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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遠吟:遠別離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一 司馬遷哭了

  

  老歌總是老得很快。十幾年前甚至幾年前流行的歌曲,我們就稱之為老歌了。不過這是你我的老歌。一個民族的老歌則要古老得多。比如這首哀怨的樂府古曲《遠別離》。

  沒有人再會唱這樣古老的歌謠。不僅因為它的曲譜早就失傳,更重要的是,那樣蒼涼哀怨的離別心境,也隨之失傳了,走散在我們生活的縫隙中。相逢一笑,聚散匆匆。什么重要的人生離別值得那樣煞有介事呢。我們都這樣想。于是,歌聲就這樣一點點老去。

  在遙遠的農(nóng)耕時代,離別可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事件。離別,對于遠行和送行雙方,都象是一場大病,要很久才能夠慢慢恢復過來?梢韵胂蟮贸,那些古老荒涼的渡口、驛站,總是被《遠別離》的旋律一次次染醉,在故人的勸酒、親人的叮嚀中,在女人肝腸寸斷的嗚咽中。遠別離。春天的垂柳,夏天的蟬,秋天的落葉,冬天的雪,一例飄零。因為行期無情,山關(guān)阻隔,誰知道這一去什么時候能夠回來呢?如果竟成永別,送行也就成了提前舉行的送葬。所以,《遠別離》的歌聲才總是這樣纏綿悱惻,浸透傷心的眼淚。

  頓時滿眼古人。灞陵橋外,古道長亭,芳草連天。風景仿佛永恒不變,不斷變換的只是前來送行的人。遠別離。梁山伯與祝英臺從傳說中走來,牽著手十八相送。有情人吞吞吐吐,想表白又始終不敢表白,在欲說還休中悵恨而去。遠別離。王維與元二從唐詩里走來,坐在風沙彌漫的渭城郊外,相互不停地勸著酒。他們喝啊喝,酒盡意猶未盡。因為陽關(guān)外的沙漠深處不僅沒有故人,連楊柳都再也看不見了。遠別離。滿頭白發(fā)的漢使蘇武老人,與降將李陵從史書中走來。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要回故鄉(xiāng)去了,另一個人卻只能永遠客死漠北。他們一遍遍執(zhí)手叮嚀。身邊是匈奴人漫山遍野的牛羊。草原上風吹胡笳,邊聲四起……然后,我聽到了熟悉的琴聲。

  一時間,仿佛整個民族都被吸引住了。人們靜默地站在那里,傾聽著遠處的琴聲。沒有人能夠背過身去,甚至,沒有人能夠粗聲呼吸。天下的眼睛都在注視著那場千古一別。白山黑水,秋風落葉。那條河叫做易水河。

  怎么可能忘記呢,這樣的人間訣別。前往秦國的車馬已經(jīng)停在路上。車上裝載的隨行物只有三件:一件是見面禮,用來賄賂秦王寵臣的千兩黃金,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另外兩件是,秦國叛將樊於期將軍的頭顱,用木盒盛著;
一卷象征主權(quán)的燕國督亢地圖,最里面藏著淬了劇毒的鋒利匕首。都是準備獻給秦王的。荊軻,那個叫做荊軻的壯士,就要起程去謀刺暴君。

  燕國太子丹和門客中的知情者悄悄前來送別。他們知道,荊軻此去無論成功與否,都必死無疑,都將在秦兵憤怒的刀俎下化為一堆肉醬。因此紛紛穿上白色的喪服,提前趕來為朋友送喪。在易水岸旁,太子丹設(shè)酒為荊軻壯行。這頓告別酒喝了很長時間,邊喝邊等待另外一個刺客朋友。酒罷起身告別的時候,荊軻最好的朋友高漸離撥響了十三弦古琴,用變徵聲送別朋友踏上死亡之旅。荊軻和著琴聲,仰天而歌,象是回答著他的朋友。兩人一來一往如同對話。歌聲,把所有前來送別的人都感動得淚如雨下。唱著,唱著,變徵音調(diào)突然轉(zhuǎn)成慷慨激昂的羽調(diào),使?jié)M座的人都大吃一驚。荊軻長發(fā)被面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只有兩句,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唱啊唱,直唱得聲音嘶啞,直唱得眾人頭發(fā)都豎立了起來,眼睛睜出了血絲。突然,聲音戛然而止,荊軻扔下手中的酒杯,登車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司馬遷哭了。一個古老的民族為他流下了眼淚。

  兩千多年前的這場送別,就這樣被定格在中國人的記憶中,永遠無法送走。遠別離。不是因為我們喜歡同情失敗的英雄,也不是因為我們仇恨秦王,而是在荊軻這個人身上,總是能夠找到支撐我們精神信念的一些東西:懲暴、復仇、知遇、忠誠、勇氣,以及信守諾言、視死如歸等等。遠別離。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場兒女情長的依依惜別,而是為活人舉行的隆重葬禮。在這場葬禮上,中國人日后世世代代崇拜的大丈夫人格,仰慕的俠義肝膽,被加冕為“士”最神圣的一種品格,而永遠受到人們的祭拜頌揚。所以,高漸離的琴聲才這樣象凋謝的櫻花紛紛而下,落在送別者白色的衣冠上,也落在我們無底的心淵中,永遠拂之不去。

  遠別離。勸君更盡一杯酒,故國如塵,遠別離。

  

  二 一種古老的習俗

  

  這種為遠行人設(shè)酒餞別的風俗,舊時稱為祖餞。

  我曾經(jīng)猜想,祖餞大概起源于遠古時代的祭祀路神。傳說人面蛇身的英雄共工有個兒子,名叫修,此君喜歡遠游,只要車馬人跡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都要想方設(shè)法前往游覽。他靠著神靈的力量,哪里都能夠去成,什么危險都能夠降伏,因此被民間奉為路神,也稱祖神。

  在生存環(huán)境十分惡劣的遠古時代,大地上的人煙非常稀少,道路狀況又很差,很少有什么大道通衢可供馬車奔馳,翻山越嶺走小路過小橋,是常有的事情。比較安全的倒是走水路,乘上船慢慢地走。還有,除了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的都市和主要驛道之外,招待商旅行人的客棧非常少見,甚至根本就沒有,遠行者能夠找到投宿的人家,就算很幸運了。他們常常要在茫;囊爸歇氉孕凶撸皆綆X,涉水擺渡,還得時時提防虎狼野獸的襲擊,甚至剪徑強盜的打劫。他們還必須隨身攜帶能夠吃上許多天的干糧,攜帶備用的鞋襪紙傘。因為道路遙遠,行走緩慢的緣故,外出遠行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一年兩年。不管是騎馬,買舟,還是步行,都免不了要頂烈日,犯雨雪,忍受饑寒勞累的侵襲和漫長的道路顛簸。許多人因此臥病驛舍,甚至命喪他鄉(xiāng)。

  正因為如此,人們才總是把遠行看成是生活中的重大事情。為了乞求路途順利,能夠早日平安歸來,人們要特別在路邊擺設(shè)些酒肉,來虔誠地祭祀路神。這些祭祀活動也叫做祖道。后來風俗相沿,這些祭祀用的酒肉漸漸被前來送行的親友和遠行者自己享用了,人們喝著酒,說著話,相互叮囑,彼此難舍難分,慢慢淡忘了他們所要賄賂的神靈。于是,主題轉(zhuǎn)移,祖餞不再去祭拜鬼神,而演變成了專為遠行者餞行的習俗。

  我沉吟著餞行的話題。古樂府《遠別離》的蒼涼曲調(diào),仿佛從峨嵋山下的曠野中傳來,從遠古云夢大澤浩渺的水面上傳來,一聲聲飄過耳畔,讓人浮想萬千,幾欲潸然淚下。

  離別遠。遠別離。究竟,該從哪里說起呢?

  我有些躊躇。我不想在讀者面前一味地敘述風俗。我只是想知道,從前的那些文人是怎樣面對別離的。他們比別人更敬畏神靈嗎,更相信命運嗎?他們是更喜歡遠走他鄉(xiāng)呢,還是比別人更眷戀故鄉(xiāng)?文人的胸中,究竟有多少英雄氣、兒女情?遠別離。我不能起古人于地下叩問他們。我只能循著他們的詩歌繪畫留下的繽紛落英,去尋找破碎的答案。就象陶淵明筆下的那個武陵漁夫,沿著繽紛落英尋找他的桃花源一樣。

  遠別離。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心事漂泊,遠別離。

  

  三 命中注定

  

  有一支古老的民族。他們世世代代寄居在大篷車中,象一群幽靈四處游蕩,足跡遍至歐洲和世界各地。他們這樣漂泊了一千多年,飽受其他民族的冷眼和仇恨,到處被人驅(qū)逐,奴役,殘害,最后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楚了。人們傳說他們的祖先源出于埃及,又有人說,他們其實是印度羅姆人的后裔。誰知道呢?他們有許多混亂的名字:波希米亞人、羅姆人、吉坦人、金加利人、茨岡人、吉卜賽人。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比他們更悲慘。

  我想起在中國的南方,也有這樣一支古老的流浪民族。他們世世代代沒有土地,沒有戶籍,終年居住在船上,靠捕撈魚蝦和采蚌珠為生。他們的女人常常被迫在船上賣淫,來養(yǎng)家糊口。他們被官府視作賤民,嚴禁上岸居留,只能永遠這樣在水上浮家泛宅,到處流浪。如果發(fā)現(xiàn)誰上岸居留,會被殘酷地砍去腳趾。他們是誰,一樣沒有人說得清楚。傳說一千多年前江洋大盜盧循在南方起義,后來被朝廷撲滅。這些水上賤民就是其殘部的后裔。我查過,正史中沒有任何明確的記載。東南各地把他們呼作疍民,又叫疍戶、疍蠻。至今廣東、福建、香港的一些地方,還能夠找到他們的身影。

  文人呢,文人是否也是這樣一支流浪民族?冥冥之中,他們是不是也注定擺脫不了漂泊的命運?

  我一直這樣猜想。

  遠游是舊文人的古老傳統(tǒng)。沒有一個文人愿意被土地終身囚禁在自己的故鄉(xiāng)。他們長大成人,接受完一定的詩書教育之后,必定要開始一生中最富有幻想色彩的漫游。他們離開家鄉(xiāng),告別父母妻兒,到景色壯麗的名山大川中去縱情歌唱,到早已荒蕪的古跡廢墟上去憑吊懷古,到繁華的都城里去交結(jié)官場顯貴、文壇名流,來開闊自己的眼界,豐富自己的人生。大多數(shù)文人走的都是這條道路。十五觀百家,三十成文章,然后仗劍去國,辭親遠游,象詩仙李白一樣。遠別離。他們不甘心永遠困守在故鄉(xiāng),守著一間私塾和幾壟薄地,無聲無息。他們總是要尋找機會去流浪遠方,總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屬于另一片天地。夢想,總是在遠方向他招手。至少他應(yīng)該屬于京城,通過游幕和科舉考試,最終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

  古代如此,近代的讀書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遠別離。想想父輩和我們自己,曾經(jīng)那樣不辭辛苦,遠赴歐洲、美洲和東洋各地留學;蛘叽掖译x開自己的故鄉(xiāng),跑到天津、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里投身政治、實業(yè)、文學各個領(lǐng)域,試圖施展自己的抱負。連我們這些現(xiàn)代的莘莘學子報考大學,離開父母遠走他鄉(xiāng),到異地工作,多少也是古代讀書人遠游的遺風。你會說這算什么呢,這種離開故鄉(xiāng)也值得討論嗎?這當然不算什么,在交通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哪怕遠赴歐洲美洲,又算什么。不過一兩天的路程而已?墒悄銊e忘記,在遙遠的古代,這種遠行有著生死攸關(guān)的意義。遠別離,哪怕離開故鄉(xiāng)只有幾座山,幾道水,只有百里之遙,人們也會象離開了自己的祖國,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一樣。語言不通,鄉(xiāng)音未改,獨自守望著永無盡頭的客居生涯。

  我不知道該不該這樣說:文人命中注定,要作這樣的終身飄零。

  很久以前我就朦朧地意識到,文人只有故鄉(xiāng),永遠沒有最后的家園,F(xiàn)在看來大概是對的。他們是這個社會里最不安定的群體。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不停地發(fā)生在他們身邊。他們是這樣熟悉離別分手,以至于幾乎所有的文人都能夠在這樣的題材上有超常的靈感,能夠?qū)懗鏊詈玫淖髌穪。我甚至覺得,他們還多少有點喜歡獲得這種咀嚼悲傷的機會。無論自己遠行,還是送別親友,他們不僅相約設(shè)酒,坐在一起共訴衷腸,還要相互唱和,用詩詞文章來表達彼此的傷感和眷戀。滿座惆悵的下面,我猜想,多少還有一點對這種流浪人生的回味和把玩。

  事實上,遠別離是文人生存的常態(tài)。他們是永遠的流浪者,是我們這個社會中真正的吉卜賽人。《舊約》中說,該隱因為嫉妒,殺死了自己的親兄弟亞伯,結(jié)果被上帝判處終身流浪。文人就是該隱的子孫。定居是暫時的,漂泊才是永恒的。他們的情感雖然屬于故鄉(xiāng),足跡卻永遠不屬于故鄉(xiāng),夢想也永遠不屬于故鄉(xiāng)。巫師在召喚他們魂兮歸來,可是,神秘的遠方卻在召喚著他們的靈魂遠去。遠別離,永遠是一個新的開始。祖餞,永遠是一次彼此情感的重溫,夢想的對話,永遠是一次假想中的精神葬禮。

  我寧愿把這種漂泊看成是一種偉大的使命。因為真正的文人決不會屬于某一個地方,他屬于整個大地山川,他要走遍這個大地山川來熟悉它們,他要把這個大地山川整個裝進自己的心胸,他要為全部的大地山川付出生命,而不僅僅是自己故鄉(xiāng)的那片寸土。文人的情感決不會屬于某一群人,家人、親友、鄉(xiāng)鄰、同僚。他屬于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的人,他敬畏所有的神靈,膜拜所有的祖先,愛慕所有的女人,憐惜所有的孩童,他的生命屬于整個民族,整個人類。你不可能把他困在一小群人的世界里。文人是秋風中的落葉,藍天上的白云,是蘇東坡筆下那只不肯隨意棲息的孤鴻。

  遠別離。文人就這么孤獨地走在天地之間。告別,不停地告別。與親人,與朋友,也與自己。一個接一個的長亭短亭,消失在他們的身后。千萬不要在路口兒女情長地掉淚啊,天下到處都會有知己的。他們相互叮囑說。

  如果東方文人也有自己的精神教堂,我在想,他們的圣詩會唱些什么。會不會是這樣的詩篇呢?“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惫枢l(xiāng)在遙遠的咸陽,可是自己卻漂泊并州,十年不歸。想不到竟然又去了更遙遠的朔方,連并州也變成了日夜思念的故鄉(xiāng)。詩人似乎迷茫了,故鄉(xiāng)究竟在哪里?這首詩題目叫做《旅次朔方》,有人說它的作者是賈島,有人說它的作者是劉皂。我們不去管他究竟是誰。我感興趣的是,它描述了一種典型的漂泊模式,當一個離別還沒有結(jié)束,另一個離別又套在它的外面發(fā)生了。

  博爾赫斯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說,講一個人睡著后做夢,夢見自己在做另一個夢。在那個夢里,他又做著別的夢。就這樣一個夢套著另一個夢。他得從最里面的那個夢醒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然后逐一退向清醒的現(xiàn)實。但是后來他忘記了前一個夢在哪里,弄混亂了順序,結(jié)果沒有辦法醒來了,永遠迷失在夢境里走不出來。我覺得博爾赫斯寫的不是別人,正是文人自己。遠行不就是做夢么,都是前往一個不甚分明的陌生地方。他們總是這樣,一場離別還沒有結(jié)束,另一場離別又開始了,一場離別套著一場離別,一個故鄉(xiāng)追趕著一個故鄉(xiāng),重重疊疊。無論怎樣掙扎,他們再也退回不到原來的出發(fā)點了,永遠迷失在沒有盡頭的道路中。

  遠別離。君問歸期未有期,西風殘照,遠別離。

  

  四 我們冷落了誰

  

  古老的生活方式遠去了。相顧左右,我們還需要送別誰呢?

  事實上,今天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傳統(tǒng)意義上的遠行,F(xiàn)代文明將跋涉的苦役變成了坐覽風景的享受,漫長的遠征變成了短暫的靜坐,變成了生活場景的臨時變奏,再也沒有了路途上的風雨相思,再也沒有了驛舍孤燈下的憂傷徘徊。汽車飛馳,火車呼嘯,飛機從天空中掠過,片刻之間我們已經(jīng)抵達目的地。曾經(jīng)是那么刻骨銘心的人生挑戰(zhàn),如今成了習以為常、不值得提起的小事情,完全微不足道,每年、每月甚至每隔幾天都在我們身邊發(fā)生。我們轉(zhuǎn)眼歸來,向親友家人講述著異地的所見所聞,但是對于旅行過程的本身,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所有的乘坐過程都完全一樣,沒有故事,沒有障礙,翻越千山萬水的艱難與我們這些旅行者無關(guān)。

  而且,更意味深長的是,我們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遠方。天涯不再遙遠,他鄉(xiāng)不再陌生。任何地方,我們都曾經(jīng)在電視屏幕上見過,任何地方,都有稠密的車馬人跡。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會找到與故鄉(xiāng)幾乎差不多的居舍、飲食、環(huán)境,甚至還有熟悉的故人,讓我們根本產(chǎn)生不了思鄉(xiāng)的情結(jié),根本不會再走上日暮城頭,問自己鄉(xiāng)關(guān)何處。我懷疑,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他鄉(xiāng)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神秘感,再也沒有什么遠方,再也沒有陌生的東西來誘惑我們靈魂遠去。

  唯有祖餞的風俗,至今還在。人們還是習慣于在親友遠行之前,聚集在一起,擺酒開宴,在暢飲和談笑聲中輕松地話別。等到遠行人歸來的時候,親友們會再次相聚在桌邊,慶祝重逢,為行者接風洗塵?晌覀冊僖哺杏X不到祖餞的蒼茫古意,再也不唱《遠別離》了。形式雖然一樣,餞別的本質(zhì)已經(jīng)全然不同。餞別更多地變成了一種交際的手段,一個吃飯的理由,一份游戲人生的機會,一道常見的人情風景。輕松愉快的氣氛中,誰還會把它看成是假想中的精神葬禮呢?失去了遠方,文人不再歌唱。由于詩詞唱和的消失,夢想的對話和情感的重溫慢慢都從離席上蒸發(fā)掉了,文人的祖餞和世俗的送別,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同。

  是啊,這個時代,我們還需要送別誰呢?

  如果你也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那么,請你舉起沉重的酒觴。我愿意你相信,這是燕國太子丹最好的美酒,高漸離的音樂在這酒里,荊軻的狂歌在這酒里。讓我們?yōu)槟銥灼瑱鸦ǖ幕ò,一起來與那些蒼老的背影訣別吧。這才是真正的遠別離呢:現(xiàn)代人正在一天天疏遠著古人。

  曾經(jīng)與我們朝夕相處,那么熟悉的遠古文人,如今打點起他們的詩詞文章和書畫卷軸,正一個接一個悄然離去。遠別離。沒有人挽留,他們跟隨著歲月慢慢走遠,直到完全消失在塵埃之中,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面對今天的人們頹然呆坐在電視機前,或者沉迷于電腦網(wǎng)絡(luò),在歌舞影視中流連忘返,盡情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的各種媒介,而書籍,祖先們辛辛苦苦留給我們的遺贈,卻被毫不心疼地拋棄在一邊,常常無奈地想,我們今后還聽得見他們的嘆息嗎,還看得到他們的身影嗎,還讀得懂他們的喜怒哀樂嗎,還會理解什么是忠孝禮義廉恥嗎?屈原哀傷地沿江遠游,還有誰來傾聽他和漁翁之間的對話?李白乘舟將要遠行,還有誰來欣賞岸上送行者的踏歌聲?遠別離,F(xiàn)代生活在徹底地拒絕古典人文。那些線裝書,那些古畫、書法、詩歌,在漫天的秋風中,要永遠流浪去了啊。

  這一次,我們竟然是送別者,而他們卻成了遠行人。遠別離兮。他們已經(jīng)走遠,有誰想到過要欠身相送?這是多么失禮,多么讓遠行人傷心啊。我們本來應(yīng)該挽留他們,應(yīng)該永遠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離?墒怯捎谖覀兊目裢裏o知,我們天長日久漫不經(jīng)心的冷落,把他們拒絕在現(xiàn)代生活之外,使他們越來越黯淡無光,越來越找不到現(xiàn)實的歸宿,只有告別今天,重新回到他們的遠古時代。

  想想我的朋友,他們是些什么人!他們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最杰出的智者和大師,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絕世天才,他們是世界各民族中最聰明、最偉大的先知啊。我們是些什么人?我們不過是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心智平庸的凡夫俗子,我們算什么?我們的生命渺小如塵,不足以在歷史上留下一點點輕微的漣漪。我們不過是比他們晚來到這個世界,得以有機會與他們相逢,來領(lǐng)教最偉大、最杰出的人類智慧,來與最頂尖的天才大師對話?山Y(jié)果卻是這樣的不公,這樣的出人意外:不是他們拋棄我們,而是我們拋棄他們。想想吧,該去遠行流浪的,本來是我們啊。

  這櫻花的酒,這訣別的酒。

  波斯國王契克西斯率領(lǐng)百萬大軍遠征歸來,望著如狼似虎的軍隊,突然號啕大哭。因為他想到這么堅不可摧的帝國大軍,一百年之后一個人都不會存在了。所以悲從中來,哭得象孩子一樣。此刻,我也有強烈的同感。都不會存在的,我們這些人。一百年之后誰也不會存在。我們必須明白,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的,而是另外一些人的,是孔子和孟子的,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是李白和杜甫的,是雪萊和拜倫的,是蘇軾和尼采的,是曹雪芹和托爾斯泰的,唯獨不是我們的。你以為他們已經(jīng)走遠?沒有,根本沒有。他們沒有走遠,他們很快就會回來。而我們,卻很快都會離去,交出這個世界之后一去不返,永遠無聲無息。送別?還不知道誰送別誰呢。

  遠別離。濁酒一杯家萬里,相思成灰,遠別離。

  

  五 朋友紛紛遠走

  

  離別的風景,就這樣走進記憶深處,成為我們生命的基因。我們好象永遠站在送行的路口,若有所失。道路延伸著,消失在看不見的盡頭。舉目所至,滿眼芳草萋萋,夕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孤村。在一抹地平線的盡頭,平林漠漠,遠山寂寂。就這樣,我們與古人溶解成同樣的眼睛,朝朝暮暮守望在長亭下,凝視遠方,沉浸在無邊的悵惘之中。

  這時候,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向我們告別。收回眼光環(huán)顧左右,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邊的朋友正在散去。

  要走了?去哪里,這樣神色匆匆?我們相互詢問著?蛇@有什么用呢,祖餞者中許多人脫下白色衣冠,悄然退場了?粗ο嗵幍慕處煛W者、作家、編輯們,突然宣稱放棄自己的專業(yè),打點起行囊決絕而去,我們仿佛被人拋棄一般,心里有一種難言的酸楚。遠別離。從前的送行者,今天也紛紛起程,要奔赴遠方了。我聽見了嘆息聲,聽見人們在爭相傳誦詩人的句子:“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遠別離。從十多年前的一個風雨黃昏開始,知識分子大規(guī)模地從我們身邊流失。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過去被稱作文人的那一群。直到今天。這種流失已經(jīng)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真的。我甚至想說,它比黃河流域的水土流失還要令人痛心。黃河流域的水土流失是持續(xù)性的,知識分子的流失卻是爆發(fā)性的,都是失血,帶來的痛楚與傷害卻完全不同。我們這個社會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成群的知識分子這樣四散驚飛,不顧一切地匆匆離去?我不想知道。也不想打聽。我只想知道我們從前的朋友怎么了,他們?nèi)チ四睦铩_有,我在哪里,我們在哪里。當他們越走越遠的時候,我們該不該聚聚,來為這些朋友送行。

  想起友人殷君寫過一篇文章,談?wù)撨@些遠去的知識分子。他總結(jié)說,出走有七種形式:上山、下海、越洋、攀親、入閣、游水、歸化。

  所謂上山,就是在現(xiàn)實理想破滅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遁入宗教世界,受庇護于各種寺廟、道觀,完全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就象八十多年前李叔同所走的道路那樣。隨著宗教信仰的開放和知識分子對生命的自我懺悔,皈依各種宗教的知識分子日益增多,成為一種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所謂下海,就是棄文經(jīng)商,改行去當商人,開公司,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中經(jīng)營生意,學做時代的弄潮兒。這是近年來知識分子流失的主要去向之一。他們也許還身在曹營心在漢,徘徊于兩種角色之間,為儒商,為商儒,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已經(jīng)不可能再回到文化領(lǐng)域來了。所謂越洋,就是辦理出國深造,到其他國家尋找發(fā)展的機會,或者干脆移民一走了之,永久淹留在其他國家,不再回來。異國他鄉(xiāng)吸引著他們,呼喚他們適彼樂土,到那里去當文人,當學子,當商人,當寓公。所謂攀親,就是攀結(jié)企業(yè),尋找愿意出錢資助的機構(gòu)和基金,來做項目,打零工,利用自己的業(yè)務(wù)專長,賺取報酬。這種攀親,本質(zhì)上是認別人做自己的衣食父母。所謂入閣,就是進入政府部門,充當政務(wù)官員、辦事職員或者智囊謀士。這條道路曾經(jīng)是中國古代文人常走的人生途徑,走得通則最終成為百姓的父母官,走不通則在官場里給別人當師爺,當幕僚。在今天這樣

  一個官本位的現(xiàn)代社會中,這種選擇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突然又有了強烈的誘惑力。所謂游水,就是在半放棄文化的狀態(tài)下,尋找各種社會兼職,自謀生路,來養(yǎng)活那些奄奄一息的靈感和主義。他們不時上岸來重溫舊夢,又不時下水去游泳,徘徊在兩種生存方式之間,來獲取價值的平衡。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魚和熊掌總是希望能夠兼得。所謂歸化,就是投靠別人,受雇于各種工商企業(yè)和中介機構(gòu)。在更能體現(xiàn)他們勞動價值的天地里,尋找自己的位置,發(fā)揮其他形式的聰明才干。

  遠別離。遠別離。我多么想對這些遠走的朋友說一聲:別走朋友!

  別走啊朋友,留下來吧。我們不是已經(jīng)挺過來了。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黑暗,走過了沼澤。我們已經(jīng)擺脫了文字獄的追殺,擺脫了動輒以言獲罪的陰影。不再有三千里遠惡州郡的流放,也不再有九儒十丐般的極端歧視。別走朋友。我們已經(jīng)可以挺起胸來做人,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我們已經(jīng)重新獲得了道德勇氣,不再害怕權(quán)威。我們不再承認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毛發(fā),要依附在別人身上才能存在。我們不屬于哪一個階級,從來就不屬于。文人就是文人,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我們有權(quán)利把我們的人文祖先接回來,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有權(quán)利通過我們的筆,來自由表達我們的思想,謳歌美好,抨擊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丑惡。我們不再向任何人獻媚效忠,我們只對良知負責,對歷史負責。如果我們歌唱,那是因為內(nèi)心真實地感到歡欣鼓舞,而不是有人要我們這么做。如果我們詛咒,那是因為強烈的憎恨與鄙視,哪怕有人不喜歡我們這么做。我們不再是思想的工具,我們是思想的主人,是思想的原創(chuàng)者。別走朋友!在二十一世紀面前,我們終于說出了埋藏心中已久的那個字:不。是的,不。文人可以說不。多么激動人心啊朋友。如果祖先地下有知,一定會為我們高興,一定會羨慕我們生逢其時?蔀槭裁,為什么偏偏在這個

  時候,你們最終選擇了悄然退場呢?是什么在召喚著你們,吸引你們走出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這樣孤獨地漂泊遠方,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你們難道不再思念故鄉(xiāng)的莼羹,鱸魚膾?你們是否忘記了圣人的叮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春意闌珊,酒殘,花落。我想起那首海外游子唱的歌:“歸來吧,浪跡天涯的游子,我已是滿懷疲憊,厭倦飄零!

  反復吟詠著,高漸離的琴聲仿佛又從遠處傳來。

  遠別離。日暮酒醒人已遠,王孫不歸,遠別離。

  

  六 送別文人

  

  突然醒悟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注定要當一輩子文人,當一輩子清貧的知識分子,只能夠選擇這樣一種活法。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惑與無奈。我們應(yīng)該想到,當我們的朋友下決心要告別我們,去遠方漂泊的時候,他們內(nèi)心該多么痛苦,多么躊躇難決、心有不甘。那些漂洋過海移民到其他國家的朋友,黃鶴一去不復返,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土地上來了。他和他的子孫將永遠客死他鄉(xiāng),世代飄零。他們的眼神一定充滿了哀戚和迷惘,他們的心一定在流淚。

  我甚至覺得,他們是另一些荊軻,現(xiàn)代的荊軻。他們要去行刺的,不是哪一個暴君,而是自己心中曾經(jīng)擁有的文化理想。他們將用那把鋒利的匕首揮劍自宮,然后拖著受傷的軀體去流浪遠方。所以我總是想,讓我們做一回太子丹,來送送他們吧。讓我們在水邊為他們祭起魂幡,設(shè)下水陸道場,同唱“壯士一去不復還”吧。

  遠別離。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愿意為每一個走掉的傷心文人,重新在長亭古道餞行,在渡口水畔餞行。哪怕他們?nèi)毕。遠別離。我們愿意請來他們所有的平生好友,換上雪白的衣袍,前來叮嚀話別。遠別離。我們愿意重金請來高漸離為他們擊筑狂歌,把凄涼的變徵化作羽調(diào),讓滿座的送行者眼眶睜裂,頭發(fā)沖冠。遠別離。無論什么季節(jié),我們都要讓櫻花怒放,然后象雨一樣紛紛而下,落滿我們的全身。

  遠別離。明月不歸沉碧海,魂兮歸來啊,遠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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