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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囚徒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四合院的蔡延平死了。   來不及跨過2010年,這個又黑又瘦的老頭就孤獨地死在醫(yī)院里。之前幾天,他還給蘭文光打過電話,“我有床位了,我的病也要好了!   在監(jiān)獄里,他和蘭文光同在一個車間大隊,一個電工,一個車工,經(jīng)常打照面。出獄后,兩人成了四合院的鄰居,幾乎天天湊在一起吹牛。
  蘭文光去醫(yī)院看他,躺在床上的蔡延平已經(jīng)奄奄一息,光禿禿的頭,腳腫得厲害!袄喜台D―”蔡延平緩緩睜開眼睛,點了下頭。蘭文光不明白老蔡為什么點頭,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一天后,護士打來電話:你們趕緊來吧,人不行了。老蔡沒有家人,趕去的是李福朝。李福朝撥開搶救的醫(yī)生和護士,上前摸了摸老蔡的脈搏,才確定“走了”。
  蔡延平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只準備冬眠的動物。人們從他層層疊疊的衣服里找到一本存折和3000塊錢,這兩樣東西陪著他走完了人生。
  李福朝拿其中的兩千塊錢替他交了住院費。剩下的錢不知道怎么辦,最后交給了監(jiān)獄保安科。
  蔡延平的遺體被匆匆運往老馬山火化。他在四合院的家,到現(xiàn)在還緊鎖著,沒人來過。人們聽說老蔡有兩個閨女,老婆幾年前就死了。
  活著的時候,老蔡常說自己進去以前是滇緬邊境上的郵電局局長,但沒人相信他。他的身體早在監(jiān)獄里就壞透了,肺病、腎炎、心臟病,靠著止痛片才熬過來。
  出獄后,老蔡獨自一人在那間發(fā)了霉的屋子里過了二十幾年。他性格孤僻,節(jié)省得要命。一顆包心菜下點面條能吃五六天,一個月都舍不得吃一頓肉。每次喘不過氣,就跑來敲蘭文光的門,讓他陪著去醫(yī)院。回到家,一顆藥也舍不得吃。
  他在四合院幾乎沒有朋友。過年的時候,也沒人敢叫他一起吃飯。肺病,大家都怕,一口接一口的濃痰,讓曾經(jīng)是獄友的鄰居們都覺得惡心。最后,他只好跟四合院里一個九十多歲的獨居老頭湊合著過年。
  老蔡艱難攢著監(jiān)獄柴油機廠每月給發(fā)的幾百塊工資,存到前年,終于省下了3萬塊錢,可住了四五次醫(yī)院之后,錢也花得差不多了。
  別人都不懂老蔡究竟在省什么。后來,老蔡偷偷告訴李福朝,省錢就是為了看病,“醫(yī)得好,多活兩年,我還想多看看世界”。
  他沒能等到這一天。
  老蔡的死讓蘭文光覺得很悲涼。他一個人往四合院的菜地里走,這是他每天必走的路,二十幾年好像就這么一條。以前是往監(jiān)獄的廠里走,退休以后,偶爾去公園,遛遛鳥,再遠點,好像也沒什么地方可去。
  四合院并不是四四方方的,也沒有院子。只有荒蕪的山坡,幾塊菜地,破舊的平房。那里經(jīng)常刮大風,吹得菜地里的葉子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不遠處,監(jiān)獄?望臺上那個四處巡視的哨兵,像一只盤旋在高墻上的鷹,有一種令人畏懼的威嚴。從高墻里邊傳來的機器轟鳴聲滲進四合院的空氣里,低沉、煩悶。刮風的時候,下雨的時候,夕陽斜掛在房檐的時候,那聲音都在,攪得人分不清置身哪個世界。
  從區(qū)委書記到囚徒
  蘭文光記不清自己死過多少回。
  22歲跟著部隊上山打土匪的時候,他總想著自己遲早會死。那是1955年的事情,他從中甸公安局被調(diào)往126團,天天上山打土匪,跑遍了整個甘孜州。
  在巴塘、理塘的大平原上,土匪兇猛得很,騎著馬就沖過來了。蘭文光所在的部隊一匹馬也沒有,只能在地里挖戰(zhàn)壕,架著機槍與土匪激戰(zhàn)。
  更血腥的戰(zhàn)斗發(fā)生在山里。部隊剛抵達一個山頭,就遭到了土匪的伏擊。一陣混戰(zhàn),部隊傷亡慘重!懊刻於荚谒廊,早上一起出去的,晚上回來少了好幾個。”蘭文光見過太多人死去,那些二十出頭的小戰(zhàn)士,滿身鮮血,慘死在山里,又沒法把尸體抬回來,只能就地掩埋。
  每個夜晚,蘭文光都在想,回不去了,要死了。子彈穿過右肩的時候,沒死成,再打幾回膽子就大了。飛機從頭頂上經(jīng)過,“我們的飛機來了”,土匪也這樣以為,一個都沒逃,幾顆炸彈扔下來,土匪幾乎都炸光了。
  打土匪期間,蘭文光入了黨。1958年,他剛從甘孜州回來,就被調(diào)去做大中甸區(qū)代區(qū)委書記。
  1961年,縣里召開四級干部會,決定解散大伙房――為了“備戰(zhàn)備荒”,老百姓的糧食都鎖在生產(chǎn)隊里――食堂斷了糧,老百姓吃什么?蘭文光與另外3個區(qū)的區(qū)委書記決定打開生產(chǎn)隊的糧倉,把苞谷、小麥、大米分到各家各戶,每人按月能分到40斤。
  后來,這4位區(qū)委書記因開倉分糧被打成右派,批斗了4天4夜。
  蘭文光心一灰,騎著自己養(yǎng)的一匹馬往中甸牧場跑,天天跟著牧民上山打獵。區(qū)里每次通知他開會,總要先傳達給生產(chǎn)隊長,再讓村長往山上跑才把他找到!半x人群遠了,兩三個人講話就覺得是在議論我。”
  當他在山上再次遇到四十多個土匪時,土匪對他說,“跟我們一起跑印度吧!彼饝,卻被身邊的一個民兵告了狀。還沒動身,縣里通知他開會,一下山就把他抓起來。因為“勾結土匪,企圖叛變”,他被判了無期徒刑,先在麗江大研農(nóng)場勞改10年。
  如今,坐在自家門前發(fā)呆的下午,78歲的蘭文光看著籠子里兩只老母雞,一動不動,那是家里的寶貝,一直舍不得殺――他總是想到以前吃不飽的日子。
  父母來看他,隊里騰出一間房,讓一家人團聚。父母給他煮了3天飯,吃得飽飽的!拔耶敃r就想,我不會一輩子都在里面,一定會出來的!
  1972年,轉入云南省第一監(jiān)獄后,這個念頭變得更加強烈。關押在這里的犯人,多數(shù)是與蘭文光相似的政治犯,而更早一批建國初期進來的,則多為國民黨軍官和黨政人員。
  1978年,他們的好日子到來了――監(jiān)獄無條件釋放縣團級以上人員,其余的犯人也在之后兩三年內(nèi)減刑、釋放。
  “四合院”的由來
  因為數(shù)次減刑,1984年1月4日,蘭文光刑滿釋放。從省一監(jiān)出來的那個早晨,車間大隊長把他帶到伙房,殺了只雞,弄了點豬肉,讓他吃飽飯才出的監(jiān)獄大門!胺拍3天假,你上街玩3天。”
  蘭文光去了翠湖、圓通山,還在百貨大樓給自己買了一套中山裝。他心里想的是頭天晚上副監(jiān)獄長對他說的話,“你留下來,前途更好,你現(xiàn)在是技術骨干了!
  在勞改隊,蘭文光開始學車工,跟著一個上海師父學了3年,就能自己加工零件。轉入省一監(jiān)的時候,已經(jīng)是骨干中的骨干,拿張圖紙給他,就能做出個東西。后來,他成了車間里的師工,監(jiān)督一個組的犯人。
  監(jiān)獄讓本來就有技術的犯人下到車間當師工,每個車間三四個師工,教上三五年就培養(yǎng)出一批各有所長的工人。廠里每隔三五年還要搞一回考工評級,最高八級,八級以上就是工程師了。
  那幾年雖然苦,但日子還不算太差。加班加點苦干幾百天,除了每月12塊的零用錢,每個犯人額外能拿到兩三百塊的獎金。每頓都有兩菜一湯,米飯擺開來吃個飽,一個禮拜還能吃上一兩回肉。
  1980年,隨著大批犯人被釋放,工廠大量工人流失的問題開始出現(xiàn),監(jiān)獄開始動員犯人留在廠里,先轉為工人,考工定級以后按標準拿工資。
  對于多數(shù)犯人來說,會一門技術,在廠里干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留廠的犯人后來幾乎都討到了老婆,女人們覺得,在農(nóng)村嫁給一個種地的,遠不如嫁給一個工人穩(wěn)定、實惠。至于歲數(shù)大、有前科,她們并不計較。
  有些人是回不去了――如同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的老布,被監(jiān)獄“體制化”了。監(jiān)獄送過一部分人回去,當?shù)夭皇!澳切┲匦谭钢辽俣缄P了十七八年,年紀都大了,又不知道出社會能靠什么生活,在一起十幾二十年的老頭,集體出來,又集體留下”。
  陸陸續(xù)續(xù)有一兩百人留下來。廠里就在監(jiān)獄外的荒地上造了幾幢房子,安排這些工人住下。房子越造越多,沿著監(jiān)獄外的小山坡往上排開。起初是四五層筒子樓,過了幾年,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建到了離相鄰的昆明監(jiān)獄僅十幾米遠的地方――這個區(qū)域叫“四合院”,不過,當?shù)鼐用穹Q之為“勞改村”。
  每個工人從廠里分到一間幾平米的房子,每月交一兩塊的房租。拉塊布簾子,里面睡覺,外面擺沙發(fā)、桌子等舊家具。等到討了老婆,生了娃,簾子里面再塞進一張單人床,一年四季都掛著蚊帳,天寒的時候就把家里的衣服全壓在被子上。菜地邊有一個水泥砌的公廁,男女老少都往那里跑。要洗澡就在自家屋子里接點水擦擦身子,偶爾花幾塊錢去外面的浴室。
  四合院一度住滿了從省一監(jiān)里出來的柴油機廠工人,很多人一住就是幾十年。老人去世了,兒子、孫子繼續(xù)住,有幾家三代人都住在一起。房子越住越破舊,菜地卻越種越多――自家吃不完,還可以拿出去賣。
  除了賣菜,很少有人愿意上街!叭思叶贾浪暮显豪镒〉氖且郧暗姆溉,就不想跟你打交道了,路上碰見,也避得遠遠的,(我們)走路都不如人!
  偶爾來了外人,聚在值班室門口的人們總要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一番,像對待誤闖者一般,“來這兒能找誰啊?都是一些以前的犯人……”
  夾在兩個監(jiān)獄之間的四合院,竟然也長成一個完整的世界。生老病死,柴米油鹽,沒有誰是特殊的。而對這里的人們來說,外面的世界才可怕,到處都要花錢,變化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有什么值得向往的?“被拋下過一次,就不想第二次再被拋得遠遠的!
  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晚上7點,鄰居李勤喊蘭文光到家里吃飯。李勤70歲了,看上去精神挺好,頭發(fā)梳得整齊,開領毛衣外面穿了一件靛藍色西服,腳上拖著一雙塑料拖鞋。
  李勤家的墻頭還貼著2002年的年歷,上面印著《情深深雨??》的劇照。除了一排塑料皮的老式矮柜,家里惟一的大件家具就是一張舊沙發(fā),上面墊著一層臟兮兮的薄棉胎――這兩件家當是他從監(jiān)獄生活區(qū)的垃圾堆揀來的。小小的茶幾上,像模像樣地擺滿了一桌菜:一碗白菜湯、一盤干腌肉、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罐用來充數(shù)的辣椒醬。李勤拿出一只裝著白酒的果粒橙飲料瓶,給蘭文光的杯子滿上。
  “你嘗嘗這腌肉,是我自己養(yǎng)的豬,我養(yǎng)的豬都有一百八九十斤,大的三百斤哩!我就想,只要我勤勞,有什么事情做不好!”
  因為年輕時跟人吹牛,說了過激言論,被打成“反革命”,李勤在監(jiān)獄里待了18年。
  李勤是當時不愿意留廠的工人之一!拔耶敃r就跟廠委領導說,我不留,我有個老父親,養(yǎng)我那么大還沒得點利,我一定要回去!
  拿著從車間隊長那里借來的300元,李勤回到老家云南文山!暗匾卜止饬耍尫攀掷m(xù)也沒辦,戶口落不成,在家待了一個月就回來了!
  在堂哥的介紹下,李勤討了一個41歲的媳婦。“原先死了男人,帶著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卑凑找(guī)定,家里有老婆,一年就有一個月的探親假。“當時就想著這點討的老婆,可以回家看看老父親!
  “大部分人還是想留的,青春也沒了,回去地也沒了,年紀大了也苦不動咯!崩钋诙似鹜,咕嚕咕嚕喝下半碗白菜湯。
  因為一直沒辦出身份證,李勤去找過監(jiān)獄幾次,卻找不著當年的那份常住人口表。他又跑去派出所問,對方回答:“找不到了,年代太久了!
  跟李勤相比,蘭文光似乎更不如意。1982年以前出來的那批犯人,很多都轉成了正式工人,境況差點的,也屬于留隊人員。像他這樣的車工,卻變成了暫留待遷人員。在監(jiān)獄里,還拿過三百多塊的工資。二十幾年過去,直到去年7月,工資才漲到830塊。醫(yī)保也辦不了,最害怕生病,一生病錢就花光了。過年分肉,工人可以領到一斤半;政府搞菜籃子補貼,其他人每月可以補到10塊錢――這些福利暫留待遷人員都享受不到。
  蘭文光夾起一塊腌肉,嘆了一口氣,嚼了好幾下才咽下肚。
  人一老,想做的事就越來越少,就像被身體困住了似的。
  前些年,李勤還時;乩霞易∩弦欢,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地。父親和妻子去世后,回家的動力也沒了。家里還有一個兄弟,連自家都顧不上,漸漸也疏了聯(lián)絡。搬回四合院的李勤,還住在留廠時的那間屋子里,當年擠下8個工人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
  幾個老頭湊在一起的時候,除了吹牛,沒別的事情可做。一份報紙傳了幾家,最后拿來墊桌子了,頭版上“力爭大病住院報銷70%”、“將建300個社區(qū)生鮮直銷菜市場”的新聞,被一袋油答答的餅一擱,字跡就花了。
  蘭文光也不讀報紙,他的視力越來越差,在四合院里走,還會踩到路上的狗屎。他看什么都吃力,卻總是伸長脖子張望著什么。他時常納悶,年輕時還充滿勇氣,年紀越大,就越怨自己。“活得太長自己也受罪,眼睛不行了,飯也煮不了!
  找監(jiān)獄給自己爭取福利,也折騰不動了,還得指望別人。3年前,從監(jiān)獄農(nóng)場下山的拜有智搬進了四合院,住在西頭柴房改成的屋子里,他也成了蘭文光等人的希望。
  追不回的大兒子
  平日里,拜有智家的門總是緊緊地關著,門上棕紅色的油漆像是新刷的一樣,推門進去,家里卻一片狼藉。光線從透明的塑料雨棚射進屋子里,家里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他和妻子的房間與兒子的房間只用一塊木板擋開。兒子的床邊還放著一個大澡盆,里面裝滿喂雞的青菜葉。
  在鄰居眼里,拜有智算是有文化的,話講得清楚,也讀過書,盡管只讀到小學。他還一直藏著一張幾年前就寫好的個人情況說明,上面寫著從監(jiān)獄到退休前這么些年來做過的事。在他看來,贖完罪以后,這就算一種奉獻了。有時,他說不出來,就拿出那張紙看看,心里才覺得安慰。
  到省一監(jiān)醫(yī)院做護工時,拜有智還是26歲的小伙兒。有人問他,“犯哪個罪?”“反革命!薄皻⑦^人沒?”“雞都沒殺過!
  還在老家元謀的時候,村里有個國民黨軍官,跟一群小年輕說好出逃到緬甸,拜有智是其中一個。軍官被抓以后,這些小年輕跟著倒了霉。“1970年被定為反革命集團,6個死緩,6個無期,剩下的都是15到20年!
  1970年代的省一監(jiān),關著一千多名犯人,平均年齡五十多歲。監(jiān)獄醫(yī)院里住的都是身患重病的犯人,大部分是國民黨軍官,中風的、半身不遂的,護工每天做的就是給病人端屎端尿,洗澡、洗衣服。
  剛到省一監(jiān)醫(yī)院,他是最年輕的一個,教他學醫(yī)的老醫(yī)生曾經(jīng)是國民黨衛(wèi)生隊長,為抗戰(zhàn)專門考的醫(yī)科大學文憑,后來在保山開了一家診所!安还苡凶餂]罪,進來就是犯人!
  有個87歲的老人,胖得連翻身都難,拜有智服侍了他幾年。老人覺得他服侍得好,就拿出監(jiān)獄給服刑人員發(fā)的兩塊零用錢,叫他去買支鋼筆。老人死后,監(jiān)獄沒人出面處理老人的尸體,拜有智和幾個人就用拖拉機把尸體拉到山上埋掉,插上一塊木板,當作墓碑。
  醫(yī)院轉到山上的農(nóng)場后,拜有智獨自一人照顧剩下的四十多個殘障老人。刑滿釋放、結婚都在山上,一待就是22年。妻子李柱香也跟著上山,生了兩個兒子,靠著撿拾監(jiān)獄運到山上的垃圾,每月賣個百十塊錢。山上的老人越來越少,農(nóng)場的食堂也撤了。拜有智和李柱香就自己燒水、煮飯給剩下的老人吃。
  有時,拜有智也會讓李柱香一起幫著抬尸體。拜有智對尸體已經(jīng)非常熟悉,“有些尸體硬得不好穿衣服,就先套手,抬起脖子,反著套進去!
  2000年夏天,夫妻倆在農(nóng)場干活,兩個兒子在山上的魚塘玩水。吃晚飯的時候,久久不見大兒子,只有小兒子回來了,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等到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大兒子的尸體已經(jīng)浮在水上了。
  李柱香帶著衣服褲子趕到魚塘邊時,兒子的鼻孔里都出血了。“咋個整?”絕望的夫妻倆只能拿毯子把兒子的尸體包好,背到山上埋掉,連個墳頭都沒做。
  大兒子死后,李柱香晚上睡不著覺,也想跟著尋死。她和拜有智來到魚塘邊,兩人泣不成聲,突然想到家里還有一個小的,只好抹掉眼淚回家。
  拜有智和李柱香再沒有去山上看過大兒子,“就把他忘了吧”――不能養(yǎng)老送終的孩子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要去看,也不能跟老人埋在一起。拜有智和李柱香都相信這個說法。
  2006年,農(nóng)場里的老人基本都走完了,拜有智也從護工變成了門衛(wèi)。每天,他都要上山繞著農(nóng)場3公里的外圍走上一圈,白天晚上各一次。
  他還是忘不了大兒子。以前送大兒子下山去上學,大兒子看見路上拉人的摩托,總要跟他說,“爸,你買個摩托給我,我去拉人,就能賺錢給你用了!
  說起大兒子,李柱香忍不住失聲痛哭。蹲在地上的拜有智面無表情。如今,小兒子的個頭已經(jīng)比他高了,還在讀書,他還總惦念著大的,“以前沒好好對他,要是他活著,一定已經(jīng)開著摩托幫家里賺錢了!
  2008年,拜有智帶著寫好的一沓材料到北京為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暫留待遷人員討說法;疖噭偟绞仪f,他透過車窗看見幾個熟悉的臉孔。他被帶下火車,送上了回程的飛機。那是他頭一回坐飛機。
  “你說,像我們這樣的,在里面贖了這么多年罪,也該贖完了吧?那后面的就算是奉獻了吧?”
  沒人回答他。
  同學少年,直到風燭殘年
  鄰居婁近祿拄著木棍摸進王啟深家的時候,這個87歲的前國民黨軍官正靠在椅子上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大,電視里放的是《鐵梨花》,王啟深看得入迷,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坐在一旁的老伴戴一頂印著廣告的黃色鴨舌帽,拿一根白線穿針,準備納鞋底。
  王啟深雙腿僵硬地擱在一張小板凳上,一長一短。短的那條是遼沈戰(zhàn)役時炸斷后重接的,長的那條后來因為椎間盤突出也直不起來了。
  因為行動不便,他幾乎不出門,只能在家里待著,老伴耳朵不好,兩人說不上話,看電視是惟一的活動。這樣的下午對他來說,再平常不過。
  家里除了一臺電視,其他擺設幾乎二十幾年沒變過,艷麗的塑料假花、生銹的餅干箱和熱水瓶。發(fā)黃的布簾子后面,幾只蒼蠅在他和老伴的床之間打轉。鄰居家的貓溜進來,跳到床上,一睡就是一下午。墻上掛著家里收藏的幾張老照片,一張王啟深當年的軍裝照,二十幾歲,還是個帥小伙;還有幾張黃埔軍校的同學會照片。
  婁近祿摸到沙發(fā),一屁股坐下,就開始跟王啟深抱怨起來,“我今天去農(nóng)行取錢,走到信用社,有個女的跟我說我走錯了,就是不告訴我農(nóng)行在哪里,我就罵了她。后來我坐出租車,司機看我是個瞎子,沒要我錢。”
  婁近祿只比王啟深小一歲,雙眼失明,腦子和嘴巴卻靈活得很,像個說書先生一樣絮絮叨叨,一口一個“王師”!拔矣懤掀胚是王師幫我寫的情書,我當時看中一個38歲的農(nóng)村婦女,沒了老公,我就看中她那一男一女的娃娃,將來可以養(yǎng)我!
  王啟深看著電視,仍然一言不發(fā)。
  茶幾上,一本黃埔軍校同學會的紀念冊上沾滿了灰塵,卻依然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案咧挟厴I(yè)就考去了,第20期的!蓖鯁⑸畹挠洃浲T诹四抢,再后面的事,仿佛從他腦子里抹除得一干二凈。有人來找過他,讓他說說過去的事,王啟深一個字都不愿意說,拍照也被拒絕。“拍我干什么,難道要在我的照片底下寫上一大堆話,然后說是我說的嗎?我什么都不想說!”
  除了主動來找他吹牛的婁近祿,王啟深在四合院沒有別的朋友。幾年前,四合院里另外兩個黃埔軍校出來的老人相繼去世,他變得更沉默了!八窍棺,我是瘸子,有時他來找我,就湊在一起吹吹牛。我就想過平靜的日子!
  王啟深似乎什么都明白,尤其當他掏出老花鏡幫著婁近祿看存折的時候,跟那個在電視前只會傻笑的老頭判若兩人。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存折上有多少錢。
  “每個人思想不一樣,說過去干啥,沒啥意思!毙虧M釋放后,王啟深轉為柴油機廠工人,現(xiàn)在每月拿一千多塊的工資。60歲結婚的時候,老伴在農(nóng)村還有一雙子女,當時沒接到城里來,現(xiàn)在在老家種地,他和老伴相只能在此依為命。
  對于王啟深來說,平淡生活里惟一的念想或許就是那幾張黃埔軍校同學會的合影。每次有同學聚會,再艱難他也會拄著拐杖趕去參加,回來以后,就把合影一張一張貼在墻上,有次是一幅《楓橋夜泊》的書法,“朋友寫的”,語氣里有一種微妙的滿足,那是他與外界難得的聯(lián)系。
  “他們怎么聯(lián)系到你呢?”
  王啟深伸手扯了扯脖子上掛著的一根舊繩子,繩子下端的一只編織小袋從衣服里抖了出來,里面裝著一個手機,那是四合院的老人幾乎都不會用的東西。
  “你會用嗎?”
  王啟深點點頭,立刻又把編織小袋收進衣服里。這手機他當作寶貝一樣隨身帶著,平日里也不拿出來,就等著有人打電話來請他參加同學會。
  晚上,王啟深和老伴擠在廚房里吃晚飯。桌上只有一碗清清的菜湯,以及裝在小茶杯里的一點腐乳。王啟深在湯里撈了好幾下,才撈出幾片菜葉,挑了一點腐乳,把最后幾口飯吃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背聊撕芫茫鯁⑸钫f。老伴在一旁收拾碗筷,給吃剩的腐乳蓋上茶杯蓋,收好放進櫥柜里。
  外面的世界卻每天都在改變。通往省一監(jiān)的路邊,熱熱鬧鬧地開出了農(nóng)貿(mào)市場、川菜館、美發(fā)店、小超市。傍晚時分,飯館里坐滿了人,連賣洋芋粑粑的小攤生意都忙不過來。每隔幾米,就有一兩個老人百無聊賴地坐在路邊,守著地上幾把濕漉漉的青菜,呆望著經(jīng)過的人和車。
  越往里走,越冷清。
  賣完菜回家的老婦人拎著籃子吃力地走在回四合院的路上。在監(jiān)獄大門的另一側,一輛小轎車飛快地駛向生活區(qū),那是監(jiān)獄干部和家屬住的地方。
  寂靜的生活并不是沒有波瀾。2008年,監(jiān)獄后勤部門通知四合院的住戶,每人交5萬塊,用于建造經(jīng)濟適用房。房子直到今年還沒開工,弄得大家憂心忡忡。老人們總擔心房子造好后,價格會不會高到他們買不起;或是等到造好的時候,根本住不上幾天……
  那5萬塊錢,蘭文光沒有交。每次想到四合院遲早要拆掉,他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耙郧翱傁朊撾x這里,現(xiàn)在卻覺得不能離開,再活兩三年也就差不多了。”蘭文光抬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山坡,想到老蔡就埋在那里,好像一點也不遠。風吹過村里的菜畦,嘩啦嘩啦又綠了一片。從他頭頂上吹過的春天的風,也吹拂著埋葬老蔡的那片山坡,可他也不知道老蔡到底埋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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