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的中國人，面對的是順之者昌、逆之者困的全球化趨勢。與此同時，中國的現(xiàn)代化事業(yè)進入了關鍵時刻。在這個年代，決定公民和國家發(fā)展成敗利鈍的最重要條件是公民一舉一動無不受其制約的制度環(huán)境；
但公民的心智狀態(tài)對自己乃至國家和社會發(fā)展的影響也十分巨大。

　　20世紀70年代末，在經(jīng)歷了反右派、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等史無前例的三大災難后，人們沉痛地發(fā)覺，這些災難的根源之一是：“我們是吃狼奶長大的。”20多年過去了，偶然翻閱一下我們的中學歷史教科書，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我們的青少年還在繼續(xù)吃狼奶！這突出表現(xiàn)在我們的教科書在論述近代中國與外國和外國人的關系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自我反省的精神。

　　正確處理國際關系，是完成現(xiàn)代化這個歷史重任的必要條件。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外交政策總的說來是比較理性的。如果我們的學校通過教科書不斷向小公民進行非理性的鼓動，與正確的抉擇背道而馳，說不定那一天一定會嘗到無法預料的苦果。

　　“以史為鑒”、“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這是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拿浴Ｇ�、挫折、兵連禍結、前仆后繼，一部中國近代史蘊藏著多少血淚和經(jīng)驗教訓！我們有責任將歷史真實告訴我們的青少年，讓他們永志不忘。這是幫助他們成為現(xiàn)代公民的必由之路。如果天真純潔的孩子吞食的竟是變味乃至有意無意假造的丸丹，而其中大多數(shù)大都無緣重新學習，只能讓偏見伴隨終生，甚至因而誤入歧途；
這樣的損失是難以數(shù)計和無法彌補的。不幸，現(xiàn)行的《中國歷史》教科書正在扮演這樣的角色。

　　為了現(xiàn)代化順利進行，現(xiàn)在是正視我們自己的歷史教科書問題的時候了。這不是危言聳聽，請從幾個具體的歷史事件談起。

　　火燒圓明園是不是不可避免的？

　　火燒圓明園是英法侵略軍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行；
也是中國人民心頭無法磨滅的創(chuàng)傷。事情為什么會弄到如此地步？140多年過去了，我們理應冷靜地考察雙方的應對得失，吸取教訓，讓各國人民更好地共處。這一事件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惡果之一。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編著的《中國歷史》第三冊，是被普遍采用的九年義務教育三年制初級中學教科書。它是這樣評述這次戰(zhàn)爭的：

　　1．關于戰(zhàn)爭起因：這部教科書寫道：“1856年3月，法國天主教神甫馬賴，潛入廣西西林地區(qū)胡作非為，被當?shù)毓倮籼幩�。這就是所謂的‘馬神甫事件’。后來，法國以此為借口，伙同英國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同年10月，廣州水師在中國商船‘亞羅號’上，緝捕了海盜和水手。英國領事無端干涉，硬說‘亞羅號’是英國船要求中國方面釋放被捕的人，并向英方賠禮道歉。兩廣總督葉名琛怕事態(tài)擴大，釋放了被捕的水手，但拒絕道歉。這就是所謂的‘亞羅號事件’。1856年10月，英國首先挑起戰(zhàn)爭，炮轟廣州，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開始�！�1

　　這里說的亞羅號事件大體符合歷史事實。至于殺法國天主教神甫馬賴（Auguste Chapdelaine），至今仍是一筆糊涂帳。馬氏是1856年2月29日被廣西西林代理知縣張鳴鳳所殺的。直至法國公使查問，張鳴鳳仍然矢口否認，說根本沒有這回事！致使廣西按察使和兩廣總督到了1858年初還信以為真，據(jù)此回答法國法國公使和上奏朝廷。21844年10月訂立的中法《黃埔條約》規(guī)定，法國人只準在五口通商的雙方“議定界址內(nèi)”活動，“法蘭西無論何人，如有犯此例禁，或越界，或遠入內(nèi)地，聽憑中國官查拿，但應解送近口法蘭西領事官收管；
中國官民均不得毆打、傷害、虐待所獲法蘭西人，以傷兩國和好�！�3馬氏1842年起，便到西林傳教，《黃埔條約》訂立后仍不離開，這是違反條約的錯誤行為。但把他處死，顯然是西林地方官員的“胡作非為”，違反了應把拘捕的法國人解送領事的條約義務。直至現(xiàn)在人們?nèi)詿o法確定馬氏確有該處死刑的哪些犯罪行為。4按照程序正義優(yōu)先的法學觀點，中方無疑理虧。教科書對此事的評述是不準確的。

　　還要指出，這些都不過是導火線。教科書只字不提引發(fā)這次戰(zhàn)爭的兩條根本原因：一是英國政府要求清政府忠實履行《江寧條約》的規(guī)定，其中重要一點是讓英國官員和商人可以自由進入廣州城。讓洋人進城，現(xiàn)在看來，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當時在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盡管也有過大小不一的糾紛，但都一一化解，沒有釀成巨禍。唯獨在廣州，卻驚動朝野上下，鬧得天翻地覆，開各地反入城斗爭的先河，歷時十多年無法解決，直至兵戎相見，喪權辱國！二是《望廈條約》規(guī)定：“所有貿(mào)易及海面各款恐不無稍有變通之處，應俟十二年后，兩國派員公平酌辦。” 《黃埔條約》亦規(guī)定：“若有應行更易章程條款之處……核計滿十二年之數(shù)，方可與中國再行籌議�！毙薷挠嘘P的通商條款，本屬平常外交事務，清政府也一再拖延，加深了雙方的矛盾。

　　關于挑起這次戰(zhàn)爭的原因，當時的有識之士就有所反思。深悉內(nèi)情的薛福成沉痛地說：“英人初志在得入城見大吏，借以通隔閡、馭商民，乃粵民一激再激，葉相(葉名琛)復一誤再誤，使拱手而有粵城……益知中國易與，遂糾法、俄、美三國兵船北上，駛入大沽，阻我海運，立約而還……粵民激于前此大府議和之憤，萬眾一辭，牢不可破，必阻其入城一事以為快，屢請屢拒，紛紜者二十年，而大沽之失，天津之約，皆成于此，由今觀之，甚無謂也�！�5晚清曾國藩、李鴻章、馮桂芬、郭嵩燾等人屢以“勿以小嫌釀大釁”相告誡，其中就包含了以廣州反入城斗爭為開端的慘痛教訓。不講廣州的反入城，這次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就不可能講清。19世紀的一些中國人對此已經(jīng)有所認識，21世紀的中國教科書卻仍然視而不見，可謂咄咄怪事！

　　同屬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就比大陸的編得高明。它把這次戰(zhàn)爭的起因歸結為四點：1，外人入城問題。2，續(xù)修條約問題。3，阿羅號船事件。4，馬賴神父事件。6這樣說符合歷史實際，無損中國國家利益，有利于年輕一代學會冷靜地分析歷史問題，顯示出編者是合格的歷史學家。香港的教科書不難找到，按常理大陸的編者應該看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么不向這些本國的同行學習呢？

　　2．關于戰(zhàn)爭過程。1858年，在大沽被占，英法侵略者兵臨天津城下，英法俄美等國先后迫使清政府簽訂了《天津條約》。雖然喪失了不少利權，問題總算有個著落，雙方還議定翌年在北京互換批準書，徹底完成法定程序。如果照雙方的協(xié)議辦理，導致火燒圓明園的英法聯(lián)軍再一次入侵完全可以避免�？墒�，誰也沒有料到純屬程序性的最后一步還會節(jié)外生枝，招來更大災禍！教科書是這樣寫的：“1859年，英國公使和法國公使各率一支艦隊北上大沽口，準備進京換約。清政府指定換約代表由北塘登陸，經(jīng)天津至北京，并要求各兵船武裝人員不得登岸。英法公使卻仗恃武力，堅持要從大沽口溯白河進京。他們蠻橫地率艦隊闖入大沽口。防守大沽炮臺的士兵開炮打擊入侵者。炮彈準確地落在侵略軍的軍艦上，打沉了四艘，打壞了六艘，其余三艘掛起白旗逃跑了。在炮戰(zhàn)的同時，侵略軍900人企圖登陸，也被打退。侵略軍死傷幾百人。大沽一帶人民冒著槍林彈雨，給戰(zhàn)士送餅送面，表現(xiàn)了高度的愛國熱情�！�7在編者筆下，這是一曲愛國英雄進行曲，主角是士兵和普通百姓�？墒牵约油魄�，便破綻百出。

　　從后果看，這一仗顯然打錯了。翌年，英法聯(lián)軍再次入侵，招致北京被占；
圓明園被燒。續(xù)訂《北京條約》，不但規(guī)定原訂的《天津條約》繼續(xù)有效，還招來其他新?lián)p失：對英法的賠款分別由四百萬兩和二百萬兩一律增至各八百萬兩；
割讓九龍司；
允許法籍傳教士在中國自由傳教，“并任法國傳教士在各省租買田地，建造自便”，為日后連綿不斷的教案種下禍根。如果不打，不是對中國更有利嗎？

　　于是，人們理所當然應該追問：公使走那條路進京，真有那么重要，乃致不惜一戰(zhàn)？雙方意見分歧有沒有認真交涉？真的是士兵自行開炮還是奉命行事？如果是前者，這是觸犯軍紀造成嚴重后果的大罪，還是愛國英雄的義舉？如屬后者，是誰胡作非為？

　　復按史實，這根本不是什么愛國英雄的壯舉，而是愚昧的咸豐皇帝和僧格林沁親王犯下的大罪；
而且分歧不是教科書說的走那條路進京，而是要英法使者繞個大彎進天津。當時在僧王幕下的郭嵩燾在日記中留下這樣的記錄：1859年4月10日“怡親王至營……言奉旨密商一語：如夷人入口不依規(guī)矩，可悄悄擊之，只說是鄉(xiāng)勇，不是官兵。予曰：凡事須是名正言順，須緩緩商之。怡邸憒憒可笑。僧邸商酌再三，欲令其由北塘入口，繞道至天津……辯論再三始定局，附片奏明�！�8《北京條約》訂立后，他更具體敘述了當時的情況：“夷禍成于僧邸之誘擊。去歲之役，先后奉詔旨十余，飭令迎出攔江沙外曉諭。洎夷船入內(nèi)河九日，僧邸不一遣使往諭。去衣冠自稱鄉(xiāng)勇，薄而擊之。仆陳諫再四，又慮語言不能通曉，兩上書力爭�！�9曾國藩在對他的幕僚說過：“咸豐九年，洋人來換和約，僧忠親王誘而擊沉其船，天下稱快。十年，夷人復至……京師不守，幾喪天下。某謂僧邸此敗，義當殺身以謝天下矣，”10他們說的情況，同當時在現(xiàn)場的英國公使卜魯斯的報告如出一轍。英法軍艦6月16日已經(jīng)到達，直到25日早晨才接到直隸總督恒福的照會，而當時軍事行動已經(jīng)開始。11這些史料可以歸納為這么幾點：

　　1． 咸豐皇帝決定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讓官兵假扮鄉(xiāng)勇，“悄悄”襲擊洋鬼子。同時，他又十余次下令，要先“曉諭”洋人，先禮后兵。

　　2． 僧格林沁忠實執(zhí)行了“悄悄擊之”的旨意；
但沒有事先曉諭；
也堅決拒絕手下大臣的勸阻；
并且是要洋人從北塘登陸，繞道至天津的設計者。

　　3． 對這一喪權辱國的橫禍，以曾國藩、郭嵩燾、吳汝綸等為代表（還包括李鴻章、馮桂芬等人）的比較清醒的官僚和士紳，已經(jīng)有過嚴厲的批評和諷喻。

　　令人震驚的是：時至20世紀90年代，我們的教科書編撰者，仍然按咸豐皇帝和僧格林沁的調子唱歌，不同之處僅在把“鄉(xiāng)勇”換成“士兵”！

　　說到這里，我們可以回答火燒圓明園是不是可以避免的問題了。面對咄咄逼人的強敵，作為弱勢的大清帝國一方，明智的選擇是嚴格執(zhí)行現(xiàn)有條約，避免與之正面沖突，爭取時間，改革和發(fā)展自己。而當時的政府和士紳，完全被極端愚昧的情緒支配，在小事上制造違約的蠢行，結果釀成大禍。如果清政府決策層和有關的地方督撫不是那么愚昧，這場災禍是可以避免的�？墒�，朝野上下的認識水平和專制的決策程序，是歷史的積?，不是朝夕所能改變的；
侵略者的本性又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成為文明之師；
于是，這場災禍又是難以避免的。

　　是愛國壯舉還是摧殘文明和反人道的罪行

　　再來看看教科書的作者對義和團事件的評述吧！

　　教科書正確揭露了“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以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在八國聯(lián)軍進攻天津的時候……（俄國）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海蘭泡大屠殺慘案。俄國軍隊還強占了中國江東六十四屯，殘酷屠殺當?shù)鼐用瘛！?2此外的論述只能說是錯誤連篇。

　　1．教科書沒有只字提及義和團敵視現(xiàn)代文明和盲目排斥外國人以及外來文化的極端愚昧的行為。義和團毀電線、毀學校、拆鐵路、燒洋貨、殺洋人和與外國人及外國文化有點關系的中國人……凡沾點洋氣的物和人，必徹底消滅而后快。即使義和團真的立下了“扶清滅洋”的偉大功勛，也不能回避它的這些反文明、犯人類的錯誤，何況正是這些罪惡行徑給國家和人民帶來莫大的災難！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史實；
也是中國人不能忘記的國恥。而我們的少年兒童必讀的教科書卻偏偏閉口不談。

　　教科書也談到拆毀鐵路。它是怎么說的呢？“1900年6月……八國侵略軍2000多人，由英國海軍司令西摩爾率領，從大沽經(jīng)天津向北京進犯。義和團拆毀從天津到北京的鐵道，奮起狙擊侵略軍。侵略軍在廊坊一帶被義和團包圍，死傷多人，狼狽逃回天津�！�13如此說來，拆毀鐵路不過是抵抗侵略者迫不得已的措施。實際情況怎樣？

　　1900年5月28日（陰歷五月初一），直隸總督裕祿致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二十九夜（5月27日）先聞涿州至琉璃河一帶猝被拳匪將鐵路焚毀，詎今早由琉璃河至長辛店一百余里沿途鐵道車站橋梁并局所洋房，均有拳匪蜂起焚燒”。14與此同時，各地紛紛告急：“刻下電線又阻……至長辛店線阻，由琉璃河至涿州線，被匪徒砍斷，所有電均被阻滯。”15他們破壞這些設施完全出于對外來事物的敵視，而不是為了抵抗侵略者不得不采取的應急行動。同時，這類行動波及各地，不是局部性的偶發(fā)現(xiàn)象。也就是說，這是蓄意破壞財產(chǎn)的罪行，而不是某些史家說的抵抗侵略者的功勛。從時間看，西摩爾軍從出發(fā)到被迫撤回天津是6月10日至26日之間的事，而在此之前拆毀鐵路、電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焚燒車站、搶掠財產(chǎn)的急報，已紛至沓來。義和團燒殺搶掠、敵視和肆意摧毀現(xiàn)代文明在前，八國聯(lián)軍進軍在后，這個次序是歷史事實，無法也不應修改。

　　2．教科書也沒有譴責清政府高級官員及義和團亂殺無辜，燒殺搶掠的野蠻、殘忍的罪行。

　　最有代表性的是山西巡撫毓賢的作為。六月初一（6月27日），他將太原洋人辦的醫(yī)院燒掉，同時“將省中洋人，誘令遷居一處。當于教堂內(nèi)搜出婦女二百一十一口，年老者數(shù)人，而五六歲十余歲至二三十歲者居多……于六月十三日，不動聲色，帶領兵勇，前赴洋人聚居之處，親自兜拿。該洋人等尤敢拼力抗拒，奴才麾令勇敢數(shù)人，冒死突進，將洋人大小男女四十四口，及同惡相濟的教民十七名，一齊擒獲，立即綁赴市曹，同時正法”！“壽陽縣秦錫圭拏獲滋事之洋人七名口，押解前來，一并將其立正典刑。是晚北門教堂亦為拳民焚燒，省城洋人教堂已無遺跡”！16當時的報刊還報道：“寓晉西人，得京師亂耗。群求毓賢保護。不料竟誘聚而殲之，且手刃數(shù)人焉�！�17

　　毓賢的行為不是孤立的。所有不思進取的頑固分子，都是傳統(tǒng)文化中最落后、野蠻的成分的繼承者；
如果他們生活在專制制度下，并得到政治權力的支持，災難就不可避免了。這類頑固官僚趁機為非作歹的事例不勝枚舉。例如，輔國公載瀾是奉旨會同載勛、剛毅“統(tǒng)率”京津義和團的宗室，其殘暴就不讓毓賢：“京師亂起，載瀾從拳匪入人家，大索，得氈布及他物，皆以教民論，撲殺之，雖宗室大臣不免”。18

　　再看看義和團的所作所為吧。前人早已指出，不能把所有參加義和團的民眾都視為匪徒，他們不少是盲從的愚民；
但混跡其間的確實不少是土匪和流氓�？傆嬙诹x和團事件中，全國各地1900年6月24——7月24日期間，被殺外國人231名，其中兒童53名。19他們大都死于義和團之手。至于中國的教徒（教民）和所謂“二毛子”被殺的更難于數(shù)計，其中絕大部分是被義和團殺死的，官兵也殺了一些。僅山西一省，就有中國天主教徒5700余人被殺。20奉天（遼寧）全省“教民人命千余”。21“而直隸（河北）全省殺人焚屋之案，幾于無縣無之。其殺人多者，一縣竟至一、二千名口”！22甚至浙江亦“搶劫、焚毀教民家室至一千余家之眾”。23

　　“受害最烈”24的北京，究竟殺了多少無辜同胞，是一筆沒有算清的糊涂帳。當時有關人士留下不少實錄，讓我們看看其中的片斷吧：1900年6月18日“城中日焚劫，火光連日夜……夙所不快者，即指為教民，全家皆盡，死者十數(shù)萬人。其殺人則刀矛并下，肌體分裂，嬰兒生未匝月者，亦殺之殘酷無復人理”。25“法國天主堂在西安門內(nèi)西什庫，剛相（剛毅）嘗督兵攻之，亦不能破，拳實不敢前，嘩噪而已。拳匪既不得志，無以塞后意，乃噪而出永定門。鄉(xiāng)民適趨市集，七十余人悉縶以來；
偽飾優(yōu)伶冠服兒童戲物，指為白蓮教；
下刑部一夕，未訊供，駢斬西市。有婦人寧家，亦陷其中，雜誅之，兒猶在抱也……毓鼎上疏力爭之，謂：‘謀亂當有據(jù)，羸翁弱婦，非謀亂之人；
優(yōu)裝玩具，非謀亂之物……’；
疏入，獄已具”。266月16日“是日九點中，團匪燒大柵欄德記藥房，延燒糧食店、燈市街、觀音寺、珠寶市……共計店鋪四千余家，火至天明未息。匪禁水會救火”。27這個京師最繁華的地區(qū)于是毀于一旦�？偟恼f來，“京師盛時，居人殆四百萬。自拳匪暴軍之亂，劫盜乘之，鹵掠一空，無得免者。坊市蕭條，狐貍晝出，向之摩肩擊轂者，如行墟墓間矣。”28這是所謂義和團“革命”的后果之一。

　　開頭，民眾與傳教士和教民的矛盾令人同情；
可是，他們后來的作為遠遠超過與外來宗教矛盾的界線。那些胡作非為的骨干，已經(jīng)墮落成為燒殺搶掠嚴重破壞社會秩序和危害人身及財產(chǎn)安全的犯罪團伙。事件過后直至民國初年，朝野各界將這個組織定性為拳匪是有足夠根據(jù)的。后來有的人把這一事件稱之為“革命”，表現(xiàn)了急于歌頌革命和人民群眾的可貴熱情，體現(xiàn)了20世紀中國革命對中國知識階層觀念的沖擊。但嚴格從學術角度去考察，這不過是與革命風馬牛不相及的大災禍罷了，要從中尋找革命氣味簡直是緣木求魚。

　　3． 令人無法理解的是它對慈禧的專制淫威惹來滔天大禍竟只字不提！

　　沒有慈禧的愚昧至極的專制統(tǒng)治，就不會發(fā)生義和團事件那么巨大的國家災難。民間落后的文化現(xiàn)象和各種結社，所在皆有。只要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不值得大驚小怪。政府機關除了讓各種結社依法登記外，也不必介入。不過，一旦政府官員乃至最高統(tǒng)治者冀圖利用它們，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甚至國家災難就會接踵而至。不是要反對“封建專制”嗎？義和團事件就是專制統(tǒng)治禍國殃民的典型。

　　“刀槍不入”、“神仙下凡”，甚至把孫悟空、二郎神等小說中的人物當真之類的鬼話，源遠流長，是中國文化小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異想天開把這些胡言亂語作為決定國家大政方針的依據(jù)，除了體現(xiàn)最高統(tǒng)治者及決策層極端愚昧之外，也顯示了專制政治的本性。義和團興起之初，袁世凱就上奏“其用以惑人者，謂能避槍炮。然迭與鄉(xiāng)團、教民、兵役格斗，一遇槍炮，輒傷斃多人，瓦解鼠竄……其藉以動人者，謂圖滅洋教。然上年春夏間，在曹州、濟寧各屬，掠教民一千一百余家，并掠及平民二百余家。秋冬間在東陽、濟南各屬，掠教民六百余家，亦掠及平民百余家。內(nèi)多擄架勒贖之案，直與盜匪無異。故教民既被其殃，而平民亦多受其害�！�29而且有些地位比袁世凱更高的大臣（如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裕祿等等）也提出了類似的意見。慈禧充耳不聞；
比較清醒的眾多大臣只好保持緘默；
品質不良之輩則乘風轉舵，諂上邀寵（如裕祿）。

　　一個在六年前連一個“敢于犯上”的“蕞爾小國”——日本都無法招架的弱國，居然要同時向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11國宣戰(zhàn)！《國際法》傳入中國60年后，竟要派兵圍攻駐華使館！專制統(tǒng)治者也定期或不定期召開各種會議。但好一點的可以虛懷納諫，在自己的智力和度量范圍內(nèi)吸收一些別人的智慧；
下焉者則不過是擺出一副“開明”的樣子欺世盜名，甚至趁機在會上玩弄陰謀詭計。同時，在專制制度下，最高統(tǒng)治者總是把“最終決定權”牢牢握在自己手上，因而或遲或早總會信心十足地運用自己不受制約的權力，作出匪夷所思的決策，招來意想不到的損失乃至禍國殃民的災難性后果。為了決定和戰(zhàn)大計，從1900年6月16日開始，慈禧一連四天召集王大臣六部九卿開御前會議。在會上吏部侍郎許景澄、兵部尚書徐用儀、戶部尚書立山、內(nèi)閣學士聯(lián)元等人先后提出不能聽信邪術、不可圍攻使館、不能主動對外宣戰(zhàn)�？偫砀鲊聞昭瞄T大臣袁昶和許景澄在兩人聯(lián)名的奏摺中寫道：“伏以春秋之義，兩國搆兵，不戮行人，泰西公法，尤以公使為國之重臣，蔑視其公使，即蔑視其國。茲若任令該匪攻毀使館，盡殺使臣，各國引為大恥，聯(lián)合一氣，致死報復……以一國而敵各國，臣愚以謂不獨勝負攸關，實存亡攸關也�！�30慈禧不但不接納這些淺顯的常識，而且大發(fā)專制淫威，把他們的腦袋砍掉！

　　同時，包括毓賢殺洋人在內(nèi)的罪行，大都發(fā)生在6月21日下詔與各國宣戰(zhàn)、6月24日命各省督撫殺洋人以后。首犯是慈禧，毓賢、載漪等人不過是兇狠的執(zhí)行者。

　　避而不談這些歷史事實實質是掩蓋了專制統(tǒng)治者的罪惡。這是極端不嚴肅的。

　　4． 教科書對一些史料的運用也很不嚴肅。

　　“義和團，起山東，不到三月遍地紅。孩童個個拿起刀，保國逞英雄�！苯炭茣酝怀鑫恢每d了這一歌謠，說是“義和團歌謠”31。可是，筆者孤陋寡聞，讀過的現(xiàn)存義和團傳單、揭帖等書面材料中找不到可以作為根據(jù)的史料。32而后來調查的所謂口頭傳說，往往是后人加工乃至創(chuàng)造的，根本不足為憑。這首歌謠中的“遍地紅”、“保國逞英雄”這樣的語匯，從思想到用語都與現(xiàn)存文獻不符，倒很像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兒童團的歌謠。

　　教科書又說：“北京東單西裱胡同有座于謙廟。為了學習于謙的愛國精神，1900年4月，義和團進城后，把神壇設在這里�！�33一切學術觀點都應拒絕牽強附會，經(jīng)得起反駁。載漪、載瀾等禍國殃民的滿清權貴家里都設有義和團神壇，這又是向他們學習什么？

　　在我國，除了上述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科書外，還有一套可供選用的沿海地區(qū)教材。號稱沿海版，應該與蓬勃開放的經(jīng)濟相適應，說得全面和理性一些吧？可是，這兩套書的基本觀點完全一致，也是毫無自我批評精神，有的地方史實錯誤更嚴重，是非觀念更加糊涂。

　　例如，對義和團事件的論述，它增加了這么兩句話：“6月中旬以后，義和團群眾開始圍攻侵略者據(jù)點西什庫教堂和外國使館區(qū)。清政府卻暗中派人給被圍困的侵略者送去糧食、蔬菜、酒、水果等，表示慰問�！�34每句話都錯得一塌糊涂！

　　先看第一句。首先要問：西庫什教堂是“侵略者據(jù)點“嗎？在義和團事件前，這不過是普通的法國天主教堂，沒有材料足以證明它是“侵略者據(jù)點”。義和團暴亂期間，從1900年6月13日起幾天內(nèi)就將北京大部分教堂和洋樓燒毀，連帶燒掉數(shù)千家民居和商店，劫余的西庫什教堂和東交民巷使館區(qū)聚集了大批逃生的外國人和中國教民。這個教堂的逃生者，在清政府不能維持正常社會秩序的情況下，固守反抗屠殺，于理于法都無可指責。說這個教堂是“侵略者據(jù)點”，完全是信口開河。其次，圍攻東交民巷是奉慈禧的旨意；
主力是董福祥的甘軍和榮祿的武衛(wèi)中軍；
是他們犯下的罪行，義和團則是助紂為虐。含糊其詞，彷佛此舉是義和團自發(fā)的愛國義舉，不但歪曲了歷史真相，也掩蓋了清政府踐踏國際法的罪行。再次，對西庫什教堂和使館區(qū)的進攻，充分體現(xiàn)了專制統(tǒng)治者極端愚昧無知和殘暴；
時至20世紀90年代仍然正面予以肯定，這是對國際法的無知，已經(jīng)淪為對國恥的頌揚，也忘記了“反對封建專制”的責任！

　　再看第二句。清政府確實曾派人給被圍困的外國使館送過生活日用品。這是奉旨公開進行的，說是“暗中”于史無據(jù)。當時，清政府內(nèi)部比較清醒的大臣一再上奏，要求按照國際慣例保護外國外交人員和外國人；
東南各省的督撫甚至公開聲明不再承認6月21日宣戰(zhàn)后的“偽詔”。迫于這些壓力，加上她色厲內(nèi)荏，要預留“轉圜”余地，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姿態(tài)。不管是真是假，這是清政府內(nèi)部理性尚未完全泯滅的表現(xiàn)。把它與義和團的行動對舉而意含貶損，顯然是很不恰當?shù)摹?/p>

　　對義和團事件和八國聯(lián)軍評述比較全面的同樣是香港的教科書。它既譴責義和團“大肆排外，殺教士、教民，連藏洋書、戴眼鏡的人都不放過，且到處破壞，燒教堂、拆電線、毀鐵路�！薄叭毡臼桂^書記杉山彬、德國公使克林德先后被殺”；
也指出“當時聯(lián)軍紀律極壞，任意焚掠屠殺，其中以俄、德兩國軍隊及英國的印度兵最為殘暴�！奔氈路治隽肆x和團產(chǎn)生的背景：1，民族情緒。2，民生困苦。3，列強侵略。4，教案頻生。還全面論述了辛丑條約的內(nèi)容及它對當時和日后中國的深遠影響。35任何不抱偏見的人都會承認，這部教科書說的是真實的歷史。

　　如何面對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狀況

　　出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與中國長期處于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境遇息息相關。面對如是現(xiàn)實，可以有不同的心態(tài)。

　　西方的入侵徹底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行程。伴之而生的是天朝大國的表象破裂；
大量民眾在生死線上掙扎。人們順理成章把這種狀況歸罪于“洋鬼子”；
也譴責統(tǒng)治者腐朽、愚昧、軟弱。一個辯論不休難于取得共識的問題是：內(nèi)因還是外因是導致這個狀況的主要根源？其實，完全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提出問題：這個狀況遲遲不能改變的原因何在？如果有人說這是因為帝國主義者太兇狠了；
這等于什么都沒有說。經(jīng)過長期、復雜、反復的博弈過程，在國際關系中可以逐步建立比較合乎多數(shù)人和多數(shù)國家長遠利益的“正義”秩序。當這個狀況尚未出現(xiàn)以前，不會有救世主從天而降，慷慨代你維護國家利益。問題只能歸結為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如何才能走出困境？

　　海內(nèi)外的經(jīng)驗證明：后發(fā)展國家和地區(qū)（殖民地、半殖民地）改變不發(fā)達狀況，改變被動局面的唯一道路，是向西方列強學習，實現(xiàn)社會生活的全面現(xiàn)代化。成敗的關鍵在國內(nèi)的改革。這是一個社會運行機制的全面改造過程。對那些文化自成體系，而對外來文化深閉固拒的國家說來，這是十分艱難的過程。以中國來說，從鴉片戰(zhàn)爭算起至20世紀初實行新政，僅是辯論要不要改革就整整花掉六十年！至于改革取向，包括是通過革命手段還是通過漸進的改革開辟前進道路，如此等等，更是頭緒繁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不過，有一條是肯定無疑的：必須千方百計爭取一個和平的國際環(huán)境，為國內(nèi)的改革和建設贏得充分的時間。如果此說大致不差，回頭再看義和團，對內(nèi)，它是與社會前進方向背道而馳的反動事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對外，亂殺洋人不但是反人道、反文明的罪行，也是極端愚蠢危害中國自身利益的暴行。

　　有個流行多年為義和團事件辯護的論斷：義和團避免了中國被瓜分。這是遠離歷史真實的詭辯。早在1989年已故歷史學家李時岳先生已經(jīng)詳盡地駁斥了這一詭辯。36不但4億5千萬兩賠款（相當于當年將近6年的全國財政收入）像一支巨大的吸血管插進中國人的胸膛，而且給沙俄藉口，趁機制造了海蘭泡和江東64屯慘案，7千多中國人被殺，江東領土全被吞沒，大量俄軍進占東北；
華北地區(qū)在戰(zhàn)爭中死傷燒殺的損失難以數(shù)計。戰(zhàn)后的瓜分陰謀更沒有停止：英軍進攻西藏，占領拉薩；
德國派炮艦進入洞庭湖，并要求租借洞庭湖和鄱陽湖沿岸；
英國則相應要求租借舟山群島作為“補償”！人們喜歡援引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德國人瓦德西的這么一段話：“無論歐美日本各國，皆無此腦力與兵力可以統(tǒng)治此天下生靈四分之一，故瓜分一事，實為下策�！弊C明義和團化解了瓜分圖謀。李時岳先生說得好：“瓦德西個人的觀感并不能代表德國的政策，德皇一直把瓜分作為對華政策的基點，上述要求‘租借’洞庭湖和鄱陽湖沿岸的行動就是證明。只是由于帝國主義之間的矛盾，瓜分才沒有實行�！�37

　　把視野放得更寬一些，問題就更加清楚。前人早已指出：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和義和團事件是一條割不斷的歷史鏈條。說的更準確一些是：甲午戰(zhàn)爭徹底暴露了大清帝國的腐朽，不少知識階層從幾十年迷夢中驚醒，反思自強運動不敢觸及“自由不自由”這個根本問題的錯誤，形成了第一次群眾性啟蒙運動，改革也有新進展。是學習西方徹底改革，還是固守傳統(tǒng)，不準變革，成了中國盛衰的關鍵，也是解讀這段歷史的基本線索。不幸，體現(xiàn)甲午戰(zhàn)敗后的變革進程進入高潮的戊戌變法以失敗告終。戊戌政變標志著學西方、求變革的挫折和倒退；
義和團事件不過是政變后固守傳統(tǒng)反對變革的反動逆流的顛峰。換句話說，義和團事件對外使中國在被奴役的附屬國的道路上繼續(xù)沉淪，對內(nèi)則舉目皆是國破家亡的圖景。把這樣的災難描繪成革命救國的悲壯樂章，簡直匪夷所思！

　　走出把革命粗鄙化的文化心態(tài)

　　2000－2001年之間，引起中國人關注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國際事件，是日本的教科書問題。一部右翼勢力編纂的歷史教科書掩蓋歷史真相，否認日本政府犯下的侵略罪行，激起包括中韓兩國政府和人民在內(nèi)的海內(nèi)外朝野人士強烈抗議。這是伸張正義的斗爭，而且這是20年間第四次了。1982、1986、1996年都曾出現(xiàn)新修教科書歪曲歷史，一再在日本國內(nèi)外激起公憤。這一日本思想文化領域的頑癥，促使許多人形成一個極為深刻的印象：日本人缺乏懺悔意識。人們還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死不認罪的現(xiàn)象？這是不是太和民族特有的缺陷？

　　看看上述中國的教科書問題，一個合理的推斷是中國也有類似的問題。據(jù)說，日本僅2001年新編的教科書就有八套，加上原有的一共26套，由各校自由選用；
選用日本右翼編的教科書的學校只有0.039％。38而在中國，到本文寫作時為止（2002年），非此即彼，只能在基本觀點完全一致的兩套書中任擇其一。日本是侵略者，中國是被侵略者，這是截然不同的�？墒牵瑑烧咭灿泄餐c：社會的主流或主流文化都對自己的近代史缺乏深刻的反思。更嚴重的是：中國的社會輿論對任何批判作為群體的中國國民或主體民族——漢族本性缺陷的努力，都十分不寬容。

　　不能說中國古代文獻和公認的經(jīng)典中沒有反思自身弱點的智慧�！爸獝u近乎勇”、“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日三省吾身”，如此等等，催人奮進�？墒牵瑥闹贫葘用婵�，社會自由探索、自我反思的機制被嚴酷的思想控制所取代；
這些哲人智慧不但是不成系統(tǒng)的吉光片羽，而且成了按照恭順臣民乃至奴才標準自我禁錮的工具！我們的祖國沒有地方分權自治的傳統(tǒng)；
傳統(tǒng)中也沒有公民權利觀念和相應的保障體系；
更沒有司法獨立的傳統(tǒng)；
于是，以這些為基礎的自由、民主觀念和制度成了由海外傳入不受歡迎的異端；
社會在自由環(huán)境下不斷自我批判、自我更新的機制無從建立。有傲人業(yè)績的文明古國只能眼睜睜地逐步沉淪為封閉、停滯、孱弱的東方帝國。

　　鑒于舉目皆是奴性十足的可憐相，從20世紀初開始，中國的有識之士一再提出要改造中國人的“國民性”。這些先驅用心良苦，但他們沒有進一步追問：決定國民性的主要因素是什么？可以把國民性界定為一國公民思維和行為方式的特點。任何民族都是從吃人生番演變過來的。作為一個群體，文明程度的高低和野蠻孑遺的大小，決定性的因素是受文化傳統(tǒng)和制度制約的自我凈化能力的強弱。其中制度是決定性的；
思想文化傳統(tǒng)是制度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又對制度運作影響巨大。

　　被侮辱被損害的屈辱，給中國人構筑了新的思想牢籠。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長期以來形成的一個似是而非的觀念：
因為“洋鬼子”是侵略者，中國人怎么做都是有理，都應歌頌；
這是愛國主義的要求。

　　現(xiàn)在的歷史教科書就是以此為指導思想的。熱愛自己的祖國，理所當然。可是，如何愛國，卻有兩種不同的選擇。一種是盲目煽動愛國情緒。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嚴華夷之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等觀念已經(jīng)深入骨髓。時至今日，余毒未清。新的版本是：中外矛盾，中國必對；
反列強、反洋人就是愛國。從而在史料選擇和運用中，不管是真是假，有利中國的就用。另一種選擇是：以理性的態(tài)度分析一切；
是其是，非其非，冷靜、客觀、全面地看待和處理一切涉外矛盾。

　　現(xiàn)代化的基本精神就是理性化。如果我們認同這個基本觀點，就應該引導中國人往這條道上走，讓理性、寬容內(nèi)在化，成為中國人的國民性，以利于各國人民和各種文化和諧共處。在全球化迅猛發(fā)展的時代，企業(yè)之間和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不可能泯滅；
理性地認識和化解矛盾對任何國家和企業(yè)都是最好的選擇。如果一涉外就是“反帝”、“反霸”，非把事情弄砸不可。

　　例如，法是人類文明的結晶，社會運行的規(guī)則。國際條約是有法律效力的。人們可以指責這些規(guī)則和條約是列強主導下形成的，不利于弱國和貧苦民眾。人們應該不斷批判和揭露它的謬誤，通過各種力量的博弈，形成新的規(guī)則，修訂新的條約�？墒牵跊]有修改以前，我們?nèi)匀徊坏貌蛔袷厮�，否則就會造成不應有的混亂，歸根到底不利于弱國和多數(shù)民眾。

　　19、20世紀中國人干了不少“無法無天”的蠢事和犯罪行為，義和團事件是其中最讓中國人蒙羞的典型。值得重視的是不但至今有人顛倒黑白，把野蠻至極的犯罪行為說成是“革命”，而且到了20世紀90年代，有人竟把主張遵守現(xiàn)行國際條約的觀點視為應該嚴加批判的賣國投降觀點！習非成是，在主流文化圈中，這居然成為不能觸犯的“真理”！

　　說到底，這是把革命粗鄙化的流毒；
是革命黨在新政權建立后，沒有及時將造反心態(tài)調整為執(zhí)政心態(tài)的惡果。

　　興中會建立后，孫文就想到可以利用太平天國進行革命鼓動。他叫人寫的《太平天國史》是革命鼓動或宣傳材料，有利于從民族感情上煽動反滿，如果把它看作嚴格學術意義的史學著作，那就是誤讀。當時宣揚古今中外革命的印刷品，許多都可歸入這一類。辛亥革命后，孫文和國民黨沒有根據(jù)形勢變化，及時把革命心態(tài)調整為實行政黨政治的執(zhí)政心態(tài)，包括通過選舉和議會實現(xiàn)政權輪替的心態(tài)，結果受到歷史的懲罰。39

　　把包括孫文在內(nèi)的政治家和知識階層異口同聲稱為“拳匪”的義和團提升為革命力量，也是革命鼓動的產(chǎn)物。陳獨秀1918年底在《克林德碑》一文中痛罵“義和團何等可惡！”，是“國恥”，是“專制的迷信的神權的黑暗道路”的產(chǎn)物的觀點，401924年，他改口稱贊“義和團事件是中國民族革命史上悲壯的序幕”，“實質上代表全民族的意識與利益”！41這同樣不能從學術角度去理解。出于宣傳的需要，40年代更把馬克思主義簡單歸結為一句話：“造反有理！”。流風所至，有些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史家，不惜把歷史降格為宣傳某種口號的工具。

　　這些宣傳也許對鼓動人們參加革命有些作用。但必須清醒地看到，這是對歷史事件的策略性的歪曲利用。在社會領域，只有引發(fā)制度變革的行動，才稱得上真正的革命。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都不符合這個要求。這樣的歪曲實際是把革命粗鄙化，遲早總要付出代價。

　　不能輕視這些錯誤教育的后果。違反常識理性，以“革命”的名義故意歪曲歷史真相，歌頌義和團的直接惡果在文化大革命中就暴露無遺。不但女孩學“紅燈照”、紅衛(wèi)兵火燒英國代辦處，是義和團行動的翻版；
“破四舊”和“反帝”、“反修”中體現(xiàn)的清除外來事物的瘋狂，這些行動體現(xiàn)的內(nèi)在理路，也與義和團的“滅洋”如出一轍。其實，這些教科書的編寫所呈現(xiàn)的理路，也沒有什么不同。它們的共同點是：1，現(xiàn)有的中華文化至高無上。2，外來文化的邪惡，侵蝕了現(xiàn)有文化的純潔。3，應該或可以用政權或暴民專制的暴力去清除思想文化領域的邪惡。用這樣的理路潛移默化我們的孩子，不管主觀意圖如何，都是不可寬宥的殘害。

　　更嚴重的是奪得政權后，中國共產(chǎn)黨沒有及時覺察到思想文化轉變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沒有認識到革命黨與執(zhí)政黨的重大區(qū)別；
沒有認識革命精神應該繼承，盲目鼓動造反和排外已經(jīng)不合時宜。在歷史問題上，登峰造極的是冀圖把太平天國和義和團作為新政權合法性的依據(jù)，加上辛亥革命，稱之為“三大革命為綱”�？墒�，我們的一些官員既不了解真實的歷史，又誤以為這就是馬克思主義，不惜動用政權力量去扶植錯誤，壓制真實，沒有將歷史問題還給學術，悲劇就產(chǎn)生了。歷史教科書問題不過是這些錯誤的副產(chǎn)品。為了培育理性的有法治觀念的現(xiàn)代公民，以利于現(xiàn)代化事業(yè)，現(xiàn)在是糾正這些謬誤的時候了。

　　注釋：

　　1 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中國歷史》第三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月北京版第51－52頁。

　　2 《清末教案》中華書局1996年北京版第一冊第167頁。

　　3 《國恥錄——舊中國與列強不平等條約編釋》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5－36頁。

　　42001年10月26 日的新華網(wǎng)為反駁梵蒂岡冊封所謂“圣人”之舉措，發(fā)表了《梵蒂岡冊封所謂“圣人”之中國罪行錄》(1)、（2），專門評述馬賴的“罪行”，即使利用了可靠性應該審查的傳說材料，最嚴重的也不過是不準教徒祭拜祖宗和與女教徒通奸；
而文章也說這個地區(qū)性關系一直是比較自由的。其他如“小恩小惠收買群眾”、“想方設法利用綠林擴大自己的勢力”等等；
前者是笑話，后者則沒有實例。

　　5薛福成：《書漢陽葉相廣州之變》，《薛福成選集》，27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6 周佳榮等編著：《會考中國歷史》上冊，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9年版第269－270頁。

　　7 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中國歷史》第三冊第53頁。

　　8 《郭嵩燾日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一卷第233頁。

　　9 同上，第406頁。

　　10 《吳汝綸日記》（同治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11 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一卷）三聯(lián)書店1957年北京版第650—653頁。

　　12 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中國歷史》第三冊第91、92頁。

　　13 同上，第88－89頁。

　　14 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義和團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59年北京版第103頁。

　　15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輯部：《義和團檔案史料續(xù)編》中華書局1990年北京版第591－592頁。

　　16 《山西省庚子年教難前后記事》，中國史學會：《義和團》（一）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501－502頁。

　　17 《萬國公報》第143卷（1900年12月）。

　　18李希圣：《庚子國變記》，中國史學會：《義和團》（一）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頁。

　　19 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三卷第259頁。

　　2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輯部：《義和團檔案史料續(xù)編》第1491頁。

　　21 同上，第1640頁。

　　22 同上，第1074頁。

　　23 同上，第961頁。

　　24 同上，第1073－1074頁。

　　25 李希圣：《庚子國變記》，中國史學會：《義和團》（一）第14頁。

　　26 ?霖茍Γ骸凍緦甏?怕肌罰?兌搴屯擰罰ㄒ唬┑?0－51頁。

　　27 日本佐原篤介 浙西漚隱同輯：《拳亂紀聞》，同上第135頁。

　　28李希圣：《庚子國變記》，中國史學會：《義和團》（一）第24頁。

　　29 《山東巡撫袁世凱摺》，《義和團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59年北京版第94頁。

　　30 袁昶：《請速謀保護使館維持大局疏》，《義和團》（四）第103頁。

　　31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中國歷史》第三冊第88頁。

　　32 參閱陳振江等編著：《義和團文獻輯注與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33 同上。

　　34 九年義務教育教材（沿海地區(qū)）編寫委員會編：《中國歷史》第三冊第58頁，廣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7月第2版。

　　35 周佳榮等編著：《會考中國歷史》上冊，313－320頁。

　　36 李時岳：《義和團運動再認識》，收入《近代史新論》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202－214頁。

　　37 同上，第213頁。

　　38 蘇智良：《日本歷史教科書風波的真相》，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北京版第193頁。

　　39 參閱拙作：《政治策略與民初憲政的歷史經(jīng)驗》，《戰(zhàn)略與管理》2000年第6期，北京。

　　40 《陳獨秀文章選編》（上），三聯(lián)書店1984年北京版第292—301頁。

　　41 陳獨秀：《我們對于義和團兩個錯誤的觀念》，同上書（中）第575頁。

　　原載《東方文化》200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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