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不吭 父親一聲不吭
發(fā)布時間:2020-04-02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聽說達芬奇是在法國國王的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人家是曠世奇才,這等待遇也算恰當。我曾大不敬地想,即便我家老頭子命如草芥,將來百年時,至少可以在我懷里瞑目。 可我忘了,老頭子一生運氣都不好。
2010年7月11日11時4分48秒,坎坷了一輩子的老人不知大限已至,仍想邁步前趨,結(jié)果一頭倒在發(fā)亮的柏油路上,面朝大地。天空中已下了兩天的暴雨一直在瓢潑。
此時我正出差。神農(nóng)架山區(qū),車在險惡的山道上飛馳,山巔和雨云糅成一體,不知和淋在他身上的是不是同一場雨。
葬禮一如所有的葬禮。父親單位退休辦按慣例安排了一切,沒有容下我作為獨子半點個人的悲傷。直到火化前在告別廳里,大家才特意留了一點時間單獨給我們父子。人口大國,禮儀之邦,平時只聽說活人要排隊,今天才知道在告別廳死人也要排隊。工作人員善意提醒我要快一點,我苦笑:我家老頭子走得已經(jīng)夠快了。
頭七已過。我在落滿灰塵的舊書架上尋找父親的“原罪”。20年前的記憶,指引我在一本1979年版的《辭源》里,找到了那份發(fā)黃的處分決定。這份24年前的決定是對42年前的一次死亡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就當時已經(jīng)糾纏了父親18年的事件,給他留下了“打砸搶分子”的定性和計3個大過的處分。
這份組織部的決定耗去了父親最寶貴的20年光陰。就在他倒下后第二天,當年的省委組織部長也去世了。去殯儀館的路上,掛鄂AW車牌的黑色轎車如過江之鯽。人,最后總要走那條路。
1967年夏季的一天,讓父親后悔一生。
他1962年考入大學數(shù)學系,當時實行蘇俄式5年學制,理論上他應于1967年畢業(yè)分配,但當時正值“文革”,全國的大學生都在留校鬧革命、等分配。他可能是那個年代最無憂無慮的人了。他的祖父、父親和叔父都是工人。國軍敗逃臺灣時他的父親謝絕了廠方的禮聘,沒有遷臺,配合地下黨,迎接解放,1950年代調(diào)往新建的成渝鐵路擔任車輛段車間主任。在那個年代,幾代人都出身工人階級,根正苗紅,自己又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大學生,就算得是金剛不壞之身了吧。
但年輕的父親卻不太愛惹事,屬“逍遙派”。他在大學成績平平,卻喜歡音樂,小提琴、鋼琴、二胡、美聲都能來兩下。1米63的小個子,卻又是連續(xù)幾年的校足球隊門將、舉重隊隊員、游泳隊隊長!拔母铩敝幸磺衼y了套,他擔任學校游泳池的管理員,一個人住在那里,優(yōu)哉游哉。
“文革”中四川的武斗駭人聽聞,祖父怕父親攪進去,特意從重慶趕到成都,找到父親寢室。當著一寢室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的面,沉默的老鍛工噼里啪啦把一支他從沒接觸過的國產(chǎn)56式半自動步槍卸成了零件,又噼里啪啦裝回去,丟下一句“不管怎么變都是一回事,管他馬打死牛還是牛打死馬都不關你的事”,走了。
但誰見過年輕人信老人的話呢?終有按捺不住的一天。
那天父親在游泳池邊鍛煉。有同學找來兩副拳擊手套,練拳!拔母铩鼻皣殷w委已經(jīng)取消拳擊運動,因為發(fā)生過因拳擊致死的事。但這時天下大亂,想玩就玩。學校造反派的一個頭頭,帶著一群人路過,招呼:過來幫個忙,審特務。
所謂特務,其實是數(shù)學系一位老講師。他被造反派查出胞兄是“國民黨的大特務”。一番審問,老講師居然承認自己加入過特務外圍組織――其實他不過是在給國軍飛行員當數(shù)學教員時兼管思想工作,在收發(fā)室偷拆過飛行員的信件。而后老講師為后來與“大特務哥哥”分道揚鑣給出一個浪漫的理由:兩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割袍斷義。這理由對一群狂熱分子,簡直虛弱無力,而且太過兒戲,審訊變成拳腳相加。一群人圍成圈,戴著拳套打老講師。老人雪白的襯衣晃來晃去,一聲不吭。幾十年后,父親都無法忘記那一幕。
最后造反派頭頭急紅了眼,親自動手用了鐵鍬,高中生造反派用了自行車鏈條。老講師仍然沒哼一聲。造反派說要吃飯,把“老特務”關一中午,下午再審。他們關人的小屋是個樓梯間隔成的半地下室,常年不開,陰暗缺氧。結(jié)果中午剛過就傳來消息,說人死了。
父親曾念叨一個細節(jié):事后老講師的妻子來認人,看了一眼亡夫,馬上渾身顫抖,但直到暈過去再搶救回來,都沒有一句話,沒有一滴淚,沒有一點聲音,都處在一種僵直的狀態(tài)。
于是,父親被分到貴州的大山里,當了3年翻砂的混凝土工,3年扛木頭、鋼管的腳手架工。1971年,單位幾萬職工集中開會,聽林彪事件的全國通報,他被領導特別點名不得參加,因為他有問題,沒資格。他獨自坐在會場外高高的橋墩上幾個小時,幾次想要縱身而下,但他沒吭一聲。
后來,他被分配去子弟學校當語文老師兼班主任。他是學數(shù)學出身,沒吭一聲,把《新華字典》、《現(xiàn)代漢語辭典》和《辭海》的文學分冊用鋼筆抄錄了一遍,自己先學了一遍,在油毛氈搭成的流動子弟高中,教出了“文革”后恢復高考時全單位僅有的兩個大學生。
他生了個腦癱的女兒,諸多艱難,一手把她帶到了10歲,仍然沒吭一聲。直到女兒落水夭折,他終于開口,說的是,“要報應就報在我身上吧,不要找我家人!”
爸,你現(xiàn)在什么都還完了,誰也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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