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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姹紫嫣紅看遍,奈何無常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74歲的白先勇,臉頰緋紅,一派天真。兩手端放在膝蓋上,好似上海人說的“乖小囡”。   說起話來,干凈利落,明白清楚,跟他小說里的文字一樣,用不著人費心去猜。   他不緊不慢,話音糯糯的,斟酌字眼時,大眼睛翻翻:“我想――”;興奮時,他拍拍大腿:“對~~呀!”那個“對”字在空中轉了好幾圈,恍若要斷了,忽然拖著長聲又揚高了。
  白先勇是很在意Voice的:《臺北人》中的《一把青》、《孤戀花》,《紐約客》里的《Danny Boy》、《Tea for Two》都名出流行歌曲;他也癡迷“戲臺”:金大班和尹雪艷同為風月流光,《秋思》和《游園驚夢》中,梨園用典、花魂艷魄的意象頻頻綻放……
  最后,他將身心凝于兒時便戀上的昆曲《牡丹亭》,策劃了長達9小時的青春版:將原著55出濃縮為27出,融入現代舞美,晉用年輕演員。從2004年開演至今,這朵“牡丹”開遍海內外。12月8日至10日,第200場紀念演出將在國家大劇院上演。
  “昆曲能以最簡單樸素的舞臺,表現出最繁復的情感意象來!卑紫扔铝⒅井敗傲x工”,將600年歷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于世界。然而實在辛苦。章詒和回憶中夾帶不忍:“去年和白先勇吃飯,我說整個飯桌上就你最傻。他說我怎么傻了?我說昆曲就快死了,就你一人在玩命,你不玩命時這個昆曲也是要死。后來他想想,‘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傻!10個白先勇怎么扭得過時代需求?白先生就是個悲劇。”
  但他仍“義無反顧”,“至少不能讓它在我們這代手里消亡!
  11月20日晚,杭州,西子湖畔,雷峰塔下,記者的提問由“杭州女伶商小玲因演《牡丹亭》傷心而亡”的傳說開始,他微笑點頭:“好問題。”他感念,“人生的東西,美到極致,有一種凄涼!
  對話延展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愛情,他說,“不是死去活來,情不算到頂! “游園驚夢,這個‘春’字很要緊,好像是一切生命的原動力,帶給萬物蘇醒的一種力量。”他直起兩根手指,上下比劃,春草爭先萌發(fā)的模樣,“晚明時,思想上是情的大解放,因為中國禮教發(fā)展到頂時,把自然的那種impulse(沖動)壓抑、扼殺了,所以湯顯祖寫這部東西時,勾起多少人生的欲望,動天地、泣鬼神!
  談話深入,時空流轉,他記憶中的老上海、老南京……他印象中的宋家三姐妹,還拿出父親的舊照,臉上漾起無限溫柔。
  他說,可能自己年紀大了,越來越欣賞詩圣“老杜”的“沉郁”,但停頓片刻,又說:“其實我心里比較親近的是李商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里晚唐那種千古滄桑與憾恨!
  他愛《紅樓夢》,也欣賞《三國演義》,“那些歷史上的東西我都喜歡!”他引“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幾度夕陽紅,歷史就這么過去了嘛!彼f,這和《好了歌》里“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相通,還有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歷史的興衰把一切都變成過去,‘白茫茫大地一片’,統統洗刷‘干凈’!”
  話題轉向《借來的時間》(保羅•莫奈著),大陸剛出版譯作,那是白先勇最早引薦、涉及同性伴侶相攜抗艾的名作。在《紐約客》中,他也寫此類題材!1980年代,我在美國親眼看到那場大災禍,加州好多朋友,年紀輕輕,好端端的就這么死了,好可憐。前后7000萬人,4000萬人死亡,很恐怖!非洲現在近3000萬人,臺灣潛伏得也兇,快兩萬人了,別看地方小,所謂兩萬只是官方數字,可能是10倍!若發(fā)現一個Case,背后很可能就10個。這邊以后人數肯定會暴漲,非常危險。這病潛伏期那么長,很可怕,所以我大聲疾呼,要防要教育的,這是人類的大問題!彼碱^緊蹙,臉色凝重,靜默片刻,他擺擺手――“唉,我有點累了!
  記者走時,已是深夜了,白老塞了兩個橘子到我們手中,提醒道:“一定要來看《牡丹亭》!這次不看,以后沒機會啦!”據說,200場之后,演出很可能“封箱”。
  
  一場“游園驚夢”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杜麗娘身著碎花旗袍,曼聲輕嘆。這“許”字,要從極細念到大再收回,可聞驚喜之情,又不能放得太開。春香應一聲“便是”后,【皂羅袍】便起了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這場景事,糾纏著白先勇一生的記憶。
  抗日期間,愁云慘霧的重慶,才七八歲的白先勇染上肺病,得了“童子癆”后被拘禁在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童年就那樣與世隔絕虛度過去!耙粋春天的傍晚,園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園中設宴,一時賓客云集,笑語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開窗簾,窺見園中大千世界,一片繁華,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其間,個個喜氣洋洋。一霎時,一陣被人摒棄、為世所遺的悲憤兜上心頭,禁不住痛哭起來!保ā厄嚾换厥住罚
  白家“五少”的發(fā)現,與杜麗娘的驚嘆哀傷,何其相似乃爾!
  抗戰(zhàn)勝利后搬到繁榮的上海,“我從沒看過那么多霓虹燈!別看我是個八九歲的小鬼,最好奇了,眼睛到處看,所以老上海的東西都看在眼里!
  大世界、百樂門、大光明影院……十里洋場斑斕印心頭,白先勇最愛“一代妖姬”白光,在他看來,這是“結合北地胭脂跟南國佳麗”的美。小說《一把青》便由白光的“東山一把青”而來。文學記憶從上海開始,創(chuàng)作中偶爾融入滬語,一句“娘的”(臟話),滬人讀來倍覺親切。
  10歲,他隨家人在美琪大戲院看了俞(振飛)梅(蘭芳)合璧的一折《游園驚夢》,“那是梅蘭芳戰(zhàn)后回上海第一次演出,碰巧我看到了,雖然年紀小,昆曲的那種旋律美一直在腦海里,成為永不磨滅的回憶。”
  第二次在滬看昆曲,已近四十年后!1987年我重返上海,恰好‘上昆’演出《長生殿》,由蔡正仁、華文漪演唐明皇與楊貴妃?春,我立起來拍手,拍了差不多十幾分鐘,心中的激動真是說不完,我想,昆曲這種古老的劇種,居然這樣精致,我心中太感動了!”
  觀劇結束,白先勇設宴請客,演員們提議去“越友餐廳”。有趣的是,那里竟然是他兒時的家,越劇演員袁雪芬的辦公室,恰是白先勇當年的臥室。“請客居然請到自己家里去了!”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后花園,須得自己尋尋覓覓,曲徑通幽……這奇特緣分令白先勇驚喜――這整個事件,真是一場“游園驚夢”!
  
  父親的上將之風,沒人能演
  同樣的1987年,白先勇還在上?戳藦V西電影廠拍攝的《血戰(zhàn)臺兒莊》,“哎呀,我沒想到那時候思想蠻開放的,這電影還蠻符合史實、拍得蠻真實的,也沒太丑化蔣介石,雖然那個演員一點兒也不像我爸爸,差遠了!李宗仁很像,我父親一點兒也不像。”
  “您看過尤勇演的您父親嗎?”
  “沒有,大概不像吧?”他笑,“我父親很有軍威、很帥的!關鍵是他的態(tài)度和威風,估計沒人能演!闭f著說著,他走進里屋,“我給你看幾張父親的照片吧?”
  出來時,白先勇拿了厚厚一疊稿紙,指著白崇禧將軍的幾幀照片,“喏!抗戰(zhàn)時他是這個樣子的,很英武,上將之風!”
  明年年初,這本《桂林白崇禧將軍影像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將面世,“臺兒莊、昆侖關,父親指揮的這些戰(zhàn)役,我都寫,還有他到臺灣后的生活。”
  等待付梓交印的新書輯二《蔣桂戰(zhàn)爭、建設廣西》中,記者看到白先勇記述的“最不應該發(fā)生的戰(zhàn)爭:1929年蔣桂戰(zhàn)爭”。
  1929年初,蔣中正在南京召開編遣會議,解散各集團軍。父親曾向蔣中正建言:他以為自古以來“裁兵不難裁將難”,處置不當,即起禍亂。他建言應將軍隊調往邊疆實邊,鞏固國防。他自己請愿帶兵往新疆屯邊,效法左宗棠治疆。父親對邊疆國防有深入研究,他自己是回教徒,治理新疆回教少數民族,容易奏效……
  事實上1929年的蔣桂戰(zhàn)爭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蔣桂戰(zhàn)爭引發(fā)中原大戰(zhàn),國民黨失去北伐后統一的機會,中國形成四分五裂局面,遂讓日本有可乘之機,于1931年日軍侵占東北,揭開中日大戰(zhàn)序幕。
  白先勇是廣西桂林人,7歲在家鄉(xiāng)那年,“日本人空襲,一枚炸彈,把個泥水匠炸得粉身碎骨,一條腿飛到了樹上去。”日機呼嘯,一夕數驚,警笛一鳴,全家人便倉皇入洞。他倒不害怕,看見“山頂掛上兩個紅球――空襲訊號――就興奮起來:又不必上學了”。
  交談中,白先勇總是樂呵呵,但有兩次,他眉頭皺起。
  一次提起南京大屠殺前夕的軍事會議,“我父親和幾個將領都反對死守南京,因為‘八一三’松滬抗戰(zhàn)國軍死了三十幾萬人,潰敗下來,我父親認為南京守不住,應該向大后方撤退,那時候唐生智自告奮勇跑去守,但打的時候他跑掉了,日本人殺進來屠城,很慘的!”
  “有人說蔣介石忌賢妒能,利用民族戰(zhàn)爭削弱部下力量?”
  “不不不,蔣介石他有很多缺點,也做出很多事情,但基本上是個愛國者。不管蔣介石也好,中共也好,異族侵略,都要抗日。蔣介石他領導八年抗戰(zhàn),那個是要給他公平的評價!
  “那他是不是還挺忌賢的?”
  白先勇連連點頭,“非常!他的心胸……”他緊緊眉頭,沒再多說。
  白家父子,白崇禧名字書卷氣,曾是叱咤一時的“戰(zhàn)神”;白先勇名字英武,卻是“姹紫嫣紅開遍”的文人。
  白先勇幼年很少見到父親,倒是白崇禧晚年,父子二人在臺灣相處了11年,交流頗多!八r候念古文,我們就討論韓愈、三蘇的文章,他喜歡蘇洵的東西!卑紫扔禄貞洠骸皻v史方面,他跟我講他一生的戰(zhàn)役,特別是1946年四平街戰(zhàn)役,林彪大敗,我父親主張乘勝追擊,蔣介石沒聽,那時候長春城里埋伏了不少蘇聯紅軍,蔣介石顧慮,怕打后變成國際事件。我父親不以為然,他們在中國是非法的,讓聯合國去調停好了,他在長春機場一直堅持。蔣介石一定要我父親回南京當國防部長,單面停戰(zhàn)后,林彪就喘了口氣。父親晚年一而再、再而三講這事,如果當年東北打下來的話,戰(zhàn)事可能就不一樣!
  
  宋慶齡是國母,宋美齡是第一夫人
  幼年時,白先勇在公開集會中見過蔣介石,“但跟他沒交往,反倒是跟蔣夫人有過接觸!
  ――“您有篇《秋思》,寫到老南京,很短,但很有意味!
  “其實和南京很有關系,花開花落,在呈現南京國民政府的盛衰,在隱喻這個。寫這個東西,是一個試驗,完全沒什么故事,一個片斷的感覺。秋思,女主角的年華老去,菊花也殘掉了,背后有象征,民國時代的起落,企圖蠻大的!
  ――“里頭那位華夫人有些宋美齡的影子嗎?”
  “啊哈哈,倒不是!
  ――“里面有個片斷我印象蠻深,女主人公挽著丈夫走進南京城,覺得那像蔣介石!
  “哈哈,你也可以這么講,可我寫的時候沒這么想。”他說,“不過我在南京去過宋美齡家,去過她的Party。她真是第一夫人風范啊,撇開一切、不講政治那些,宋美齡不是說簡單的美,她有一種高貴,出來的風度、修養(yǎng),其他人所不及,沒有的!我大概9、10歲,那時候在美齡宮,我們玩游戲搶座位,還有糖果啊,圣誕老人,馬歇爾也跟我們小朋友混在一起玩。那時候我也不懂,后來看了照片才知道。”
  “宋美齡開那個派對,表面上好像是請一些官家的夫人和孩子們去過Christmas Party,其實背后有政治意味。馬歇爾那時候在調停國共,向國民黨施壓組織聯合政府,組織不了,在中國很有挫敗感,宋美齡開這個派對,其實是安撫他,不讓他一個人在南京過Christmas嘛!
  ――“您見過宋美齡幾回?和她有過接觸嗎?”
  “有,有!我跟她下跳棋,3盤跳棋,我贏了兩盤,她輸了,我想她是故意讓我的啦,她就送我這么大一盒Chocolate,裝飾得好漂亮,藍色緞子面子的。
  “我見過宋美齡3次,南京一次,上海兩次。在上海,我們到她家去過兩次,一次是復活節(jié),我們小孩子都去找雞蛋。那天很特別,她們三姐妹都在,宋氏三姐妹我都看到哈!我們還跟她們玩游戲,官兵捉強盜,你捉我我捉你這樣子,宋慶齡被捉到了,她也只好手綁起來這樣子!
  ――“宋慶齡和宋靄齡怎樣?”
  “宋慶齡也漂亮,這么說吧,宋慶齡是國母,宋美齡是第一夫人,還有不同的。國母是母儀天下的這種,第一夫人是能代表國家的。宋靄齡呢,是Du A Jia(滬語:大阿姐),大姐派頭,雖然那兩個第一夫人和國母,在家里,你感覺她才是大姐頭。
  “那時候孫夫人(宋慶齡)穿了一條寶藍色的天鵝絨的旗袍,真的也很美很漂亮的,她有種威儀,國母嘛!宋美齡穿的是黑的、也是一種絲絨的長旗袍,她喜歡穿黑的!
  ――“您覺得電影《宋氏三姐妹》拍得怎樣?”
  “那個不行,那3個一個也不像,差遠了,不像不像,沒那個范兒!”
  
  “白家哥哥”與三毛
  1949年以前,白先勇在大陸“不自覺地過著貴族的生活”,1949年南渡臺灣后,“父親政治地位跟整個社會、整個國民黨,突然間有一種轉換”。所謂“新亭對泣”、“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遇,都曾對他的認同感產生沖擊。
  現在回到臺灣和大陸,他也抱怨:“臺北城是丑的,建筑啊那些都不規(guī)矩,破破爛爛,但再觀察一下,很有人文氣息。這里的問題就是――太快了!啪啦啪啦,丟丟丟丟丟光,重新搞過!拔母铩蹦10年,傷得那么兇,現在是療傷恢復期,沒那么快啦!”
  在香港上過兩年教會學校后,白先勇到臺灣進入建國中學,那時的他“孤僻得厲害”,很少和同學往來,整天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飽讀詩賦詞曲,然后便寫東西。
  白先勇曾發(fā)過給長江三峽修水壩的宏愿,讀了陣工科,后來還是重考臺大外文系。班里愛耍筆桿的同學,數一數,竟有十多個:歐陽子、王文興、陳若曦、林耀!芸,白先勇和他們結成“死黨”,并在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志》嶄露頭角。
  大二下學期,夏濟安赴美,編者易人。這伙文藝青年開始籌錢、寫稿、跑印刷廠,決定“自己辦刊”,“創(chuàng)立新傳統”――“我們那時很討厭‘五四’文藝腔,他們開拓的精神我們很欣賞,但我們也在反‘五四’傳統,竭力避免那種陳腔濫調。”
  白先勇說,自己遺傳了母親的熱情與活潑,“能適應社會,領袖欲蠻強,辦雜志也是頭!1960年春,《現代文學》創(chuàng)刊,白先勇是發(fā)行人。發(fā)刊詞里,雜志強調將系統介紹西方近代作品,第一期,他們推出當時鮮為人知的卡夫卡,及幾篇新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白先勇的《月夢》和《玉卿嫂》。
  “跟著白先勇的文章長大”的,還有三毛,“愛他文字中每一個、每一種夢境下活生生的人物,愛那一場場繁華落盡之后的曲終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時空的極致的艷美!
  小學一年級,三毛已念到鄰居這位白家哥哥的《玉卿嫂》。那時,她就有點“怕”他,“看到這人迎面來了,一轉身,跑幾步,便藏進了大水泥筒里去。不然,根本是拔腳便逃,繞了一個大圈子,跑回家去。”
  多年后,這個怪怪的、不去念中學而在家學畫的敏感女孩的文章,也上了《現代文學》。白先勇最早發(fā)現三毛的才華,看她的小說《珍尼的畫像》,年紀輕輕,卻冒出來一種很不同的氣息!八菚r才16歲,挺有才華,題材挺特殊,寫了個很浪漫的人鬼戀的故事!
  小說登了以后,三毛抱著雜志大哭,跟父母說,她好像找到另外一條路了。30年后她還在追憶:“對別人,這是一件小事,對當年的我,卻無意間種下了一生執(zhí)著寫作的那顆種子!
  后來有次《現代文學》同仁聚會,大家跳舞、打橋牌,內向的三毛姍姍來遲,躲在角落里。白先勇記得,她穿“秋香綠的衣裙,緞子的腰帶上,居然還別了一大朵絨做的蘭花” 。
  
  “我比賈寶玉實在一點”
  “尹雪艷,一把青,金大班這些人鬼魅似地飄蕩在臺北街頭,就像張愛玲寫的那蹦蹦戲的花旦,在世紀末的斷瓦殘垣里,依然也凄然地唱著前朝小曲。但風急天高,誰付與聞! 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認為,白氏小說里有著濃濃的“張腔”。
  白先勇卻曾透露,自己喜歡張的作品,但他與張的人生觀大不同,“張愛玲的愛情可以像《半生緣》、《傾城之戀》那樣拖拖拉拉,我對愛情的態(tài)度是《玉卿嫂》里那種一刀殺人。我推崇‘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愛情,而張愛玲絕對不會。”
  1960年代,張愛玲“重訪邊城”,讀過《現代文學》的她,在臺北和這些“小朋友”見了面,這是白與張惟一一次會面。
  聚餐安排在西門町附近的蘇州菜館“石家”。張愛玲身穿素淡旗袍,帶一件暗紫綢緞棉質外套,頗為顯眼。
  那晚,大家有說有笑,閑聊生活瑣屑。白先勇回憶:“張愛玲是上海人,但一口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特別是卷舌音很有北京味兒,這或許與她曾經在天津居住過有關。她的眼神因近視略顯得有些朦朧迷離,一旦特別關注你,便馬上目光如炬,仿佛有兩道白光直射而來,難怪她觀察周圍人和事是如此的犀利、透徹、深刻!
  白先勇曾多次坦承,他和張愛玲共同處是“血液里都有曹雪芹的文學基因”,推崇“看人不是單面的,不是一度空間的”那種深刻性――自小學五年級讀《紅樓夢》,直到今天,他床頭仍擺著這部小說。
  “您和賈寶玉該是同類吧?”
  “啊,哈哈!我想我比賈寶玉實在一點,他整天在做夢。”
  白先勇大笑,隨后便低頭陷入沉思,像是自言自語道:“我喜歡賈寶玉的!我有另外的看法,其實曹雪芹寫的是一部佛陀傳,是寫悉達多太子的傳記,等于反映在賈寶玉身上,他后來成佛了,是一個菩薩的這種意象。他愛這么多人,心地那么慈悲,他和悉達多太子很像,享盡榮華,看破了生老病死再出家,某方面來說,《紅樓夢》是個寓言故事!
  
  “最美的東西還是無常的”
  “有一次我看見一張裸體少年油畫,背景是半抽象的,上面是白得熔化了的太陽,下面是亮得燃燒的沙灘,少年躍躍欲飛,充滿了生命力,我覺得那簡直是青春的象征,于是我想人的青春不能永葆,大概只有化成藝術才能長存!蹦鞘恰凹拍氖邭q”的朦朧情愫。
  涉及同性戀話題,白先勇從不避諱,“一向不認為這是種羞恥”。有次和劉俊(《白先勇傳》作者)對談,他坦言:“可能我比較奇怪,感覺到自己與眾不同,還覺得是一種驕傲,有不隨俗、跟別人的命運不一樣的感覺!
  《游園驚夢》中,瞎子師娘對藍田玉說了句“狠”話――“你生錯了一根骨頭!
  白先勇解釋,“或許,人的命運不是你能操縱的!
  1962年冬,母親去世。他說,那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深感無力!俺鰵浤翘欤胪烈豢,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母親下葬后,他按回教儀式守了40天墳,第41天便飛美國了。暮年喪偶的白崇禧為兒子送行,寒風中老淚縱橫,那是父子倆最后一次相聚。4年后,白先勇學成歸來,父親已故去。“月余間,生離死別,一時嘗盡,人生憂患,自此開始。”
  體嘗了“老盡少年心”的痛楚,回到愛荷華,他寫下《芝加哥之死》,像是某種告別,文字的世界,也一篇篇由水仙花少年的自我中心漸臻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大千世界。
  在國外,白先勇說他想家“想得厲害”,那不是一個具體的“家”,而是“所有關于中國的記憶的總合”。而他的《臺北人》與《紐約客》也就一篇比一篇地中國起來。
  關于長篇小說《孽子》,白先勇強調,他寫的是“人性”!啊赌踝印穫鬟_了作者對人的同情。這本書如果有一點成功的地方,我想就在這里。《孽子》寫的是同性戀的人,而不是同性戀,書中并沒有什么同性戀描寫,其中的人物是一群被壓迫的人。中國讀者也許是由于經歷了過去的動亂,雖然實際情況和問題不同,但感受卻一樣:一種被壓抑、被中心權威束縛、被流放的感覺!睂懽鲿r,他求一種“率真”,“痛恨道德上的虛偽,有時候不自覺地嗤之以鼻,所以我的小說沒有什么道德判斷,不去教訓人家。”
  《孽子》被改編成電視劇播放時,大家看得“哭成一團”;而他紀念亡友王國祥的散文《樹猶如此》,將至深痛楚沉淀6年,被稱作“以血淚、以人間最純真的感情去完成的生命之歌”。
  在圣芭芭拉,白先勇喜歡深夜寫作。寫得不順手時,就一壺壺茶往肚里灌。心里有話,一時又無法表達妥貼是很痛苦的。他說,回美國后他又要寫東西了,“我在寫一些短篇小說,我覺得我的《紐約客》還沒寫完,”那些故事“老早在心里面了,慢慢慢慢醞釀”,“有時候人,有時候事,故事都是我自己東拼西湊想象出來的。”
  您如何理解時間與愛情的關系?
  白先勇喃喃道:“時間它是個常數,一直在那里,誰也逃不過,永遠都在走,可我們存世的事沒一個是永遠的,就是佛講的無常。所以,《牡丹亭》表面上寫一段那么美的理想愛情,其實它背面?zhèn)鬟f的,最美的東西還是無常的!
  “世間好物太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時間也是最殘酷的,時間毀壞一切,所有的東西,統統抹掉,包括人的記憶,而我們的愛情總想追求永恒,所以是矛盾的!
  佛家會不會有點悲觀?
  他淡然道:“釋迦牟尼不是悲觀,他是悲憫,他了解人世一切苦難,他沒有粉飾太平,他看到這個悲苦以后懷大悲之心,所謂‘勇猛精進’,因他要渡世人。”
 。ǜ兄x孫瑞岑、鄭新燕、柯華杰聯絡專訪;參考:《白先勇文集》、《情與美 白先勇傳》、《最后的貴族 白先勇傳》、《三看白先勇》、《白先勇與符立中對談》、《圓夢 白先勇與青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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