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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橋 馬橋印象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江      “江”在馬橋人的生活里,是一個很重要的字。因為幾乎每個馬橋人的家,都住在江邊。這是個依水而建的村莊,村民們早上開門,就看見了江;白天種田,腳踩到田里的水,來自于江;晚上關(guān)門睡覺,夢中仍然可以聽到“江”的流動。所以,馬橋人所說的江,實際上是特指家門口的汨江。
  仁初說,1996年韓少功出的那本書,《馬橋詞典》里,有一個地方寫得不準確。他說,書里說,馬橋的水流入羅江,但其實汨江和羅江沒有誰大誰小,兩條江流到汨羅市區(qū)合而為一,就是汨羅江。韓少功寫完書后,在馬橋北面的八景鄉(xiāng)蓋了一棟房子叫“梓園”,仁初前年曾經(jīng)跟人去拜訪過他,但當時只顧聊天,忘了說這件事。
  馬橋人大多姓胡。仁初也姓胡,1994年起就是這里的村支書,一直當?shù)浆F(xiàn)在。他堅定地說,他從前看過這本書。他還說,當年韓少功在附近的天井鄉(xiāng)插隊,跟村里的音樂教師胡學(xué)第玩得好,關(guān)于馬橋的情況,大部分是從胡老師那里聽去的。當年《馬橋詞典》剛出版時,村里來過一些記者,但沒有人知道這個典故,也沒人采訪過胡老師。
  仁初指給我看胡老師家的房子,說,現(xiàn)在記者們已經(jīng)很多年不來了,胡老師前兩年也過世了。他若有所思地解開褲子,在夕陽中沖著江水撒了一泡尿,然后嚴肅地說,從前村民可以在水里洗衣,洗被子,現(xiàn)在江水被采金和采砂的污染了,家家都要裝凈水器。
  這里的水下還有金沙,自古至今都有人在河上淘金。71歲的薛松林住在距馬橋不遠的長樂鎮(zhèn),他說,這里清代就有嚴禁淘金的石碑,現(xiàn)在石碑倒了,淘金的人又回來了。就這一點而言,現(xiàn)在對河道的管理,還不如幾百年前。
  我去看了河中間的采金船。它黑乎乎地蹲在那里,上面沒有一個人。只有機器往復(fù)運作,每隔幾秒,就發(fā)出一聲巨大的哐啷聲,在云霧繚繞的青山間回蕩許久。白天還不覺得怎樣,晚上聽到,仿佛身在煉獄,又好像《魔戒》里魔都半獸人趁夜打造兵器的聲音,哐啷,哐啷,一直響到天明。
  
  書(以及“那本書”)
  
  和想象中的不同,在馬橋,很多人并沒有看過《馬橋詞典》。每次說起,他們會愣一下,然后說,哦,你說那本書!我知道,但沒看過。
  《馬橋詞典》里描繪的生活,早已遠去。書里寫的老房子不見了,鐵鍋也不見了,大院也不見了。一條水泥修筑的村村通公路橫貫東西,一到晚上,就亮了起來,F(xiàn)在的馬橋人,家家住的都是兩層的小樓,屋里有電視,還有洗衣機。仁初家甚至還有組合音響。但他家里沒有這本書。說實話,他家里一本書也沒有。
  薛松林的父親當年在鎮(zhèn)上做布鋪的掌柜。他說,他年輕的時候,鎮(zhèn)上和村子里,很多人都看書,甚至在1950年代,鎮(zhèn)上的鋪子家家還都訂著報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年輕人每年過完年就出去打工,年底回家?guī)Щ劐X,就打麻將,買馬,買六合彩。
  薛松林說,他們早就沒空看書了,甚至連電視也不看了。即便是馬橋人,看過甚至聽過《馬橋詞典》那本書的人,恐怕連一半都沒有。
  
  憲章
  
  和馬橋村的其他人一樣,憲章也沒讀過那本書。盡管他也在馬橋做了一輩子農(nóng)民,但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家里有很多書。憲章平時都戴著近視眼鏡,其中一只眼睛的度數(shù),是1800度。他喜歡看古書,尤其是《論語》,但不喜歡看現(xiàn)代書。
  憲章是仁初前一任的村支書。他有3個兄弟,分別叫平章、早章和文章,他的名字,憲章,出自《論語》的《憲問篇》。但湊巧的是,他出生的1946年后不久,當時的國民政府修訂了憲法,也稱憲章。類似的巧合也發(fā)生在仁初的婆姨,四清身上。四清的姐姐分別叫二清、三清,她就順理成章叫了四清,但沒想到出生沒多久,就趕上了“四清”。
  在馬橋,人們的名字經(jīng)常與當時的重大事件掛鉤,有些是特地起的,比如《馬橋詞典》里的復(fù)查,再比如村里的建國、躍進、建設(shè)、改革、開放、港歸、澳歸、世博等,有些完全是巧合,比如憲章,比如四清。
  這有時會帶來無妄之災(zāi),比如鄰村有一家人,生的孩子分別叫加成、入成、共成、產(chǎn)成和黨成,結(jié)果“文革”時說是反黨,被拉去批斗。憲章倒一直很平安,他叫這個名字一直叫了60多年,一直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只是前幾年辦身份證,“憲”字不知道為什么被改成了“獻”,變成了胡獻章。憲章查了很多書,很不滿意這個新名字,所以私下里簽名時,還是用原來的。
  
  芙蓉王
  
  憲章因為生病,口齒不太好了,所以講話喜歡用寫的方式來表達。他拿過一張紙,拿過來遞給你,看著你讀完,就把紙揉成一團放進口袋里。
  他寫字很漂亮,用詞古樸,偶爾還夾雜著繁體字,比如這段:“汨江原來清澈見底,游魚可數(shù),帆船往來,絡(luò)繹不絕。但19 93年平江淘金熱,導(dǎo)致江水變濁!
  再比如這段:“馬橋人愛講排場。當年困難時期,過年就要招待來客紅薯片和炒蠶豆,如今則是開心果、美國核桃、芙蓉王香煙!彼f,但這僅限于春節(jié),新年伊始,一過元宵節(jié),一切就要回到原狀,抽普通的白沙煙。
  他說的確乎是真的,我在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看到玩射擊游戲的小孩,看起來不過八九歲,一邊為上網(wǎng)的幾塊錢爭吵,嘴巴上叼的卻是20多元一包的芙蓉王,想來這一定不是常態(tài)。
  
  發(fā)歌
  
  群華戴著一頂前進帽,抽起芙蓉王來很兇,一支接一支。仁初介紹說,在馬橋,群華發(fā)歌算是最有名氣的一個。
  發(fā)歌就是唱山歌,《馬橋詞典》里提到過一個很會發(fā)歌的萬玉,很受姑娘媳婦歡迎,還會唱葷段子。前年鎮(zhèn)上要搞長樂鎮(zhèn)建鎮(zhèn)千年慶典,還事先和群華打招呼,要他到時去發(fā)幾首歌。但后來慶典沒有拉到贊助,發(fā)歌的事情也就作罷了。
  群華今年67歲了,會發(fā)幾十首歌,年輕時也很受歡迎過。他也會發(fā)葷段子。我請他發(fā)一個來聽聽,他很不好意思,說有規(guī)矩,山歌不進屋,不能在有屋頂?shù)牡胤匠缓米髁T。
  群華年紀大了,也很發(fā)愁發(fā)歌傳承的事。他只有一個孫女,但是他不肯教她,因為傳統(tǒng)發(fā)歌不能傳女子,再說,山歌里的葷段子也不好教給她。群華說,如果有男人上門來學(xué),就傳授給他,算是徒弟。
  
  打包
  
  在馬橋玩了幾天,我聽到消息,跑去幾里外平江縣的青林村蹭吃喜酒。
  確切地說,是出嫁女兒過年回娘家的“于歸酒”。我到的時候,紅帳篷已經(jīng)扎了起來,上百人坐在里面,等著開飯。主人似乎并不介意陌生人的到來,有人跑來握手,又有人把我安排在一桌坐下,端上擂茶,里面漂著香噴噴的芝麻和豆子。
  每個人面前都有個飯碗,碗底寫了個“孝”字,我覺得奇怪,問旁邊的大嫂,說是這里請客都講究外包,那個“孝”字是出租碗筷的人的名字,以便還碗時方便辨認。
  菜還沒有上,主人那邊就有一個女孩,按人頭給每個人發(fā)塑料袋。連抱在懷里的孩子,也有一個。旁邊的大嫂開始張羅,把桌上碟子里的紅包分給每個人,把瓜子香煙也拆開,每人一把丟在塑料袋里。另外,每個凳子腳下放著一包“芙蓉王”和一袋糖果,也是用來打包的。接下來,每上一個菜,待到人人吃過以后,都要分開打包,裝進塑料袋,等到吃完,桌上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
  我看了看紅包里面,裝的是10塊錢。因為來之前查過打包的習俗,所以假裝并不如何驚訝。實際上,這里千年前就有打包的習俗,從前是每道菜上來夾到桌角上,現(xiàn)在改成了塑料袋。我只是沒有想到打得如此干凈。
  我看看表,一頓有八道大菜的豐盛筵席,只用了10來分鐘就吃完了。來自三鄉(xiāng)四里的親朋們抹一抹嘴,把塑料袋放在摩托車的置物盒里,也不和主人招呼,就突突突地呼嘯而去。鄰座的大嫂告訴我,在這里,請客對主人來說是一件不小的負擔,即便算上禮金,這頓酒辦下來,也要賠上幾千塊錢。
  
  采砂(以及采金)
  
  住在河邊,最大的資源就是河里的砂。馬橋從前有200多條采砂船,后來退沙還林,現(xiàn)在只剩下4個砂廠,20多條船。
  對面屬于平江縣的普平村,當初整頓,也合并了很多砂廠,但剩下的還很多,有30多個廠。幾年挖下來,加上漲水,河道都被挖得偏向了馬橋一邊。從前馬橋人洗衣服的碼頭被淹沒了,河堤上一家人的房子,因為地基被水淹,前些日子也垮掉了。
  一邊人多砂少,一邊人少砂多,所以河兩邊的砂廠,經(jīng)常沖突。去年11月雙方?jīng)_突過一次,對方拿了鋼管,馬橋這邊沒帶武器,被推了幾個人下水,后來岳陽市水利局領(lǐng)導(dǎo)來現(xiàn)場辦公,裁定了一下,對方再到河上的沙洲采砂時,汨羅警方出手,行政拘留了對面兩個人。
  今年正月初九,雙方又沖突了一次,馬橋這次帶了鋼管,沒想到對方使用了旱雷和砍刀,被傷了幾個人。兩邊的警方都出了警,但事情還沒有處理結(jié)果。
  仁初這兩天很忙,受傷的村民要送醫(yī)院,家屬要安撫,村民要勸阻。他作為村干部,不可能鼓勵械斗。但徹底解決這件事,又遠超他的能力范圍。
  雙方械斗的時候,遠遠在河上游那條采金船,只是冷冷地看著。這是仁初更頭疼的事。采金船把整個河道都圍起來了,污水就直接排進河里。仁初認為那條船絕對是非法的。理由是上次領(lǐng)導(dǎo)檢查時,對方把船炸沉了,領(lǐng)導(dǎo)一走,又把船吊出來焊好接著用。
  晚上吃飯時,仁初高興地說,你聽,警察來了,采金船現(xiàn)在晚上不作業(yè)了。他興沖沖地端著飯碗跑出去聽,垂頭喪氣地回來。晚上哐啷、哐啷的聲音,仍然像往常一樣,響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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