但思想的星星點點是跟人家相接軌的，已經(jīng)接近人家的思路上去了。殷海光處在臺灣蔣介石要反攻大陸的最嚴酷的戒嚴時期，被臺大開除，回到家里，什么收入都沒有。蔣介石怎么利誘，怎么威壓，只要他能屈能伸的話，他就不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不會這么早就病死，但是他都拒絕了，就是這樣，他還留下了在今天看來還站得住腳的學術(shù)著作，《中國文化的展望》也好，其他的一些著作也好，都不是已經(jīng)落伍的東西。其他的我們剛才舉到的這些知識分子，大陸的，幾乎都是右派，在1957年，幾乎都是一鍋端被端掉的，都被打成了右派，經(jīng)歷了20年、用戴煌的書名說就叫“九死一生”的歲月。但是在這個20年之后，他們都有新的反思，對中華民族有新的認識，都有重新的思考，都有重新做人的一面。比如說張思之先生，他現(xiàn)在是中國第一號的大律師了，他已經(jīng)是七十幾歲的高齡了，但他還是站在法庭的第一線，為一些別人不能接也不敢接的大案子仗義執(zhí)言。他出過一本書叫《我的辯詞和夢想》，是他幾十年來參與律師辯護的實錄。他曾經(jīng)是一個法官，建國初期他就是北京法院的法官，因為做了右派，25年階下囚的生活，對這個社會有了新的認識，所以決心能夠重返律師崗位，要做一個真正的律師，像一個人那樣站起來。李慎之可能大家更熟一點，他今年已經(jīng)去世了。1999年，他以巨大的勇氣寫下了《風雨蒼黃五十年》。這篇文章震撼了海內(nèi)外，尤其震撼了跟他有共同經(jīng)歷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盡管他沒有把自己的心里話講透，還有種種的不足，但是他已經(jīng)把大部分的真話說出來了。韋君宜已經(jīng)去世了，但她在臨死之前出版了《思痛錄》，他是“一二·九運動”的北京學生領(lǐng)袖，投奔延安，他是一個富家子女，一個小姐去革命，一腔熱血，最后到晚年，她把自己走過的光輝道路否定了。

　　從韋君宜到李慎之，這些人都一樣，他們跟金庸相比更沒有條件成就現(xiàn)代人格。應(yīng)該說他們所受的苦難，他們所遭的罪，他們所處的更不容易的環(huán)境，接觸到的西方文明更有限，他們出國的機會更少，看到外部世界的機會更少，他們要真正有所反思，有所覺醒，難度更大，但他們最終還是走過來了。但是金庸走不過來，最終反而是走向另外一條路了，為真正有良知的、有獨立思想的人所小看，那是他自找的。因為他要什么都有了，他不需要什么，不需要你賜給他什么，他要錢有錢，要名有名，但是他最終還是要這么走。所以說這里面有很復雜的原因，其中包括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文化因子在起作用。他的文化密碼里面還帶有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往往無法超越的皇權(quán)情結(jié)，而清官情結(jié)、武俠情結(jié)無非只是它的補充罷了。

　　*根據(jù)在浙江大學“雙周博士論壇”上的講話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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