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托馬斯·曼的憤怒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1986年米奇尼克經(jīng)歷著人生最黯淡的時期。那是他于1989年12月之后第二次坐牢,被判三年,時年40歲。在這種時刻,他在牢里想起了一個標準的德國貴族——托馬斯?曼。曼(l875——1955),德國小說家和散文家,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33年希特勒上臺時,曼正好在瑞士逗留,從此開始一去不復返的流亡生涯,1944年加入美國國籍。根據(jù)曼寫于1933-1936年間的私人書信集,米奇尼克寫成了這篇《堂?吉珂德和開罵》。
米奇尼克筆下的托馬斯?曼,首先是一個對政治冷淡的人。這種冷淡不是出于缺乏道德力量或者世故,其原因遠為復雜。作為一個對人性洞若觀火的小說家,他深諳人類處境的復雜晦澀,知悉人類命運所擁有的含混模糊,每一種表達都存在與其相反的表達,每一種權利都有與其相反的權利;
在相悖的立場中,不排除各自有其中肯的價值,因而“每一個結論都是一個過于簡單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曼遠離政治,是防備被拖入一種二元對立的政治化陷阱,擔心自己被弱化為一個簡單的政治工具。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唯一的敵人,就是“簡單化”及其造成的粗鄙。
盡管一開始就看不慣納粹行徑,但是在最初的階段曼保持沉默,一個原因是不想失去德國的讀者,希望通過作品繼續(xù)和德國民眾保持聯(lián)系。作為一個作家,這是無可厚非的。
但是曼并未停留在這種為自己的理由上。他反復向自己提問:我有權利這樣做嗎?這是否也是一條可能的途徑呢?而相反的理由也同樣成立:一個在復雜的精神領域進行探索的冒險家,為什么要無視自己更高的責任,來為這種腐敗的東西費口舌?難道“讓這個世界感激我,也是我的責任?”
在這種矛盾和沖突中,曼顯得越來越不耐煩,外部的現(xiàn)實越來越嚴重干擾他的精神現(xiàn)實,“我的道德批判意識處于持續(xù)激化狀態(tài)”。他的工作計劃一再受到耽擱。而他個人的危機,不是別的,正是時代危機在他身上的體現(xiàn)。他感到一種忍不住的沖動,想到什么時候給這個邪惡的政權以沉重的一擊,盡管他并不清楚地知道什么時候與德國政府公開攤牌。說到底,不管事情有多晦澀,曼一刻也沒有忘記——把邪惡當作邪惡,不管它有多么高尚或者卑鄙的理由。他有朋友加入了為納粹鼓吹的行列,向他展示了新德國的美好前景,當時的許多德國知識分子都這樣做了。在這樣一種時代大潮面前,曼從來沒有動過心。
結果是,這位處理人類最復雜晦澀的事務的大師,德國貴族禮儀和完美行事的典范,在私人書信中形容納粹時,用了全部帶有侮辱性的字眼,用了那種酒吧里打架斗毆的語言,對于審美家來說,是如此地不入流。看起來,這位人類最智慧的大腦之一失去了平衡,在言辭上失掉了控制?這是為什么?
這批信最終的簽署日期是在1936年,距離歐洲開戰(zhàn)還有三年,而納粹在集中營里暴行被揭露,還在更后面。曼為什么如此被激怒?到底什么東西刺痛了他?——野蠻和荒蕪!曼用得最多的是“野蠻”這個詞。他的老朋友居然把席勒表述為“一個陶立克式德國-腓特烈男人”,這讓他嘗到了忍受的極限。精神上的野蠻(“浪漫主義的狂熱”、“自我麻木和自我欺騙”)和現(xiàn)實中制造“恐怖”和“恫嚇”相結合,所造成的是民眾人格和精神上的投降和屈從。這樣一種政府聲稱代表德國,對這位從路德和歌德傳統(tǒng)出來的、深愛自己民族的德國作家來說,等于要了他的命。“反感”是曼對于在德國發(fā)生的事情的主導型情緒——“多么不可理解的粗野”!與這樣一種蠻橫不講理的力量去爭論,是徒勞和讓人感到力不從心的!八D―諾貝爾獎獲得者,同元首總理對話的人,最孤芳自賞的歐洲精英的王冠上的鉆石――感到完全的無助。”米奇尼克分析道。于是,“他轉向開罵”。
動蕩搖晃的現(xiàn)實引起了作家進一步的憂慮:眼下的危機是不是歐洲人道主義的危機?是不是人道主義這樣一種價值已經(jīng)接近它的尾聲?你看,那么多的歐洲人接受了德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而不感到憤怒,他們的國家高興地接受了希特勒玩弄花招的和平宣言。難道不應該有人出來糾正它?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
曼本人的做法也變得讓人不可思議。作為諾貝爾獎得主,他參與提名被關押的德國記者奧西愛茨基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被指責為有違作家應該保持的距離和反諷精神,對此,曼的回答是:“一個純文學的捍衛(wèi)者應該為他自己感到可憐”。比較起所有詩篇,“當代文化環(huán)境的政治斗爭”,要來得更加重要、關鍵和有價值。
最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必須借助人類生活的一般背景和一般價值。他可以對這些背景和價值作出自己的闡釋和改動式的評價,但是不存在這么一個地平線,創(chuàng)造的活動就失去了緣由。野蠻的納粹是對于這些一般背景和價值的瘋狂破壞,它所造成的結果是,不僅一個作家借以觀察世界的基本光線不再存在,而是連基本的人類生活都不復存在,剩下來的只有廢墟和荒蕪。這完全構成了對于一個作家基本工作條件的破壞,構成了他作為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所需要的起碼生存條件的破壞。這時候如果繼續(xù)對野蠻保持沉默,無異于認同一場對于自身的攻擊,更何況這種野蠻事實上已經(jīng)造成對于某些人們的實際攻擊,那些素不相識又是休戚相關的受害者。
曼生性不是樂觀主義者,他反對野蠻,但無法預見自己的勝利。于是只有咬緊牙關,在一個動蕩搖晃的年代,反復念叨:“在沒有其他路標時,自己做自己的路標”;
“大喊‘根基、扎根’”。他的貴族本性通過這句話偶然現(xiàn)身:“沒有什么比在撤退中進行光榮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更為美好的了!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米奇尼克引用圣經(jīng)里說的,十個人就可以拯救一座城市,同樣十個人就能夠拯救二十世紀的德國民族。他提及的第一個名字就是托馬斯?曼。因此,這位波蘭人民的忠誠兒子米奇尼克這樣對他的同胞說:
當你讀到、聽到并說起在你的祖國,德國人曾經(jīng)宣稱他們是超人,并以永久帝國的名義大建集中營,進行掠奪和大屠殺,毀壞人的身體和精神時,你們波蘭的讀者,有責任記住并重復,有一個德國的堂?吉訶德,一個無助的作家,是他早在德國入侵你的國家之前,就深深地反感并希望納粹劊子手的失敗;
正是他把人類休戚與共的價值,置于民族主義教條之下的種族法則之上。
因此,波蘭的讀者,當你想起波蘭的作家和大學教授被送到死亡營和在大街上被槍決,你要咬緊牙關,固執(zhí)地重復,一個休戚相關、痛如身受的密語:托馬斯?曼、托馬斯?曼、托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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