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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危城別慎之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4月17日黃昏接北京電話:慎之先生已進入彌留狀態(tài)。次日一早即飛北京,出機場,陰風慘淡,路人多帶口罩,不說話,只是走,已現(xiàn)危城景象。登車直奔協(xié)和,進入病區(qū),卻被攔在門外,看著門內老人渾身插滿各種管子,躺在病床上忍受病痛的折磨,卻不能上前,助他一絲一毫之力。慎公無語,但他那顆倔強的心臟還在跳動,一定還在想,至少還想說!然而他罩著呼吸機,我戴著口罩,眼睜睜一門內外,天人漸隔,縱然能想能說,再不能象以往那樣,一見面就大聲不止,滔滔不絕了……。

    

  1994年冬天,一個寒冷的日子,我去杭州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主辦方安排西湖游覽,我和他都遲到,卻因此而相識相知。只見碼頭上有一老者,望之儼然,穿墨綠色風衣,臨風站立,目送眾人遠去。回頭見還有一個遲到者,問過姓名,突然說:“哎呀,我正想找你,卻在這里相遇!” 從此定交,十年風雨而不悔。

    

  我們在湖邊找一個椅子坐定,直談到暮色四合,任寒風細雨打濕一老一少衣背。我那時其實也不年青,四十出頭,但相比慎公年齡,恰好隔一輩。他跟我談起經歷:40年代初葉從重慶隨周恩來去延安,參與創(chuàng)辦新華社國際部;
50年代初毛澤東需要英文秘書,即從自己的部屬中選派最得力者林克進入中南海;
55年參加萬隆會議,在昆明被周恩來臨時留在了后一架飛機,因此而避過前面“克什米爾公主號”那一劫;
56年蘇東事件發(fā)生,中南海里每晚開會,急需大量國際電訊,他那時組織編譯每天送政治局會議桌上的外電參考資料達30萬字,一日三“參”,一人審定,通宵達旦,竟無倦意。1957年鳴放,他目睹此體制之怪現(xiàn)狀:單位之內因調級、分房可隨時鬧情緒,或怠工,所謂小民主不斷,而單位外公共大事卻沒有半點民意,噤若寒蟬,于是提議開放大民主,壓縮小民主,不料毛澤東聞訊怒斥:我們有兩個司局級干部要搞大民主,不搞小民主,什么是大民主?就是上街,就是裴多菲俱樂部!這段文字至今還留在毛選第五卷中。由此而成為“欽定右派”,迫害二十二年。79年鄧小平訪美,他作為特別助理隨行,去時還是右派,回來在飛機的舷梯上,來人迎接,開口就是:“慎之同志,你的右派帽子摘掉了!

    

  但也只是平坦了十年。胡喬木曾請他出任文革后恢復的中聯(lián)部部長,正部級,被他一個電話拒絕;I建中國社科院,請他參與籌劃國際片各學科所,他認為“學官”尚可為,方同意出任。此后一句“我絕不能在刺刀下做官”,又將副部級之官銜掛冠而去。而他在位時,從來不以社科院副院長這一學界高位為自己謀一個起碼的職稱,以致一旦棄位,連一個研究員都不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是既無官位,又無學者之華袞,剔肉還母,剔骨還父,赤條條一素身而已”。我問他從右派到復出、從學官到棄位的思想歷程,他哈哈大笑:第一年痛不欲生,拼命尋找自己的錯誤,欲與罪名合拍;
第二年豁然開朗,終于“想通”,“想通”不是痛哭流涕,乞求饒恕,而是大徹大悟,跳出三界:89年之后,開筆直抒胸臆,打破體制束縛,一步到位,從此踏上不歸路。讀顧準前,他自我評價是:“天下右派五十萬,我是右派第一人!”直至發(fā)現(xiàn)顧準,有一人一燈如豆,掘進在隧道前面,他又補充第二句:“天下右派五十萬,我是右派第二人!”有這樣的精神氣概,才會發(fā)生后來廣為傳播的那則真實“逸聞”:有境外學者在一學術會議上提問:“文革十年浩劫里,請問中國思想界還有什么人在堅持思考?”舉坐啞然,唯有他從容起座,慨然應對:“有,有一個,那就是顧準,他刷新了我們思想界的恥辱!”

    

  此后與他見面的機會逐漸多了起來,但也僅限于我進京,他來滬,還有一次是在波士頓相遇(見題頭照片),總計不過十次。1997年春在北京見他時,他在為一本書作序,下決心說破顧準生前的思想探索,聚焦到一點,就是自由主義的突破。凡讀過顧準者,都知道這一要穴所在,迫于形格勢禁,卻是眾人心中皆有,筆下卻無。我見慎公欲捅破,當時還有顧慮,問他是否言之過早? 他大聲說:“下點毛毛雨,沒關系。我先說破,你們才能接著說!1997年春慎公破題,是自由主義在大陸五十年來第一聲?梢哉f,沒有慎公破題,就沒有此后自由主義在大陸的公開言說,盡管艱難,但堅冰畢竟打破。我體會他當日苦心,實在看不過知識界萬馬齊喑,坐而談心性,不如起而行,劍及履及;
他也知道還有一點黨內資歷,所謂“老資格”,但那“老資格”不是用來作籌碼,向特權階層討價尋租,而是拿來作人梯,為沖破思想禁區(qū),為后來者排難除險,甘為前驅。

    

  1999年深秋的一個早上,我打開電腦,突然看到慎公那篇震撼海內外的長文,如受電擊。事先沒有聽說他要寫作此文,也從來沒有看到我們中國有這樣的文字,如霹靂劃破夜空。我內心煎迫,與妻子說:“從今天起恐怕會有事,你要有個思想準備。”然后給北京的徐友漁打電話:“這么大的風險,不能讓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獨自承擔,要說我們一起說,大家來分擔,不要使慎公遠遠地一個人冒在前面!庇褲O毫不猶豫答應,應該有個配合與支持。再給慎公打電話,他卻斷然拒絕:“不行,這事只能我一個人說,你們有你們的事!” 言語之堅決,容不得半點商量。此后事海內盡知,不斷有壞消息傳來,他獨自承受,沒有半點退縮,見面時卻從不言語一句。知識界以資歷以名望進政協(xié)進作協(xié),如過江之鯽,披學者之華袞,享各界之諛詞,卻從來沒有一個老人如此決絕,視虛銜如糞土,什么部級、副部級,乾坤一擲,我只要這一點說真話的權利!

    

  有形之壓力,以慎公大無畏氣慨,足以抵抗而有余。無形之風雨,誤解、猜忌、疏離、流言,則遠比前者傷人。2001年春我再一次見他時,身軀還是那樣堅挺,聲音還是那樣洪亮,步履卻已艱難,中風稍愈。他擔憂我在上海是否能立足,而他自己承受的種種暗傷則還是閉口不言。兩人對坐,又一次暮色四合。夜氣逼近,漸至黑透,誰也不想去開燈,直至看不清對方的臉色。黑暗里,突然聽見老人在垂淚,先是沉默,終至失控:“我李慎之如果能再活一次,年青時還會入這個黨,到老年還是要象他們所謂的那樣‘反黨’,‘反’他們的‘黨’!” 與慎公交往十年,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他垂淚,當時手足無措,竟說不出一句能安慰老人的話,只是呆坐在那里,眼睜睜聽著他動容、揮淚,乃至大慟……。

    

  如今泰山已頹,大樹飄零。遙望北陲,危城中當有無盡的白口罩,不說話,只是在那里默默行走?他沒有給這個瘟疫中的城市留一句話,遽然而去。而他該說的話,其實已經在四年前說盡:

    

  ──“中國進一步改革的條件不但已經成熟,而且已經“爛熟”了。不實行民主,人民深惡痛絕的貪污腐化只能越反越多。

    

  我注意到了江澤民現(xiàn)在也喜歡引用孫中山的話:“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問題在于要看清什么是世界潮流:全球化是世界潮流,市場經濟是世界潮流,民主政治是世界潮流,提高人權是世界潮流,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鄧小平已經走出了決定性的兩步,再走一步,改革的大業(yè)應該可以基本完成了。以后的路當然還長,但那是又一代人的任務了,是全新的任務了。

    

  不要害怕會失掉什么。人民從來不會固守僵死的教條而只珍視切身的大利。只有大膽地改革下去,你才能保全自己,而且保住鄧小平、毛澤東和共產黨。

    

  毛澤東的名言是“歷史的發(fā)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很快就要到二十一世紀了。在這世紀末的時候,在這月黑風高已有涼意的秋夜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守著孤燈,寫下自己一生的歡樂與痛苦,希望與失望……最后寫下一點對歷史的卑微的祈求,會不會像五十年前胡風的《時間開始了》那樣,最后歸于空幻的夢想呢?”

    

  剔肉還母,剔骨還父。慎公遠行復遠行,形單影只,唯余一背影。

    

  為憲政而爭,誰非后死者?

    

  為自由而鳴,公真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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