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鶴”詩案——老詩人鄧均吾之死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老干長條倚碧霄,
虬髯紅拂入揮毫。
金城柳是英雄種,
豈向西風一折腰。
這首絕句是老詩人鄧均吾寫的,題為《觀人畫柳》,刊載于1962年6月7日重慶《奔騰》文學雙周刊第16期上。
請今天的讀者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允許你不擇手段,挖空心思,看能夠用什么辦法將這首詩打成“反詩”。
我這個過來人認為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要這樣做,必須有一股“史無前例”的超強龍卷風,還得設置一個經(jīng)年跨歲地不斷扭曲人心、泯滅良知的社會背景。而這種使上億人遭罪的劫難畢竟過去快四十年了。
如果把時光倒轉至1966年的春夏之交,也就是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和《十六條》強頒硬貫的時候呢?那可就是頭腳倒置之世了。一時大風起兮,摧城拔木,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出現(xiàn)。重慶市文聯(lián),那時不過是一個二三十人的小團體,鄧均吾是備受文藝界尊重的老詩人,在這雷霆冰雹劈面襲來,文化人個個頭上懸著一把大革文化命之劍的特殊時空下,他這首短短四句二十八字的小詩,經(jīng)過推演,經(jīng)過鍛造,就駭然被打造成“反革命黑詩”了。鄧老因此備受凌辱,以致在飽受折磨之后含恨以歿。對于重慶文學界來說,這一詩案,至今還是“了猶未了”的一樁冤案。
。玻埃埃衬甑目棺琛胺堑洹,是一場全民戰(zhàn)爭,即使疫患已除,專家們還在緊張地尋找疫源,研究并制定防范機制,目的只有一個:為了人民福祉,吸取教訓,絕不可讓疫情再次肆虐。而“文革”之災卻在人間為祟十年,據(jù)始作俑者言,隔段時間還會再爆發(fā)。那么,它是何種疫源、什么病理造成的?怎樣才能防患于未然?十年浩劫,茲體事大,好像難以著手。但具體到小小重慶市文聯(lián)中的小小詩案,興許倒能比較容易說清原委。為了防止這一社會惡疫變性再竄,是不是可以剖析一個標本,為這曾經(jīng)惡發(fā)的社會痼疾留下一塊小小的病理切片呢。
◇ 詩本事
鄧老這首題畫詩,寫于1962年壬寅虎歲的陽春3月。
。保梗叮敝粒保梗叮材曛唬悄菆鰧е路钦K劳錾锨f人的三年大饑荒的尾聲。為了緩解災情和總結教訓,中國中央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會”后,開始檢查過去的政策措施,著手糾正“共產(chǎn)風”、“浮夸風”等偏失,對“反右傾”等運動中受到批判、處理的一些干部、共產(chǎn)黨員和群眾進行甄別、平反。從農(nóng)業(yè)“十二條”開始,在文化和教育科技方面也擬制了一些糾偏規(guī)定,知識分子頭上那頂戴了多年的“資產(chǎn)階級”帽子也被周恩來和陳毅宣布摘掉,承認其為勞動人民的一部分。根據(jù)這樣的精神,在這年春風駘蕩的3月中,美術家協(xié)會四川分會在重慶開了個氣氛寬松的座談會,把一些知名畫家請來雅聚。祝酒中,重慶市文聯(lián)和四川美協(xié)領導人,對過去反“中、下游”,拔“灰、白旗”,傷害知識分子感情的作法,說了些寬慰的帶甄別性的話。對國畫這一畫種受到冷落表示了歉意,并答應要為陳子莊、馮建吳這樣的畫家籌辦畫展。目的是為了調動各方的積極性,大家心情舒暢地共渡時艱。
盡管過去幾年中有過物資匱乏,也有過過火批判,但中國知識分子是很能顧全大局,很講“忠恕”之道的。既然有文化方面的領導人主動致歉,那還不是在以國士待我,而由是感激嗎?陳子莊先生就感動得流了熱淚,并當場展紙揮毫,畫了一幅“老干長條倚碧霄”的春柳圖,借以表達他“律回歲轉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的振奮心情。
鄧均吾作為重慶市文聯(lián)負責人,這次雅集也是主賓,看到陳子莊先畫柳樹老干,樁頭上殘椏戟立,能使人意識到過去的嚴冬之冷和人為的芟伐太過;
繼而見畫家揮筆畫出了柔條,用似有若無的綠色點舒了柳眼,頓時就感到了瑞氣蔥蘢,整個畫面充盈著不可阻遏的勃勃生機;
宣紙上的大片留白,也因此透出了天高云淡的亮色。鄧老不由詩興就來了!膀镑准t拂入揮毫”,就是借用文學形象表達畫面黑白相生、剛柔相濟給他的審美感受。更重要的寄興是在思想層面上,鄧均吾是老共產(chǎn)黨人,看到在困難形勢下,執(zhí)政黨和知識分子如此的肝膽相照,由衷地感到高興。當時宣傳中強調困難形勢與“帝修反”的干擾破壞有關,號召中國人民在“帝修反”的“反華大合唱”面前要自力更生、發(fā)奮圖強。陳子莊的壬寅春柳,不正是形象地體現(xiàn)了這種骨氣和志氣嗎?“金城柳是英雄種,豈向西風一折腰”,就是對這種風骨的肯定和贊揚。那些年人人皆知“東風壓倒西風”這一口號,“東風”與“西風”是有其具體的不容混淆的指向性的。
那次壬寅雅集中,陳子莊的畫和鄧均吾的詩,是重慶文藝界的一段佳話:從藝術活動看是這樣,從中國共產(chǎn)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看也是這樣。
◇ 詩禍
1962年春天的這股祥和之氣,實在太過于短暫。由于“階級斗爭”大纛的高懸重祭,這年入秋,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氣氛又乖戾起來。文藝界各團體被指斥成了“裴多菲俱樂部”,“跌到了修正主義邊緣”。到了大革文化命的狂風乍起,根據(jù)那個由江青主持、據(jù)說含有最高旨意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過去一直是在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新文藝運動,竟然被一條又長又黑又粗的“文藝黑線”專了政!按照這樣的誅語,從北京的周揚到重慶的任白戈,全都在劫難逃,遑論重慶市文聯(lián)中的作家、編輯。
風起之初,大約重慶市委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同各級黨委一樣變成“運動的重點”,在緊跟中也就一循舊規(guī),先把文藝界的知識分子挑幾個整了再說。派來整文聯(lián)的工作組,是從市文化局和當時的“紅旗單位”四川美協(xié)選調的。重慶文聯(lián)和四川美協(xié),是同一個黨組領導。用一句俗話說,是同一根線上拴著的螞蚱。但此時“文革”舞臺上要他們扮演的角色是蜥蜴,自然也就迅速變色,本諸上命,把文聯(lián)作為一條尾巴拋將出來,讓它在大張撻伐中去蹦跳;
以使更加重要的首腦部分得以逃到避風處,爭得一些應對時間。
也不知這該叫悲劇還是喜劇,原來熟得不能再熟的文朋畫友,在這“煮豆燃萁”開鍋之前竟然變得來形同路人。工作組來到文聯(lián),也要像農(nóng)村“四清”那樣搞“扎根串連”,尋訪“苦主”,然后用突然襲擊的方式開“見面會”,號召拿起筆做刀槍,鋤毒草,挖黑幫。既然長期以來被“黑線”專了政,文聯(lián)中人除極個別外,幾乎全都入了黑籍,負有原罪。所謂通過大鳴大放大字報形式的互查互揭,實際就是吠形吠影的互咬互噬。被指定入棚搞大批判的文聯(lián)禮堂,天天腥氣撲鼻,人人刺刀見紅。角斗士們此時私心最為害怕的,是在這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混戰(zhàn)中不要被圈定;
一旦被圈,那就會百矢集身,被打翻在地還要再踏上無數(shù)只腳了!
橫禍就降臨到了鄧均吾頭上。
鄧均吾,又名鄧成均,筆名默聲、微中,1898年出生于四川古藺。他是我國著名文學團體——創(chuàng)造社和淺草社的老詩人,文學翻譯家。早在上世紀20年代初期,就在上海投身新文學運動,與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同編《創(chuàng)造》,發(fā)表了《白鷗》等新詩,出版了編、譯書籍多部?箲(zhàn)軍興,他在成都從事抗敵文協(xié)工作,協(xié)助車耀先編輯《大聲》,1938年經(jīng)周文、趙其文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教育、新聞等職業(yè)掩護下進行革命活動,曾任古藺地下黨縣委書記。50—60年代,歷任重慶市文聯(lián)秘書長、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理事、《奔騰》和《紅巖》主編,并長期兼任重慶文史館館長。
鄧老在重慶文學界資深望重,雖然是重慶市文聯(lián)唯一的副主席(西南文聯(lián)撤銷后,因重慶未開文代會,尚未選出主席和其他副主席),榮譽性卻大于實質性,并不實際主事。無奈這場文化殺戮需要靶子,“文革”祭壇需要犧牲,從“三十年代文藝黑線”說,他是創(chuàng)造社時期的詩人;
從民主革命說,他是抗戰(zhàn)初起時的共產(chǎn)黨人;
從當權派說,他有領導人的名義。在成都已將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馬識途、四川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李亞群、省文聯(lián)主席沙汀“揪出來”點名批判的情況下,重慶不揪出個文聯(lián)負責人能交得了差嗎?因此工作組一進文聯(lián),就將鄧均吾列入另冊,只囑他將詩稿交出供大家檢查,不讓和“群眾”一起“學習”。這不明擺著是樹的草垛嗎?
在“疑義相與析”的號召中,諸如此類的大字報就出來了——鄧老詩句中,“青年黨領導”被斷句為“青年黨/領導”(竟想讓“青年黨”來領導,何等反動);
“家家辦得好公糧”被分析為歌頌單干(為何不寫“隊隊辦得好公糧”),形容村景的詩句用了“武陵”或“桃源”這樣的詞匯,更是被上綱成為對現(xiàn)實不滿,惡毒影射新社會是“暴秦統(tǒng)治”……
盡管揭批者說得血泡子翻翻,滿嘴是毛,但從掌握“斗爭大方向”的工作組看來,還是沒有抓住要害,難以取得戰(zhàn)果,便鼓勵繼續(xù)深揭狠挖。
重慶市文聯(lián)作家群中,恰好有兩位特殊人物,他們在重慶解放前夕有過坐牢的經(jīng)歷,重慶一解放,他們就開始寫作控訴國民黨集中營關押、刑訊、屠殺政治犯的文章,以后便一直按組織的安排向青少年作宣傳講演,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在這樣的基礎上繼續(xù)受命寫作,并從紀實之作轉為文學創(chuàng)作,終于在有關組織部門、文學大師和出版單位的鼎力扶持、幫助下,于1962年出版了引起轟動效應的“黨史小說”,他們也因此被組織調入重慶市文聯(lián)。成為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指《紅巖》作者羅廣斌和楊益言——編者)。在文聯(lián)環(huán)境中,他們更表現(xiàn)出黨務工作者的干練和政治警覺性。還在“文革”醞釀之時,他們就得到江青的“親切接見”和關照,還曾在狠批“文藝黑線”時被用作雹擊夏衍等“修正主義分子”的石頭。他們回到重慶后,開口閉口“江青同志”如何如何,“文藝戰(zhàn)線”怎樣怎樣。因為得風氣之先,“文革”一開始,他們就聞風而動,以“左派作家”的姿態(tài),在文聯(lián)公開提出:文聯(lián)主辦的文學刊物《奔騰》上毒草占40%,存在“黑線專政”問題,必須嚴加追查。
不過,他們也有些不虞之災的顧慮。因為在他們那部小說成書過程中,一直受到重慶市委特別是組織部門的支持,也多方得到文藝界前輩的扶掖幫助,而有關的領導干部和作家,在“文革”前夕和“文革”風暴初起時竟紛紛落馬成了“反黨分子”、“黑幫”,這很有些使他們緊張,不得不寫出大字報和“揭發(fā)材料”,以便“劃清界限”。既然對周揚、夏衍、任白戈、沙汀、馬識途、蕭澤寬等都可以抹下臉來“反戈一擊”,又何吝于對30年代的老詩人下狠手呢?
因而,工作組一號召,他們就沖殺上前了。在他們看來,陳子莊的畫和鄧均吾的詩,出籠于1962年春,其中必有微言大義。用這種政治眼光作刀,他們一下子就從詩的第三句中解剖出了反骨。原來,“金城柳”出典于桓溫,桓溫是東晉時帶兵之帥,他在西征北上途中看到當年種的柳樹已經(jīng)成圍,而他統(tǒng)一中國的功業(yè)尚未實現(xiàn),不禁泫然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將東晉時的桓大將軍拿來和今天的現(xiàn)實一加比附,不是也有一個轉戰(zhàn)大西北的彭大將軍嗎?彭德懷在1959年廬山會議被定成了“反黨集團”、“右傾機會主義”頭子,1962年,正是被偉大領袖認定有人大刮“翻案風”、“黑暗風”的時候,恰在這時,陳子莊畫老干新枝,鄧均吾的詩寫“金城柳是英雄種”,不正是與彭德懷翻案之心暗通而遙作呼應嗎?
這樣的上綱批判,因符合運動的期求目標,工作組聽來就有些味道了,稍加鼓勵!白笈勺骷摇庇衷卩囋姷牡诙渖嫌辛送黄菩园l(fā)現(xiàn):“虬髯紅拂入揮毫”,所寫何人何事?據(jù)唐人傳奇,原來隋末大亂,在群雄中有位虬髯客,想與李世民爭天下而沒有得手,只好去海外稱王,退出爭奪前曾與李靖、紅拂談過:“此后十年,當東南數(shù)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在1949年爭天下失敗而被趕下海的不是蔣介石嗎?臺灣正好距北京數(shù)千里,蔣介石正是在1961、1962年之交叫囂反攻大陸,不正好與虬髯客所預言的“得事之秋”暗相契符嗎?這就是要害。抓住這個要害來個順藤摸瓜,竟然發(fā)現(xiàn)陳子莊曾在軍閥王纘緒那兒當過幕賓,教他家的孩子畫畫。雖然陳子莊在成都解放時對王纘緒作過策反,使其脫離了蔣介石集團,但王纘緒又在1957年越境外逃時被抓,這難道會是偶然現(xiàn)象嗎?根據(jù)這樣的政治投影,陳子莊在解放前的身份就頗可疑,他在1962年所畫杈椏森然的老柳就更可疑,F(xiàn)在又有了鄧均吾的詩來點題,這不是在公開為蔣介石反攻大陸作輿論準備嗎?在“左派作家”的揭發(fā)中,還把蔣介石是在1962年某月某日叫囂“反攻大陸”,鄧均吾是在幾天之后拋出“反詩”,詳加對照,說得清楚而又具體!昂诋嫹丛姟币簿腿绱诉@般地“鐵證如山罪責難逃”了。
請不要以為這是熱昏發(fā)燒者的譫語。把全國幾億人都發(fā)動起來搞“文革”是為的什么?《五一六通知》說得明白,是為了把黨、政、軍、文各界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都揪出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是些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正睡在我們身邊……根據(jù)這樣的大方向,工作組就對如此破譯鄧詩予以采信,還在對第二、三句詩的穿鑿附會基礎上,對第四句作了順理成章的上綱:大陸正在臺灣之西,“豈向西風一折腰”,也就是謳歌蔣介石的反共頑固性!
鄧老在缺席審判中,就這樣莫明其妙地被捆在可討可誅的示眾樁上了。
“文革”運動果真是史無前例,“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重慶市文聯(lián)這邊還昏天黑地,人心惶惶,不知何時風頭一轉,領導運動的工作組忽又變成了批判對象。受過江青親炙的兩位“左派作家”,趕緊宣稱受到了工作組的“迫害”,戴上紅袖籠,扯旗造反,組織起重慶“文聯(lián)紅衛(wèi)兵戰(zhàn)斗組”,奪了文聯(lián)的大權,建立起號稱重慶市第一個“文革”新政權——“文聯(lián)文革小組”。他們不但在文聯(lián)狠批工作組,還把工作組拉到重慶市中心的解放碑去“辯論”。在批判和“辯論”中大肆張揚他們與“江青同志”特殊而又神秘的關系,認定重慶“黑市委”對他們的態(tài)度反映著兩個司令部的斗爭,控訴市委通過工作組整了他們的“黑材料”,目的則是“把矛頭指向江青同志甚至更高”……
為了逼追他們所說的“黑材料”,他們不但揪斗工作組成員,還多次組織造反人馬到重慶市委機關和黨校等單位進行查抄,然而他們并沒有抄到所謂工作組整他們的“黑材料”,倒是在市委宣傳部抄到了工作組整鄧均吾的上報材料。原來工作組已經(jīng)按照《十六條》的分類,把鄧老定性為“四類”——必須打倒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了,“罪狀”主要就是那首詩。
當這些“戰(zhàn)果”被擄回文聯(lián)后,文聯(lián)的“棚友”們無不咋舌。鄧老是文聯(lián)這個團體中的松上鶴,園中芝。成仿吾稱他為人真摯;
郭沫若贊他詩品清醇;
沙汀說他淡泊自甘,樸質謙虛。在文聯(lián)這個運動不斷、批判不斷的團體中,他從來宅心仁厚,是公認的藹然長者。重慶市文聯(lián)關門揭批連續(xù)數(shù)月,鄧老被批判的也就那幾首小詩,早為吹毛求疵者梳篦過若干遍。在“文革”初期號召揭批中,有互相幫助“洗澡”的提法,究其實,只是互潑污水而已,盡管久而不覺其臭,也還沒有到污黑大家眼睛的地步。因而看到了那份白紙黑字的打印上報材料,大家都不禁頭皮發(fā)麻,深感后怕。
其時正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高潮,“左派作家”口口聲聲說工作組整了革命群眾的“黑材料”,整了他們的“黑材料”,“何其毒也”!這一下抄出了工作組整鄧老的材料,不是正好坐實了他們的指控,正該大張旗鼓銷毀“黑材料”、為鄧老平反嗎?殊不知造反有造反的邏輯。“左派作家”言必稱“江青同志”,在文聯(lián)造反、奪權時念的符咒主要是江青那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文藝黑線”是他們堅定不移的大方向。在他們眼里,重慶文聯(lián)所辦文學刊物《奔騰》上“毒草”占40%,主編鄧均吾罪責難逃,何況又寫有“反詩”,這樣的“文藝黑線”人物豈能翻案?再說,鄧均吾的“反詩”,又是經(jīng)過他們的手眼而得以破解的,為鄧均吾平反,會置他們于何地?于是,鄧老不但得不到平反,又成了文聯(lián)造反派的批斗對象。兩位“左派作家”大講重慶文藝界的“兩條路線斗爭”,大講“資產(chǎn)階級文藝黑線專了我們的政”,每講則必以《奔騰》“毒草”和鄧老“反詩”為例。由于這兩位“左派作家”的知名度,重慶市起而造反的各路人馬和來重慶串連的紅衛(wèi)兵,不少人都到文聯(lián)來聽過這樣的報告宣講,接受過這樣的“路線教育”,油印的《重慶文聯(lián)文革大事記》和《重慶文藝界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廣為散發(fā),從而使老詩人寫“反詩”之說,在眾口爍金中傳播四方。
◇ 詩殤
讀過《雙城記》的人都知道,在法國大革命中最為恐怖的是被宣布為“不受法律保護的人”,并落于無政府狀態(tài)中受暴民專政。因詩賈禍的鄧老,“文革”中就長期困頓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
以兩位“左派作家”為首的重慶市文聯(lián)“新生紅色政權”成立之后,就宣布實行“紅色恐怖”,在大門口貼有“黑幫”榜,“鄧均吾”名列榜首,還在他家門上拉有橫幅,寫有罪狀。那時,因兩位“左派作家”帶頭造反,率先奪權,使得重慶市文聯(lián)成了熱點單位,來串連者,“取經(jīng)”者,請“左派作家”題字簽名留念者,每天絡繹不絕,僅據(jù)“左派作家”自己的統(tǒng)計,在“文聯(lián)文革小組”成立后的兩個月內(nèi),他們就接見了來自各地的“革命小將”和各界革命群眾5萬多人。他們經(jīng)常在文聯(lián)院內(nèi)安上高音喇叭向來訪者作報告,大講“黑線專政”和鄧均吾的“反詩”。受了蠱惑的“革命闖將”們,總會有人闖上門去向鄧均吾問罪,動輒揮舞銅頭皮帶,拳腳交加,在這七旬老人身上表現(xiàn)“革命義憤”。老詩人則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那強加于他的莫須有罪名,他還寫了兩點聲明:“1、外面的說我寫《觀人畫柳》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我是接受不了的;
2、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也沒有任何陰謀和活動。寫了壞作品,是我的世界觀沒有改造好的結果。”這樣的聲明,必然遭到更加暴虐的凌辱。要知道,這可不是一時的沖擊或三五天的黑暗,而是天天都有不測之禍。
重慶的亂世英雄們很快就因奪權而分裂,為奪權而武斗,在奪權與反奪權的內(nèi)戰(zhàn)中,地處入城咽喉部而又毫無保障的文聯(lián)機關,也就成了各派“草頭王”都想盤踞之地,無論是“黃天霸”派殺來,還是“竇爾敦”派殺來,總有一個例行儀式是少不了的,那就是把這個單位的當權派拉出來斗。鄧老也就被輪番“祭旗”。到后來,文聯(lián)淪為了一派盤踞的指揮中心和武斗隊聚集地。老詩人自然就更加朝不慮夕,要頻遭狼膏虎吻了。
記得是1967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我在沙坪壩公園附近碰到鄧老和他的老伴周靜芳老師。我向鄧老透露了文聯(lián)的黨員業(yè)務干部在亂離中逃向了什么地方,還講了“文革”前在文聯(lián)實際當權、與鄧老同樣被打成“黑幫”的王覺秘書長住在什么地方,暗示他也該遷地避禍。周老師很焦心,鄧老則只是神色肅穆而已。
以后局勢進一步惡化,文聯(lián)所在的兩路口地區(qū),兩派對峙,哨卡密布,連對運米運煤的解放軍都敢開槍,民命就更被視為螻蟻。鄧老有如臉刻金字的囚犯,真不知這無法無天的日子怎么能熬得出來!
鄧老沒有遠引避禍,在我想來,除去客觀原因——挪動無地之外,主觀上還因他不僅是詩人,還是位哲人。越是重溫鄧老的詩,越是能使人憬悟到這一點。
鄧老有位淺草社時期和地下黨時期的知友陳翔鶴,兩老都是恂恂然有君子之風的誠篤文人。陳翔老寫了兩篇歷史小說,一為《陶淵明寫〈挽歌〉》,一為《廣陵散》,“文革”前竟在報刊上遭到了點名批判。鄧老對這樁文案非常關注。陳翔老寫的是魏晉之世,其時既出了曹操這樣的梟雄,也出了司馬氏父子那樣的野心家,按照封建集權的邏輯,凡是有能力有見解的知識分子,若不為當?shù)浪茫叵祽延胁煌,屬社會隱患。在雄猜之主眼中,早晚需誘而捕之,鋤而去之。即使像陶淵明那樣辭官種地,像嵇康那樣還鄉(xiāng)打鐵,也得設毒眼盯著,不可輕易放過。在這樣的黑暗政局和嚴密文網(wǎng)下,陶淵明就早早地寫了《自祭文》和《挽歌》;
嵇康則寄情于更加抽象的藝術形式——音樂,他常常深夜撫琴,卻不肯把《廣陵散》的曲譜傳世。這兩個正直的文化人,陶淵明是吟著“聊乘化以歸盡”的詩句,于自祭后“托體于山阿”的;
而嵇康則連這樣的寂寞之死也未能得到,終于因一個朝中下來的莫須有罪名,被拘捕審查,從而人琴俱亡,成為千古扼腕的“廣陵散”。
鄧老在1962年還寫有《讀史雜感》組詩,其中一首寫道:“權威能使是非淆,指鹿愚奸數(shù)趙高?靶呇字槁目,隨聲合噪若鳴蜩!闭嫦袷菫椤拔母铩鼻芭嘘愊枥虾汀拔母铩敝信兴南盗恤[劇作的預言。陳翔老在“文革”中被批斗折磨死了,“全國山河一片紅”,鄧老要逃又能于何處茍全?東漢黨錮之禍時的張儉,不是逃一路反而害苦了一路的親朋好友嗎?因而鄧老在兩派對立紛爭的武斗期中,就一直呆在家里。據(jù)周老師講,那時的鄧老是鎮(zhèn)日里不言不語,鵠形枯坐。鄧老相貌清癯,瘦身廣顙。文聯(lián)的干部都將他比作屈原。鄧老既淪于狂潮漩渦之中,顯然也只能選擇屈心抑志,忍尤攘垢的失語狀態(tài)。詩案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打造出來的,F(xiàn)在困在大沼澤中,與其言而反辱,倒不如在心中默誦騷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以此保持精神的高潔,來熬過這樣的濁世吧。
劫后聽周老師講,武斗期中的鄧老與誰為鄰?曰“雄獅”,曰“猛虎”……多是在“天下大亂”中異化,人性惡變了的武斗狂徒。他們?nèi)顼嬅运,?jīng)常狂嘯著“完蛋就完蛋”的口號沖殺,自家甫才一二十歲的性命都不懂得珍惜,對別人的生命當然更視若草芥。莫說抓住了對方“俘虜”,即便看到了自己覺得不順眼的人,也動輒威脅“放氣、放血、下‘零件’”。他們在文聯(lián)占山為王的生活,自然也極富草莽性。哪天搶到了罐頭、生豬,哪天就是狂歡節(jié)。罐頭上胡亂戳個眼眼,呷干了汁水就隨地亂扔;
生豬更是不須庖整,用鋼釬捅死就連毛煮……要是一段時間里戰(zhàn)果不豐,鄧老之家就成為“小將”們的游獵場了。他們見啥拿啥,桌上莫說出現(xiàn)葷食,即使是豆瓣醬或泡咸菜,只要他們覺得可取,就逕行倒入自家的飯盅。鄧老的子女有時冒險進入文聯(lián),給他帶來一點熟食、水果。有天晚上,鄧老在兀坐中看到有只手偷伸入室,叭地把電燈關了,心想又是哪個小青年在惡作劇吧?盡管起坐艱難,他還是掙扎著去門邊再把電燈開亮,這時才發(fā)現(xiàn)門內(nèi)地上有個網(wǎng)兜,他茫然四顧后問:“誰把網(wǎng)兜丟在這兒了?”周老師聞聲,前來扶他,恨恨地說:“這是兒子才送來的水果,又被那些挨冷子的搶走了!”誰知鄧老聽到后竟說:“他們不再公開搞打砸搶,要關了電燈才來拿廣柑,拿了還把網(wǎng)兜丟回屋里來,說明這些小將天良未泯,仍然是還有戒懼心和羞恥心的吧!
1948年,聽說為印度爭獨立的甘地被暴徒刺殺了。鄧老寫過一首詩:“精神潔比芬陀利,我佛慈悲此化身。獸性橫流殘劫日,為人為愛作犧牲!痹娙耸巧鐣牧夹摹=僦械泥嚴,還在關心著武斗青年的可教性。他的愛心真是像圣雄甘地那樣的博大。
鄧老在大動亂中也并非絕對沉默。劫后傳出了他寫的兩首詩,一是寫于1967年的《酷熱中答人問訊》,詩中有句為:“堪欣病骨能如石,未許靈臺化作泥!币皇菍懹冢保梗叮改辏丛碌慕^句:“嫩綠成深綠,初春接暮春。時間催物化,萬古不曾停!痹娙说男倪是不難揣度的。那就是不管怎樣地抹黑、誣陷,他的心仍是關心民瘼,具有“憂樂先后”之念的靈臺,并未化泥!鞍吮硗梓西任琛笔且粫r之象,它無法扼阻時序與物化,終會酷暑轉涼,“好將歷史從頭說,民意何曾盡可違!
無奈鄧老盡管自謂病骨如石,還是在內(nèi)外交困中病倒了。鄧老子女把老人抬進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這樣重的病人應該馬上住院。”但一聽是文聯(lián)的人就改口了,要文聯(lián)的“紅色政權”出具證明,說明病人不是什么“黑幫”、“走資派”才可收治。家屬告訴院方,鄧老從重慶解放起直至“文革”,一直是重慶市的人民代表。但這時連國家主席的命都保不住,談這些還有什么用?于是就只能拖。鄧老在政治迫害、精神折磨,肉體摧殘,生活供給上得不到保障,生病又得不到醫(yī)治的情況下,就出現(xiàn)了營養(yǎng)性的雙腳水腫,在變色中漸漸地漫過腳踝,浸過膝蓋……在遍地腥云,人命無法自保的日子里,周老師能向何方呼吁,能向何處求助呢?
詩人終于在1969年9月3日心身交瘁,人詩俱亡。鄧老就這樣用他的無聲抗爭,再演了一出山城文壇的“廣陵散”。
◇ 詩鑒
“文革”后期和“四人幫”倒臺后的一段日子里,四川新都寶光寺有幅廟聯(lián)在民間頗為流傳,其聯(lián)語是——
世上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鄧老詩案,“文革”后好像就是這樣不了了之地作了模糊處理的。要說沒有拔亂反正嗎?悼詞中又有“一切誣蔑不實之詞全部推倒”的話;
要說平反了嗎?鄧老追悼會上對這詩案卻回避未提。鬧了好多年的大案,就這樣囫圇吞棗般咽下去了。然而棗子好吞,棗核難消,它還在好些人心中釘著呢!
鄧均吾和陳子莊都是蜀中文化界的名人,名人名案,并不那么容易含混得過去。因而即使文化界中人不說,文化界外卻還有人記得,認為這場不白之冤未白。其中有個叫苗長江的鋼鐵廠廠長,他因為愛好文藝,曾去畫家吳凡處串門,出于關心,問到了當年喧囂一時的詩畫案。1962年春天,吳凡正擔任著美協(xié)四川分會的辦公室主任和黨支部書記,他其時也為知識分子境遇的改善和雙百方針的貫徹而振奮,興致勃勃地組織了那次畫師之會,也當場看到了陳子莊的感激涕零和作畫情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當然也非常贊賞鄧老的詩。他哪里會想到,四年后竟會來一場人妖顛倒,焚琴煮鶴!……這個廠長流著眼淚聽后,就向吳凡索字,請他將《觀人畫柳》寫成條幅,好為老詩人留一念向。
吳凡是年屆八旬的老畫家,我與他話舊中,聽他感慨地談到了當年的詩畫案還有人記著的事,講到他為供這位熱心人選擇,當時將回憶的詩寫了兩幅,還有一紙尚存篋中。我請他翻檢出來,發(fā)現(xiàn)吳凡于憶錄鄧老詩后還寫有一段跋語——
1963年四川美協(xié)聚會于重慶,畫師陳子莊即席畫柳,時老詩人鄧均吾在座,后賦此詩寄興。詎料文革中鄧公竟因而被羅織成罪,備受荼毒。長江兄今言及此事,猶唏噓不已。囑憶錄此詩,蓋哀鄧公之冤,亦鑒歷史之謬也。
一九九八虎虎生氣之年,春意盎然之月,天朗氣清之日。吳凡書
如今提起“文革”,許多年輕人如聞天方夜譚,而許多過來人也有意無意地淡忘了。就拿鄧老這首詩來說吧,吳凡憶錄中,首句“老干長條倚碧霄”就錯記為“老干新枝出碧霄”,詩畫會的時間也記后了一年。有心人尚且出現(xiàn)記憶差錯,若再往后,會不會當人們想作史鑒時,連起碼的歷史碎片都難找呢?
睹字思情,棗核未消的釘感又起來了。因而覺得“鑒歷史之謬”這一課題似未完成,一個地方要出了交通事故,交通管制部門就得趕緊出現(xiàn)場,對事故車拍照,請目擊者出證詞,認真查找肇事原因,從而才可以警戒后車不蹈覆轍。1966年的詩畫案,是在天下大亂時發(fā)生的。鑒這樣的大亂,不提向社會,使后來者警覺,能知殷鑒之不遠,能弭禍于未發(fā)嗎?
。保梗矗赌,鄧老有首《自題》詩是這么寫的:“生來不具奴性,自審亦非英雄。收拾萬千矛盾,將來做個沉鐘。”溫讀鄧老的這些詩句,不由就想起浩劫后堅持寫《隨感錄》的巴金老人來。他倡議成立“文革博物館”,如一時成立不了,至少過來人也要學會說真話。堅持說真話。巴金是這么說的:“往事不會消散,那些往事聚在一起,將鑄成為一口銅鑄的警鐘。我們必須牢牢記住這個慘痛的教訓!
我還聯(lián)想及于周揚。
三折肱而成良醫(yī)。拿“文革”重災區(qū)文藝界來說,折肱者多矣,總該有人會成良醫(yī)吧?比如周揚就曾經(jīng)顯得可以成為這樣的大夫。一方面,“文革”前的歷次文化大批判,以及由此而造成的許多冤假錯案,無不與他有關;
另一方面,他又“木匠戴枷”,被更左的“文革”投入獄中,受了多年縲紲之災。前后比較,推己及人,他就不僅知痛,還在痛定思痛中作了認真反思!拔母铩焙螅镣礄z討,主動去一些受害文化人前認錯,還努力把文化上的過火批判如何惡變至于為“文革”,本著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原理,作了理性的再思索。從而他不僅獲得了廣大文藝界人士的諒解,還在拔亂反正中得到了人們新的尊重。不過,他試圖醫(yī)治“文革”沉疴的努力,似乎也并不順遂。比如1980年中,有位留學生問他:“今后還會發(fā)生整人的事嗎?”周揚的回答就一語三折,耐人尋味。他先是斷然地說:“那不會了!本o接著又補充:“起碼我是不會那樣做了!蓖R幌掠衷俅窝a充說:“我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量不那樣做!保ɡ钭釉啤短讲≈兄軗P》)
趁還記得,講講重慶文聯(lián)那曾轟傳一時的詩畫案,想也不為多事。正視史鑒的人多了,當年周揚答問的第三點,興許能理所當然地變成第一點吧?至少,真實的材料積累得多了,那銅鐘就會早些時日鑄成的。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