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是一九六一還是六二年寒假，我和幾個同學在臺北衡陽路瞥見一位高大肅穆的老人：鐵灰色的舊布長袍，銀白色的飄飄美髯，冬陽下臉上沒有紅光，只見長長的白眉襯得眼神格外深邃。一位中年副官一手拉開車門一手攙著老人上車，車子緩緩駛出熙攘的鬧街。「認出來了吧？」檐廊下擺攤子賣雜貨的老板對著我們笑笑說�！副O(jiān)察院長于右任！牧羊人的誠樸，出家人的清白！」四川口音濃得像重慶的霧。

　　看著他的草書長大，我從小熟悉于右任。五十年代他替我父親寫的條幅掛在老家粉白的墻上掛到泛起歲月的古色。小學升初中看到一句上聯(lián)：「左舜生姓左不左，易君左名左不左，二君胡適？其于右任乎！」在臺灣升學看到有人對出了下聯(lián)，我竟一心只記住上聯(lián)。上聯(lián)?的胡適之和于右老都在我那一代人的臺灣，更親切；
青年黨主席左舜生感覺很遠；
易君左我在張紉詩先生的茶?上見過，始終沒有南宮搏那么熟稔。一九六四我畢業(yè)那年年底于右老辭世，我正在南洋省親，閱報頓生山遠景淡之思。

　　這幾天，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舉辦這位一代草圣的書法藝術展。中大校長劉遵義是右老的外孫，展品聽說全是于家后人的珍藏，展完還要運到上海復旦大學再展，既是慶祝復旦百年校慶，也紀念右老當年參與創(chuàng)辦復旦前身復旦公學的善舉。老先生的字每一筆都勾勒了他一生做人的松筠之節(jié)，學得了他的形體學不了他的神髓，況且，應酬之作不說，右老筆下的詩詞聯(lián)語往往才是他描出劍膽沁出琴心的絕品。我家那幅五言對子藏的正是字里詩里那股短衣散發(fā)的豪情：「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

　　一九四九年大陸易幟前后聽說于右任在香港滯留過一段時日，可惜我找不到寫他這段經(jīng)歷的文字，說他一度猶疑不想去臺北的流言倒是有的。那是中國近代史上鶴怨而猿驚的歲月，邦國基石搖落，江山夢里多愁，黨國元老的海隅行止難免惹起外人敏感的遐想和凌空的猜測，?乎香港那時節(jié)畢竟是國共兩股勢力攻心扼吭的關鍵地方，真真假假的故事多得很。前不久我有緣收得章士釗寫的兩幅字，小小的一幅詩箋詩里倒真點了于右任一句。

　　章士釗是中南海淺紅清客，晚年浮沉在被統(tǒng)戰(zhàn)與搞統(tǒng)戰(zhàn)的曖昧旋渦之中。他那首詩是一九五七年寫的〈丁酉元日詩〉，小注說他一九四九、五○、五六年在香港渡過三個冬天，詩中寫他跟趙叔雍、劉伯端的唱酬，接著那句「微妙交游各報書」有注文寫明「指于右任」，輕輕帶出他與右老有過微妙的往還。羅孚先生給我抄錄了《章孤桐先生南游吟草》里的〈懷于右任〉七律三首，我讀了似懂非懂，只見其微，不見其妙。羅先生說《吟草》由劉景堂題簽作序，劉景堂就是詩注中說的劉伯端，我的老師劉殿爵教授之尊翁也。

　　都是從前的人從前的事了。我還讀過著名中醫(yī)陳存仁一篇舊文說，三十年代他在上海給右老看過病，留意到右老雙腳腳趾五趾平平齊齊，沒有常人大趾長小趾短的斜度：「我想到太虛法師和我說過，佛足都是五趾相齊的，所謂圓顱方趾」。陳大夫說于右任?非尋常人；
難怪衡陽路那個雜貨攤老板說他是牧羊人，是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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