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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詩人的哲學意見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口述?鄭 敏 整理?何映宇      魯迅的煩惱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理解了嗎?哲學應該趕快進入現(xiàn)代人空虛的內心,去剖析它們,然后再來反觀自身,再來找尋傳統(tǒng),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地看清楚,什么是傳統(tǒng),而我們?yōu)槭裁纯仗摗?
  
  88歲的鄭敏,延續(xù)著詩人的敏感和哲學家的理性,與她聊天是件非常愉快的事。40年代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后在美國留學,50年代中期回國,鄭敏身上有與眾不同的直爽和豁達。由于藝術風格相近,1980年她與王辛笛、曹辛之、唐祈、唐?、陳敬容、杜運燮、袁可嘉、穆旦等人合出詩集《九葉集》,在國內引起很大的反響,遂被稱為“九葉派”,F(xiàn)在,“九葉”只剩下了她和袁可嘉兩葉。
  
  師從馮至
  
  我是從王家過繼到鄭家的,當時我只有兩個月大,我的養(yǎng)母與我的親生母親是姐妹。我小的時候就特別喜歡古典詩詞,我的姨母(也就是我的親身母親)常常坐在窗前用閩南語吟誦古典詩詞,雖然我年紀尚小,不懂得詩詞的含義,但那種聲音之美還是讓我感動極了。
  我長到10歲時才進小學。我讀的大多是散文,也看過一部分新詩,但當時的新詩對我沒有太大的吸引力。讀了中學以后才開始喜歡上徐志摩的詩歌。
  不過我真正有意識地喜歡上詩歌并且開始寫作還是在西南聯(lián)大的時候受到馮至先生的影響。馮至受歌德的影響很深,詩歌的維度很深,不是英美浪漫主義風格的詩人。他為人很謹慎,不冒失,做學問很扎實。他指導我讀詩,我對他很敬佩,也很敬重。我們的背景趣味都比較接近,我想這是我們師生關系非常融洽的一個主要原因。馮至先生一開始也是學哲學的,也喜歡比較莊嚴一點的東西。
  我經(jīng)常跑到他家去,坐下來,也不說話。他太太在打毛衣,他在看書,我們就這樣坐著,現(xiàn)在想來,也是很奇怪。我當時也都二十好幾了,怎么就常跑到他家去,也不準備什么問題,也不說話,可是他們也不以為忤,似乎已經(jīng)把我當成家里的一分子了。有時候我會把我寫的詩歌給馮至先生看,他很肯定我的詩歌,可能從這個角度他給我很大的支持。
  我們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昆明有泡茶館的習慣,大家愛聚在一起聊天。馮至先生的朋友也常到他家來,比如卞之琳。后來我就給袁可嘉和沈從文寫詩,他們主持《大公報》,袁可嘉是馮至委派到《大公報》編副刊的。他和馮至很熟,但我和他不認識,我只是把詩寄給他發(fā)表。我在哲學系,袁可嘉在外語系,而且他比我大,不是一屆的。
  在西南聯(lián)大,我們根本就不考試,學期末了,老師出一個題目,讓寫一些讀書報告,那題目也是很寬泛的,可以由著你發(fā)揮。你可以重復老師在課堂上的觀點,也可以有自己的立場,都可以,并沒有一定之規(guī)。
  我覺得現(xiàn)在的語文課是問題最大的。在那里分析中心思想、分段、分析段落大意,真是太可笑、太荒唐。時間、地點、時代背景都不一樣,對它的理解自然是千差萬別,每個人都可以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判斷,每個人都有他的個性,憑什么跟老師一樣,怎么就只有一個標準答案?這樣教育出來的學生是什么?是傻瓜。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生只能人格分裂,一方面要順從這種應試制度,一方面要自己來做一些彰顯自己個性的事,那不是人格分裂么?
  中國當下的語文教育是在扼殺人的智慧。一個人自己的判斷,哪怕是錯誤的,也要比應聲蟲要好得多。學生從小學會應付課堂作業(yè),那還能好嗎?我就覺得現(xiàn)在的語文課,能及格就算了,考高分沒多大意思。根本問題是:知識分子原來是最愛管閑事的一群人,現(xiàn)在什么也不敢說。
  現(xiàn)在的詩歌打破了教條,但是如果沒有深刻的哲學基礎,它們就會停留在表面上。這一代詩人是反崇高的余波,它們注重言辭,基本上沒有深度,我不喜歡。如果詩歌中沒有哲學,詩歌只是擺設,因為它們沒有思想的準備。
  知識界應該有爭論,有激辯,可是現(xiàn)在呢?溫文爾雅,這是很糟糕的。
  有時候,我也在想,把吳思敬、謝冕叫來,我們三個人來個有關詩歌的對話,但是這個設想一直沒有實現(xiàn)。
  我和詩歌界的朋友幾乎不談詩歌,只有你們這些年輕人來向我討教,才會談些這方面的話題。詩歌研討會叫我去,也就是坐著,隨便談些閑話,觸及不到思想的深處,我們的思維似乎停滯了。
  
  授教和受教
  
  
  1955年我從美國回國,回來后看到的情況是什么呢?蘇聯(lián)對于我們來說神圣得不得了,一切都跟在蘇聯(lián)老大哥后面。跟著蘇聯(lián)已經(jīng)證明是一個美麗的夢,烏托邦的夢。文學也是,跟著蘇聯(lián)改造自己,把傳統(tǒng)全部拋掉了。五四這么稚嫩,現(xiàn)在看來就是幼兒園的狀態(tài),底子太薄,其結果是,現(xiàn)在的人,連文言文都讀不懂了,這不是很可悲的一件事嗎?
  蘇聯(lián)之后,英美文化又在深刻地影響中國。英國國勢衰微,它的影響小了很多,你看不是連英式英語都要變成美國腔調了?美國的商業(yè)文化就不同,它對現(xiàn)在的中國影響很大。在我看來,美國電影、小說中的娛樂成分太多,沒有深入的思考,可是我們又在對美國的商業(yè)文化頂禮膜拜。
  回來后,馮至將我介紹到文研所,研究華茲華斯。1960年的一天,我和一位同事說了一句話:“國際上那么多的兄弟,怎么說沒就沒有了?”我指的是那些社會主義陣營的兄弟國家。第二天,領導就找我談話,說我在美國呆了太久,對國內的形勢不太了解。這么著,就讓我去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教書。
  我當時覺得這是莫大的羞辱。那時候是俄語吃香,我教的是英語,誰也不正眼看。四年讀四本書,用蘇聯(lián)式的方法來學語法,以前我們是兩天就讀完了,現(xiàn)在要學四年。后來他們讓我教課外閱讀,都是些名著的簡寫本,什么《大衛(wèi)•科波菲爾》,都是簡寫本。也沒用心,瞎混了一陣子。
  “文革”之后,我開始招博士生(一共帶了五六個人),那時才認真一些。招博士的時候,他們說,就以鄭敏的名義來申請吧,定博士點的時候,他們也說,就以鄭敏的名義來申請吧,結果還真就下來了。
  當時知識分子都要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第一次是1960年,到天津,一個月的時間,我就扁桃腺腫大,整個脖子都腫了起來,只好回去。第二次是在山西,每天早上就喝一點稀湯,中午一點稀粥,根本就沒什么吃的?墒俏矣幸稽c好,我雖然出生的家庭條件還不錯――出生在一個留學生家庭。在美國也住了那么長時間,可是我不嫌臟、不嫌累,什么活我都干,掏糞啊之類很多女孩子覺得無法忍受的活我都干,我就覺得這是一次特別好的人生經(jīng)驗,多有趣!我要不是去過農(nóng)村,我以為全中國都跟北京、上海似的呢。
  
  難得的體驗
  
  “文革”一開始我特別同意大字報上說的內容。我是教師里的積極分子,反對官僚主義,后來教師里的革命派就吸收了我。但好景不長,很快整個教師隊伍就成了沖擊的對象。抄家的人來把我們家翻得亂七八糟,指著那些英文書對我說:“看,你都看些什么書?”他們讓我站在外面,就在我家門口,一站就是一天。
  不過我不把這些放在心上,我覺得這真是很難得的體驗。我完全是個旁觀者,將這看成一出戲,一出鬧劇,被批斗也無所謂,這根本不會觸及我的靈魂。我壓根就沒什么信仰,教師也沒什么尊嚴,我也就不必顧及什么人格。你們罵吧,回家我照吃照喝,照樣睡覺。人生的一切對我來說就是哲學的一課,沒什么大不了的?墒怯行┙處熅筒荒苋淌芰恕K麄兿氩煌,昨天還是好學生,今天就翻臉不認人了,這是怎么回事?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痛哭流涕,很多人自殺……我不在乎,我把生活視作一種經(jīng)驗。那些人為什么那么激動?為什么在那兒像跳舞一樣手舞足蹈?特可笑!
  
  我從美國回來,世面也算見了一點,知道這世界并不只有中國。我覺得一個人活著真得盡量多走一些地方,看看世界上不同的國家。
  只有一點,我覺得我是一個詩人,其他的我不在乎。我對自己說,我在看一部現(xiàn)場版的《艾麗絲漫游奇境記》。
  一進學校,牛鬼蛇神就給拉出來排隊。乘公共汽車,有人叫你站起來,你就得站起來。
  我還好,普通百姓一個。我只有一點,解放前在南京的中央通訊社做過翻譯,但沒有官職,也沒有加入過任何黨派。
  
  哲學探索
  
  1979年,曹辛之(也就是杭約赫)說,應該讓讀者知道,在40年代,也有人寫過和主流詩歌完全不同風格的作品,想出一本集子,也把我的詩歌選了進去。唐祈、唐?、曹辛之、陳敬容四個人在上海辦過雜志,他們比較熟,穆旦當時已經(jīng)去世了。
  他們說起個什么名字好呢?我說就叫“九葉集”吧,我們就做一點綠葉吧,是自謙的說法。就這么著有了《九葉集》,這書名算起來還是我起的,其實根本沒有這么個流派。之前,我跟他們也不熟,西南聯(lián)大當時有很多詩歌活動,但我也從來不參加。
  我在西南聯(lián)大學的是哲學,我對哲學的興趣依舊很大。我的立場是:第一,要知道世界上最新的思潮(比如解構主義),通過這些最新的思潮重新來理解我們的傳統(tǒng)――我們應該看到,這種解構主義哲學和中國的老莊哲學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解構就是絕對的變、絕對的不穩(wěn)定,強調一種流動的時間和時代。面對這些最新的哲學思潮,我們有些茫茫然,還沒有把中國的傳統(tǒng)好好地理解,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進入老莊哲學的核心世界。
  魯迅的煩惱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理解了嗎?哲學應該趕快進入現(xiàn)代人空虛的內心,去剖析它們,然后再來反觀自身,再來找尋傳統(tǒng),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地看清楚,什么是傳統(tǒng),而我們?yōu)槭裁纯仗摗?
  現(xiàn)在的世界不再是一個大一統(tǒng)的時代,我們站在十字路口上,面對著各種思潮的沖擊,有時簡直讓人眼花繚亂。我的看法是每一種都可以嘗試著走走,但再不要陷入一個自欺的結構。人永遠在矛盾中前進。我們想要找到一條能夠解釋的路,但沒有唯一的答案,因為世界一直在變,F(xiàn)在是有比較大的空間,比較大的寬容了。
  我不太喜歡信仰和宗教,所以我的“道”可以隨時調整。因為哲學不是宗教,它是有彈性的。哲學要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我們幾十年的時間都耗費在搞運動上了,沒有很好地、認認真真地把各種理論梳理和理解一遍,總是很急地在找一個政治信仰,希望能一勞永逸。
  現(xiàn)在的中國問題非常大。一是,科學主義太厲害了,人們還沒有理解科學的可怕。人最終的理想還是應該以人為主角,不可能反過來讓科學成為世界的中心。二是我們現(xiàn)在是市場講得太多了,這是宣傳機構的問題,你看世界上哪個國家(比如美國),一睜開眼睛就看股票怎么樣了,是漲還是跌?沒有的事。現(xiàn)在中國是全民炒股,怎么可以有這么荒唐的事?
  傳統(tǒng)呢?幾乎可以說是蕩然無存,就像七八十歲的人可能記憶只有30年,幼稚得不得了,教育停頓、思維陳舊,對于時代缺乏正確的理解。要有正確的理解沒有哲學思維是不可能的,我曾經(jīng)在《文匯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大力呼吁:哲學教育勢在必行。一個中國人,最起碼的,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和《西方哲學史》這兩本書應該必備,應該讀一讀,這樣對于自己,乃至于中國的現(xiàn)狀,在世界歷史中處于怎么樣的位置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讀了這兩本書,就像有了一張世界地圖,知道了北京在什么地方,不至于連一些最基本的概念都沒有。我一直呼吁,我們應該從小學開始就設立哲學課,從小讓學生樹立一種哲學思維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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