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的代價

　　MM，

　　又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坐下來給你寫信，但是我有心事。過去兩個禮拜，蠻慘的，生活里問題很多。每一個問題，好像都在考驗我性格里不同的一個部分。每一個問題性質(zhì)不一樣，所以就需要不同的面對方式，也需要調(diào)動我性格里某一種品質(zhì)，這個品質(zhì)，我或者有，或者沒有，還要開拓才會出現(xiàn)。有些問題需要的是勇氣，有些，需要智慧。

　　其實也都不是什么真正嚴(yán)重的事，但是你知道，給生活「加料」的通常都是些芝麻小事，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有時候，你已經(jīng)有麻煩了，偏偏還要打破一個玻璃瓶或者吃早點時把牛奶潑的一身，你只好覺得，太倒霉了。

　　大的問題，譬如三月就要畢業(yè)考啦，大學(xué)入學(xué)啦，或者是將來的工作，暫且不提，最近出了兩個狀況，讓我很心煩。

　　第一個，上封信你問我，碰到一個你不贊成的人，而他偏偏掌權(quán)，譬如說他是決定你成績的老師，這種矛盾我怎么處理？現(xiàn)在就發(fā)生了。我跟你說過我不欣賞英文老師，因為我覺得他程度不夠。我們這一班有一半人都到美國去做過交換學(xué)生，我也在美國讀過一年，所以我們的英文水準(zhǔn)比一般沒去留學(xué)的德國學(xué)生要高很多，而他好像完全不理會這種差異，還是照他一貫的方法教學(xué)，就是要我們聽寫，或者讓我們讀一堆無聊的文章。從他那里，我簡直學(xué)不到任何東西。我甚至于覺得從美國回來以后，我的英文就停止進(jìn)步了。最讓我生氣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對英文的文學(xué)作品根本沒有解析的能力，常常不知所云。英文課就變成我們最不需要動任何腦筋的課。

　　我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要「反叛」的。我在他的課上睡覺，而且拒絕交作業(yè)。討論文學(xué)作品的時候，我提出他完全無法招架的問題。

　　然后，事情就發(fā)生了。他竟然說我在「嗑藥」！他去跟我的導(dǎo)師說，我上課沒精打彩，而且不做作業(yè)，一定是因為嗑藥。導(dǎo)師就來找我談話。連同學(xué)都以為是真的了。

　　MM，你說我「反叛權(quán)威」對還是不對？現(xiàn)在，我得到什么？他很快就要退休，而我，得到一個爛分?jǐn)?shù)，外送一個被破壞的名譽(yù)。

　　我不是不知道反抗權(quán)威會有后果，也想過是否閉嘴做他的乖學(xué)生，但是最后，我還是用消極「罷課」去抵制他，因為我實在受不了無知的人假裝有知識，還要來對你指指點點。我的理性畢竟敗給了我的情緒。而現(xiàn)在，他給我這么多麻煩，我的好勝心又被挑起，我想：嘿，我就做給你看，我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英文成績扳回來。這樣，他是不是會開始理解我反對他是因為他教學(xué)太爛？

　　墜入情網(wǎng)

　　這第二個「麻煩」嘛，你大概已經(jīng)等了十九年，等我來告訴你──沒錯，女孩子。

　　兩年前，當(dāng)我很多好朋友都在談戀愛的時候，我對女生一點沒興趣。不是我晚熟，而是，我有太多其它的興趣，譬如足球，而且，我確實不太容易「墜入情網(wǎng)」。但是自從在美國有了一個女朋友以后（哈，沒告訴過你──你就當(dāng)我忘了說吧？），我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地「墜入」，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失戀。有時候我在想，怎么老是被人甩了，搞不好我有問題？（開玩笑的。老媽別緊張。）

　　上個禮拜，我又失戀了。寒假里，她遇見了一個荷蘭男孩，就跟他好了。老天，這個家伙連德語都說不好，他們得用半生不熟的英語溝通。

　　我很難受，當(dāng)然我的自尊被傷害了，雖然我的理智告訴我：沒關(guān)系，你們本來就不很配。更何況，我愛的其實是另一個女孩，她只不過是一個假想的替身。我覺得，我恐怕是一個在感情上不太會「放下」的人（你也是，MM）。現(xiàn)在的麻煩是，我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

　　她其實并不清楚我對她的感情，她以為我們是「好朋友」。受傷的我很想跟她一刀兩斷，不再來往，但是這對她好像不公平，因為，她并沒有說愛過我啊。所以，我應(yīng)該照顧到她的情感，假裝若無其事繼續(xù)我們的「友誼」，還是只管我自己「療傷」，跟她斷掉？

　　你知道我意思嗎？這跟我跟英文老師的沖突看起來沒有關(guān)連，其實性質(zhì)是一樣的：我應(yīng)該誠實地坦露自己的感情，還是隱藏它？對英文老師這個權(quán)威，我似乎應(yīng)該避免坦誠而接受他的權(quán)威，因為表露我對他的不滿，我會受傷。對這個女孩，我又似乎應(yīng)該坦誠，否則我們的「友誼」就被放在一個緊繃的鋼索上，讓謊言和虛假充斥。

　　面對第一個難題，我需要智慧。面對第二個難題，我需要勇氣，然而，我覺得我兩個都不夠。

　　你當(dāng)然會說，唉呀，你需要平衡，既要體貼到別人的感受，又要照顧到自己的立場。可是，多難啊。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有那么多人要「應(yīng)付」──不，事實上，是在接下來的「一生」中，有那么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要「應(yīng)付」，我覺得自己很笨拙。尤其是碰到感情的時候。

　　我這些「傾訴」，會不會讓你覺得，像是好萊塢的巨星們在抱怨錢太多、太有名所以生活很「慘」？可是，生命往往就被那微不足道的事情給決定了……

　　安德烈

　　MSN 對話，香港時間凌晨三時，德國時間晚上八時

　　MM：安德烈，你知道，母親對子女的愛是生死不渝的。你告訴我：你嗑藥嗎？

　　安：
你有病啊。我嗑藥，會告訴你嗎？

　　MM：你就斬釘截鐵地告訴我：YES or NO.

　　安：NO.

　　MM: 好�，F(xiàn)在可以繼續(xù)談了。

　　安：受不了你。

　　MM：所有的媽都會這樣。

　　安：一定沒看懂我的文章，才會問那樣的問題。

　　MM：不要吵架。我問你：需要我跟英文老師打電話嗎？

　　安：
不要。我已經(jīng)處理。放心。

　　MM：
好，再問你：你談到感情�？紤]過隱私的問題嗎？你不介意？

　　安：
不介意。因為，有沒有一個十九歲的人不是在戀愛或失戀？你十九歲時不是嗎？我不認(rèn)為這是「隱私」，我覺得這是年輕人的普遍經(jīng)驗，有什么好隱藏的。

　　暴虎馮河，還是謀定而動？

　　安德烈，

　　如果有個人手里拿著一個彈弓，站在高處，對著你。你要反擊，是站在那低處呢，還是先站到高處再說？

　　你會說，不對，MM，照你這個邏輯，人民也不要抵抗暴政了，因為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特征就是，政府占據(jù)制高點，人民在低處，在「彈弓」下討生活，他們永遠(yuǎn)不可能搶到高處。而且，跟極權(quán)合作的人，還可以振振有詞說，我這是在「迂回作戰(zhàn)」，想辦法站到高處去，再為人民說話。在民主體制里，也有人選擇跟著腐敗的權(quán)力走，還振振有詞說，進(jìn)入體制，站到高處，可以影響當(dāng)權(quán)者，造福社會。可是還沒造福社會，個人已經(jīng)先享盡了權(quán)力的好處。

　　你的反駁我將無法響應(yīng)。安德烈，這個世界里，見風(fēng)轉(zhuǎn)舵的投機(jī)者絕對是大多數(shù)。所以你說的「勇氣」和「智慧」，永遠(yuǎn)是稀有的品質(zhì)。更何況，「暴虎馮河」的勇氣和「謀定而后動」的勇氣，有時候很難辨別。投機(jī)和智慧，看起來也很貌似。真假勇氣和智慧的細(xì)微差別，在「左傳」（記錄了公元前722到前468年的中國歷史）和「戰(zhàn)國策」（記錄了公元前460到前220年的中國歷史）里很多，希望有一天你能讀到。我同時發(fā)現(xiàn)，柏拉圖所記錄的蘇格拉底的思辯，和左傳的風(fēng)格很像。蘇格拉底的朋友克瑞多到監(jiān)獄去試圖說服他逃獄時，蘇格拉底卻和他進(jìn)行一場道德辯論：

　　蘇：……是否應(yīng)堅信，不管多數(shù)人怎么想，不管后果如何，不正義就是不正義？

　　克：
是。

　　蘇：
所以我們不能做不義之事？

　　克：
不能。

　　蘇：
也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以暴治暴？

　　克：
不能。

　　蘇：……也就是說，不管別人怎么傷害了我們，我們都不能報復(fù)，從而去傷害別人。但是克瑞多，你要仔細(xì)想想，因為這種想法從來就不是多數(shù)人的想法。信不信服這種想法的人分岐嚴(yán)重，彼此完全無法溝通。

　　自己和「多數(shù)人」格格不入時，是堅持還是妥協(xié)？個人被權(quán)力打擊時，是反抗還是接受？為何接受又為何反抗？如何接受又如何反抗？蘇格拉底依靠的是一個理性的邏輯。左傳里也常有理性和權(quán)力的兩種邏輯的沖突。

　　所以，安德烈，你不是唯一一個必須思考怎么去「應(yīng)付」那極為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的少年；
人際關(guān)系，其實往往是一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從老子、孔子到蘇格拉底都曾經(jīng)思索這個問題。你的英文老師對你所造成的難題，只是一個小小的訓(xùn)練吧，譬如說，在你決定上課睡覺、不寫作業(yè)之前，你是否思考過他是一個什么樣的「對手」？是否思考過，用什么語言可能可以和他溝通？又或者，什么形式的「反叛」會給你帶來什么樣的收獲或者災(zāi)難？你是「謀定而后動」或是「暴虎馮河」？ 你想要達(dá)到什么？你的邏輯是什么？

　　兩星期前，我買了兩顆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顆放在玻璃窗邊，一顆放在餐桌上，都用清水供著。窗邊那顆還像一盆青蔥，桌上的那顆，屋內(nèi)稍暖，卻已經(jīng)開出了香氣迷迷的花朵。

　　每一次痛苦都很真實

　　你愿意和我談感情的事，我覺得「受寵若驚」。是的，我等了十九年，等你告訴我：MM，我認(rèn)識了一個可愛的女孩。上一次你和我談「愛情」，是你十三歲那一年：

　　1998/9/20，午夜手記

　　安德烈去參加朋友的生日舞會，剛剛接他回家。在暗暗的車?yán)�，覺得他彷佛若有所思，欲言又止。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慢慢兒地，得知今晚班上的幾個女孩子也在。

　　「那──音樂很吵了？」

　　「不吵，」他說，「是那種靜靜的音樂�！�

　　「喔……」我思索，「那么是跳慢舞了？」

　　「對�！�

　　又開了一段夜路；
這段路上，兩旁全是麥田，麥田邊滿滿是野生的罌粟花，在蘋果樹下，開得火紅。我開得很慢，秋夜的空氣里，流蕩著酸酸的蘋果香。

　　半晌不說話的人突然說，「馬力愛上我們班一個女生，今天晚上他跟她說了�！�

　　「怎么說的？」

　　「燈光暗下來的時候，他和她跳舞的時候說的�！�

　　他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認(rèn)真地說，「媽媽，你難道不知道嗎？愛的時候，不說也看得出來�！�

　　「喔……」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但是故做鎮(zhèn)定。

　　到家門口，我熄了車燈。在黑暗中，我們都坐著，不動。然后我說，「安，你也愛上了什么人嗎？」

　　他搖頭。

　　「如果發(fā)生了，你──會告訴我嗎？」

　　他說，「會吧……」聲音很輕，「大概會吧。」

　　今晚，我想，就是這樣一個尋常的秋夜，十三歲的男孩心里發(fā)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許不太明白。一種飄忽的情愫？一點秘密的、忽然來襲捉摸不定的甜美的感覺？

　　平常竭盡所能拖延上床的他，早早和我說了晚安，關(guān)了房門。

　　你記得那個晚上嗎，安德烈？

　　我一點也不覺得你的煩惱是「好萊塢明星」的「無病呻吟」。事實上，接到你的信，我一整天都在一種牽掛的情緒中。你說，使人生憑添煩惱的往往是一些芝麻小事，你把失戀和打翻牛奶弄濕了衣服相提并論，安德烈，你自我嘲諷的本領(lǐng)令我驚異，但是，不要假裝「酷」吧。任何人，在人生的任何階段，愛情受到挫折都是很「傷」的事，更何況是一個十九歲的人。如果你容許我坦誠的話，我覺得你此刻一定在一個極端苦惱——或說「痛苦」——的情緒里。而畢業(yè)大考就在眼前。我牽掛，因為我知道我無法給你任何安慰，在這種時候。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的德國少年是否讀過「少年維特的煩惱」？歌德和你一樣，在法蘭克福成長，他的故居我也帶你去過。二十三歲的歌德愛上了一個已經(jīng)訂婚的少女，帶給他極深的痛苦。痛苦轉(zhuǎn)化為文字藝術(shù)，他的痛苦得到升華，可是很多其它的年輕人，緊緊抱著他的書，穿上「維特式」的衣服，紛紛去自殺了。安德烈，我們自己心里的痛苦不會因為這個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變得微不足道；
它對別人也許微不足道，對我們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絕對的，真實的，很重大，很痛。

　　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

　　歌德這樣描寫少年維特：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Von Himmel fordert er die schoensten Sterne/ Und von der Erde jede hoechste Lust）；
十九歲，我覺得，正是天上星辰和地上欲望交織、甜美和痛苦混亂重迭的時候。你的手足無措，親愛的，我們都經(jīng)驗過。

　　所以，我要告訴你什么呢？

　　歌德在維茲拉小城第一次見到夏綠蒂，一個清純靜美的女孩，一身飄飄的白衣白裙，胸前別著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令他傾倒。為了取悅于夏綠蒂，他駕馬車走了十公里的路，去給夏綠蒂生病的女友送一個橘子。愛而不能愛，或者愛而得不到愛，少年歌德的痛苦，你現(xiàn)在是否更有體會了呢？可是我想說的是，傳說四十年后，文名滿天下的歌德在魏瑪見到了夏綠蒂，她已經(jīng)變成一個身材粗壯而形容憔悴的老婦。而在此之前，歌德不斷地戀愛，不斷地失戀，不斷地創(chuàng)作。二十三歲初戀時那當(dāng)下的痛苦，若把人生的鏡頭拉長來看，就不那么絕對了。

　　你是否也能想象：在你遇到自己將來終身的伴侶之前，你恐怕要戀愛十次，受傷二十次？所以每一次的受傷，都是人生的必修課？受一次傷，就在人生的課表上打一個勾，面對下一堂課。歌德所做的，大概除了打勾之外，還坐下來寫心得報告──所有的作品，難道不是他人生的作業(yè)？從少年期的「維特的煩惱」到老年期的「浮士德」，安德烈，你有沒有想過，都是他痛苦的沉思，沉思的傾訴？

　　你應(yīng)該跟這個你喜歡的女孩子坦白或者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大概不必告訴你，想必你亦不期待我告訴你。我愿意和你分享的是我自己的「心得報告」，那就是，人生像條大河，可能風(fēng)景清麗，更可能驚濤駭浪。你需要的伴侶，最好是那能夠和你并肩立在船頭，淺斟低唱兩岸風(fēng)光，同時更能在驚濤駭浪中緊緊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換句話說，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須應(yīng)付的驚濤駭浪。

　　可是，我不能不意識到，我的任何話，一定都是廢話。因為，清純靜美，白衣白裙別上一朵粉紅的蝴蝶結(jié)──誰抵擋得住「美」的襲擊？對美的迷戀可以打敗任何智者自以為是的心得報告。我只能讓你，看著你，跌倒，只能希望你會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來，希望陽光照過來，照亮你藏著憂傷的心，照亮你眼前看不見盡頭的路。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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