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0日,天涯笑瞇瞇地說要帶我去見未來的婆婆。我聽天涯講過他媽媽的一些事情,知道她身體不好,在床上躺了十幾年了。到了樓下,我開始頭皮發(fā)麻。兩年來,我曾無數(shù)次站在這里等天涯,因為他拒絕讓我和他媽媽相見,說,“或許你見了她,我們就要分手了。”
　　此刻,天涯緊緊握住我的手,推開門�！笆翘煅暮凸~箏嗎?”里面?zhèn)鱽眄懥恋穆曇�。天涯拉著我走進一個小房間,我看到一位老人,身材瘦小,靜靜地坐在靠背椅上,雙手和關(guān)節(jié)已嚴重變形,卻有一雙和年齡不相稱的清亮的眼睛,聲音和笑容也極有感染力。我見她臉上起皮,便幫她涂護膚霜。她開心極了,拿著鏡子左照右照。
　　回學校時天涯問我能不能接受,我點了點頭。天涯13歲便失去父親,是母親將他培養(yǎng)成人,我有什么理由拒絕她?
　　不久天涯被調(diào)去廣州工作,那里的薪水更高,可以支持婆婆做更好的治療。每個周末我都會去看婆婆,她跟我講起從前的事。1966年,她考入武漢一所大學,還成了校廣播臺的播音員。她是外地人,元宵節(jié)被同學叫到家里包餃子,一進門便看到一個男孩正在搟面皮。他第一眼看到婆婆就臉紅了,之后便找各種理由去見她。畢業(yè)那年,他被分到湖北洪湖的一個小鎮(zhèn)。婆婆原本可以留校,但她不顧家人反對,毅然隨他來到洪湖,在中學做數(shù)學老師。沒過幾年,兩人結(jié)婚,生下兩個兒子。天涯讀小學時,他爸爸終于被調(diào)回武漢,在某設(shè)計院任副院長,婆婆也去那里做了高級工程師。一家人終于過上了早該屬于他們的生活。
　　1992年,天涯的爸爸在山西出差,遇上交通事故。婆婆找到部隊的首長,連夜乘直升機趕去,還是沒見上最后一面。天涯的爸爸走后,爺爺奶奶那邊斷了聯(lián)系,婆婆獨自撫養(yǎng)兩個兒子。工程師需要經(jīng)常出差,她辭職改做文員,收入?yún)s少了許多。幸而兩個兒子成績很好,同事請她幫忙帶小孩,也多些家補。然而,過度憂傷勞累的她患上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日漸嚴重。到1997年,她各個關(guān)節(jié)開始變形,只能在床上躺著了。
　　婆婆講著這些,面帶微笑。我和她日漸融洽,幾乎忽略了她身體的病殘。到周末我總會去看她,她會讓保姆燉好我喜歡的湯,一早便收拾好了等我。她用她那雙已經(jīng)變形的手,給我勾了許多披肩、手套和衣服。
　　2009年6月,我即將畢業(yè),婆婆開始催我們結(jié)婚。當時我才24歲,但還是跟天涯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加入了“畢婚族”大軍。天涯太忙,我只好一邊工作一邊籌辦婚禮。我和婆婆住到了一起,偶爾回新房布置。就在這時,婆婆病倒了。到醫(yī)院檢查后發(fā)現(xiàn)是肺部感染、消化不良等綜合病癥,住了十幾天院,直到婚禮前幾天才回了家。
　　12月6日那天,天涯帶著車隊,來到400里外的我家,又浩浩蕩蕩地開回武漢�；槎Y上一切都很圓滿。晚上,送走最后一位賓客,他接了個電話,轉(zhuǎn)頭對我說:“本來想明天再跟你說,可是來不及了。我媽在醫(yī)院,已經(jīng)下了病危通知書。她回家不久又病倒了,我沒跟你說,只是希望你能開開心心做新娘。”“那趕快走啊!”我迅速換了衣服,拉著他奔向醫(yī)院。
　　婆婆瞇著眼睛,眼神中有愛,也有不舍。我趕緊喊了一聲,“媽!”但她的意識已逐漸模糊,我終究沒能跟她說上話。我們只有一天真正的婆媳緣分。
　　“你知道媽媽的心愿嗎?”后來天涯問我。我想了想,說:“婆婆說如果有一天她能走路,第一件事就是回河南見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姐妹,然后再去看看你的爺爺。”
　　天涯很快找到了爺爺,他得知消息后沉默了許久。三十多年前那么多人反對天涯的父母結(jié)婚,他們依然走到了一起。天涯的奶奶不喜歡這個媳婦,天涯的爸爸拗不過母親,最終也沒能使她們和好。天涯留給爺爺一筆錢,說是代媽媽送的。
　　天涯從記事起就沒回過河南,幾乎不知道外婆家的任何情況,只知道他媽媽有個弟弟。婆婆的另一半心愿就擱置了下來。
　　2010年春節(jié)后,天涯并沒從哀傷中走出來。我突然想起這事,也許完成婆婆的遺愿能讓他開心。我獨自去了河南新鄉(xiāng),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尋找天涯的舅舅,可惜無功而返。后來好不容易打聽到他所在的單位,查到電話號碼。天涯給舅舅打了一個電話表明誠意,希望見見外婆,替母親盡一份孝心。
　　這次我終于完整地獲知了婆婆的人生:婆婆家里姊妹四個,她是最聰明的,為了讓她到武漢讀書,年幼的妹妹放棄了學習機會。家人本希望她能給家族帶來榮耀,她卻為一個男人跑到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當了一個初中老師。此后,婆婆和自己的母親便結(jié)下了疙瘩。但逢年過節(jié),婆婆一直和家人有聯(lián)系。天涯的外公去世時,婆婆一人帶著兩個兒子,大兒子正在生病,小兒子馬上要高考,找不到人幫忙便沒回去奔喪。天涯的外婆和舅舅、小姨從此拒絕和她來往。沒多久,婆婆便臥病在床,連當面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一耽擱,就是十幾年。
　　天涯異常沮喪,說婆婆常常勸他早點結(jié)婚,不要為她耽誤了自己。多年來婆婆得不到父母的理解,愧疚,卻無法開解自己,惟有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更多自由。
　　我開始審視自己的愛情。曾經(jīng)以為愛是浪漫,是甜蜜,是美好。原來,愛是付出,是隱忍,是沉重的枷鎖。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需要耗費一生去堅守的承諾。我望著一堆舊照片,突然無比思念婆婆。將來我和天涯的愛,倘若有他們的十分之一,便可稱之為幸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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