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員給人感覺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但這不代表全部人。我們曾經(jīng)站在塔尖上的人是很有想法的，而且很有素質(zhì)” 　　 　　2004年雅典奧運會。董兆致?lián)敉曜詈笠粍�，在人們灼熱的目光中灑脫離去。然而，真正的告別并非如此優(yōu)雅。當時他抑郁寡歡，感到前程一片渺茫。幾年之后再談起三劍客之時，人們唏噓不已，王海濱上任國家擊劍隊教練，葉沖是上海虹口劍校副校長，而董兆致經(jīng)過三年的奮斗，終于在廣州天河區(qū)體育局少兒業(yè)余體校當上副校長。根據(jù)媒體的描述，在退出體壇后很長一段時間，他貧困不得志。有人把原因歸于他性格過于耿直，有人則認為他始終沉靜而儒雅。
　　
　　在煩悶的陰雨天，我?guī)е鴮σ粋�劍客的悲情想象見到了董兆致――當然，事后證明，現(xiàn)實并非完全如此。
　　起初，董兆致坐得端正，聲音低沉，極簡潔地回答后，便直直盯著你。慢慢地，他架起腳，講到激動處他不時爆出幾句粗口，然后，聳聳肩頑皮一笑，緩緩抽上一支煙。
　　他認為自己命途坎坷純粹是“人為”，“這是對人才的不尊重”，“怕我回來天河區(qū)體校就把人家的位置給搶了”。單位有人說他高傲，太拿自己的貢獻說事，他理直氣壯，“我就是牛了怎么樣，該牛時就要牛，這些人吃什么醋，眼什么紅啊。能比嗎？有能耐他們也拿世界冠軍，我也羨慕他們，絕不在他們背后搞小動作，這就是運動員的個性�！�
　　他談起許多往事，許多“黑幕”，許多人情冷暖，回憶卻不斷被現(xiàn)實的瑣事所打斷：一個上午，他接到五次打錯的電話，他總耐心向電話那端重復正確的號碼。人們在他的辦公室進進出出，他既蓋章，也搬東西……雖然學校沒有辦學場地，只能在體育局設一個辦公室，雖然這個副校長沒有人手可調(diào)配，“和打雜也沒什么區(qū)別”，可相比起過去二十年，他還是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從前，他太盼望有雙休日節(jié)假日，太想擁有安穩(wěn)的生活了。
　　事實上，他并不喜歡過多回憶，因為付出太多，回報太少，“痛苦的回憶就讓它隨風去吧。拿了奧運亞軍沒有了母親，為了奧運銀牌沒能陪在妻子旁邊看著女兒出生。這是一輩子的痛。”
　　可是，一切仍“牢牢記在腦子里”。
　　
　　回憶
　　
　　第一次參加奧運會，董兆致感到很狼狽。那是1996年，由于翻譯沒有把比賽時間調(diào)整的事宜及時通知他們，該比賽時董兆致和他的隊友還在睡覺。結果，沒有洗臉，沒有刷牙，便匆匆上了戰(zhàn)場，比賽最終在稀里糊涂中輸了，留下了一輩子的遺憾。
　　四年之后，董兆致再戰(zhàn)奧運，一次進攻中，對方故意側(cè)頭，碰到董兆致的劍尖，一時血流如注。剩下的時間里，董放棄主動進攻，只保持基本的劍步直至比賽結束。盡管這是教練的戰(zhàn)術安排，最終只獲得銀牌，這場比賽卻讓董贏得最熱烈的掌聲和“騎士風度”的贊譽。當時人們并不知道，年初，他聽到了母親患肺癌的噩耗，奧運會不久之后，他將失去母親，將為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奔走奮戰(zhàn)。
　　奧運會后回到廣州的董兆致在母親的病床前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的20多天。作為奧運亞軍，他盼望分得一套房子，卻未能如愿。為了房子問題，他憤憤不平，“全運會冠軍有房子分，奧運會亞軍卻沒有房子分，奧運會亞軍難道比全運會還低一等嗎？為什么？有沒有文件規(guī)定？全運會和奧運會根本就沒有可比性。歸根到底是人為。有成績時我是省擊劍隊的旗幟，退下來就當我是棋子，要用你時還得哄著你。02年亞運會中心要求我復出比賽，我說行，但要解決房子問題。后來中心主任說只能爭取給三分之一，還要我自己去找局長談，所以每天只能中午一點鐘練到三點鐘，三點鐘后一身臭汗去找局長，天天找，希望有答復。到最后是省體育局三分之一，石牌村和石牌街三分之一，天河區(qū)政府三分之一，解決我的房子問題�！�
　　2002年退役后，董以運動員身份擔任了廣東女子花劍隊的主教練。按照董的說法，是被“忽悠”過去的。事后回首，省隊教練編制問題，正是矛盾的起源。
　　董兆致一上任，就到市偉倫體校挑選了7名青少年隊員。面臨的第一個任務是4個月后必須帶領這幾個隊員拿全國成年冠軍賽前三名。那一段時間，為了給隊員打好基礎，董一個人帶著8個運動員，隊員們被訓練得哭了，董兆致則“壓力很大，隊員和我都付出很多，周一至周六都呆在二沙島”。
　　最終董完成了任務，他還沒從喜悅中回過神，新的任務便來臨了。“主任說要拿冠軍，我說有江蘇在冠軍是拿不了的，而且這幾個是青少年隊員，地球人都知道，青少年怎么和成年比？就是奧運冠軍做教練也不可能在幾個月的時間帶出冠軍。但領導都是要拿金牌的，一直逼著我拿，我認為這是不符合科學發(fā)展觀的，后來就吵了�！�
　　爭吵發(fā)生在五個月后的全國錦標賽上。比賽時，“一個老運動員來例假了，打不動，當時領導連人影都沒有，無法匯報，我就當場決定不讓她上。后來，領導就找我碴了，‘為什么不讓她上，游泳隊的來例假也要訓練，要下水。’我說，‘你明知人家要下水，后勤保障就應該跟上，明知江蘇強，又要我拿冠軍，這不是有意刁難嗎？’我戳到他痛處，他很生氣，大聲吼道，‘你不用干了！’我說不干就不干，當時，吵得整幢樓都震了�！�
　　2002年10月以后，董兆致成天呆在家里頭，睡覺，看電視，內(nèi)心卻萬分焦慮，“運動員是很不穩(wěn)定的職業(yè)，隊里叫你退你就要退，能不擔憂嗎？你為國家做了那么多貢獻他就是不理睬你，你能不擔憂嗎？”4個月后，國家隊再次召集他入隊備戰(zhàn)奧運，他于是憂心忡忡地飛往北京。
　　再回廣州之時，董兆致又一次攜銀牌而歸，此前的擔憂也隨著一紙教練聘書而消散。當他滿心歡喜地回到廣東省擊劍中心，準備迎接安穩(wěn)的教練生活，事情卻出人意料地發(fā)生了180度逆轉(zhuǎn)。他迎來的實際上是一場徹底的決裂。
　　“領導說可以讓我做主教練，但要我和兩個師傅競爭上崗，三人爭兩個位置：主教練和助理教練 。這是什么意思？我說，‘不干，師傅看著我長大，我不可能這么做�！�我要求做其他職務，領導說不行，我說，‘既然如此，我只好走了�！�”董兆致有些得意，“鬧了半年，最終是我把他給炒了�！�
　　至此，董兆致的擊劍生涯戛然而止，新的生活開始了。
　　
　　從零開始
　　
　　董兆致拿出一疊十幾頁的規(guī)劃書，涉及天河區(qū)體校四年計劃、短期安排、人員分工、經(jīng)費預算以及一大堆表格。他說全是他一個人做的。
　　
　　要做很久吧？
　　你說，我這個專業(yè)出來的需要做多久？不到一個月就搞定了。
　　董兆致對我的提問很不以為然。他讀過行政管理本科，是體育產(chǎn)業(yè)專業(yè)的碩士， “這個專業(yè)出來，就是要講究結果”。當然，如果你興致勃勃地追問“你還認真讀書啊”，他也會像一個惡作劇被拆穿的孩子般突然一笑，然后直截了當?shù)卣f：沒有。
　　事實上，2005年5月到廣州市天河區(qū)體育局少年兒童業(yè)余體校報到之時，他連一個普通表格都不會制作。當時，作為一名擊劍教練，由于體校并沒有設立擊劍隊，于是研究文件，學習制作表格，認真寫總結，把每天發(fā)生的每一件小事詳細記錄下來。和校長擠在同一間辦公室，他遇到不懂的便“不恥下問”，因此進步很快。
　　董兆致覺得轉(zhuǎn)型并不困難，他對行政工作具有濃厚興趣，“以前老是被扣獎金，莫名其妙極了。人家就說按規(guī)定扣的，也沒給你看文件。我就很想知道里面有什么貓膩，制度上有什么缺陷，就想來做行政工作�！蓖瑫r，他顯得自信，“運動員給人感覺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但這不代表全部人。我們曾經(jīng)站在塔尖上的人是很有想法的，而且很有素質(zhì)�！�
　　一年之后，董兆致在新的領域開始新的挑戰(zhàn)：競選校長。然而，結局極大地傷害了這位奧運英雄的自尊心――競崗最后得分：零。
　　這又是“人為”的“聯(lián)合打壓”，“結果公示剛貼出來，局長就叫我過去，說，小董，你有什么想法？”這不是明擺著就整你了，怎么著吧？接下來就是一場據(jù)理力爭的談話，董決心告狀到底，最終該體育局領導被調(diào)走了。他學到了印象深刻的一課，原來，“雖然天下烏鴉一般黑，但富有正義感的好人還是有很多的�！�
　　又一年過去了，2007年年底，董兆致就任體校副校長。這回，“三大領導班子”找他談話，希望他全面管理體校工作。
　　“歷史遺留問題”很多，他舉了一個例子，“我們體校教練編制有限，有的職員不干體校的工作卻去干局里的活，混崗嚴重。下面的體育老師任務重，補貼還被拖欠著�！钡�他滿懷壯志，“我最痛恨光拿工資不干活的人，最痛恨社會不公平。在我的管轄范圍里，我要把良好的風氣樹立起來�！�
　　他是廣州市黨代表、人大代表、天河區(qū)政協(xié)委員、天河區(qū)十大杰出青年……他念了一大串頭銜，他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有足夠的底氣。然而，地方雖小，改革的阻力還是很大。
　　“剛上任時教練不聽指揮，能夠不請假，能夠一個星期不回來”；全面管理工作，印章卻遲遲沒拿到手，“催了三個月才拿到”；負責全面工作的通知，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下發(fā)給他；那份做了一個月的計劃，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改再改，“領導說，涉及人員分工問題，要慎重，要慎重”……
　　對于領導，免不了再三對話，免不了上火。對于教練，他也十分較真，一名教練上交了“解放思想”的心得文章，他一眼就看出是從網(wǎng)上抄來的，才改了20多個字。于是當場發(fā)飆：“難道你的思想只值20多個字？”
　　他說自己不怕得罪人，“我在為天河區(qū)做好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開自己的車去看訓練，車油費沒有給我報銷。我和上級吃飯溝通工作，錢自己掏，什么時候報銷過？我為什么敢理直氣壯地說話，因為我是在為天河區(qū)的體育事業(yè)作貢獻�！�
　　不久前，他正修改那份計劃，突然間面如菜色，黃豆般大的汗水直流而下，兩度暈倒在廁所里。
　　火炬?zhèn)鞯綇V州的時候，他被選為點燃圣火盆的最后一棒。得知這個消息，他內(nèi)心激動不已，“我也可以跑最后一棒嗎？”但他又想，廣州有那么多奧運冠軍，唯獨選他，正是大家對他為國家所作貢獻的一種認可。如他所說，他將“永遠珍藏這段難忘的人生經(jīng)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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