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杜佑銘的局后面，是一條污水河。
　　D市政府規(guī)定，河岸的綠化屬于兩岸的單位。杜佑銘的局在河岸上呈長條形，很多人就認(rèn)為杜佑銘的局吃虧了。別的單位，按人頭算，每人只栽兩棵樹即可，而在杜佑銘的局，人均需栽九棵樹才能將局里所負(fù)責(zé)的區(qū)域栽滿。杜佑銘卻不覺得吃虧，多栽幾棵樹還能累死？杜佑銘對斤斤計較的人沒有好感。事實上為這每人九棵樹，他可沒少費腦筋。栽了死，死了栽，一轉(zhuǎn)眼過去了兩三年，河岸上的樹仍然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杜佑銘也什么辦法都想過了，開始時是全局出動，責(zé)任不明，再后就將責(zé)任落實到科室，不料科室里凈是些老好人，推諉扯皮，落實跟不落實一個樣兒。
　　杜佑銘在本局的得力助手柴會卡的提醒下，遂以人頭為單位，不多不少，每人九棵分?jǐn)傁氯�，從局長到普通群眾，無一例外。但群眾積極性倒是調(diào)動了上來，樹卻照樣死。春季造林，雨季造林，每年至少兩次，從群眾腰包里掏出的錢就有八九十塊，杜佑銘想想這也不是辦法，而柴會卡也沒更好的招兒。
　　春雷一聲震天響，某某年龍?zhí)ь^那一天，市政府突然下達了開明的決議，從這個春天起，河岸的綠化帶通統(tǒng)收回到市政管理部門，但要經(jīng)市政統(tǒng)一驗收。驗收的標(biāo)準(zhǔn)也并不苛刻，兩條，一，樹要活，二，不缺苗。
　　現(xiàn)在天氣雖然轉(zhuǎn)暖，但萬物尚未蘇醒，時不時從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襲來一股寒流，要看樹活不活，可沒那么容易。這得就近看，從灰暗的樹皮下隱隱透出綠意的肯定不是死的，還有一些枝頭殘留著枯葉的，十有八九也是活的，而要判斷那些半死不活的樹，就得動手了，用手指甲刮破一些樹皮，才能看出來。搭眼看上去，那些死樹跟活樹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挑著不多的幾根枝杈，或者干脆一根獨干兒，不少人都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樹是死的。補栽樹苗的錢要自己掏腰包，誰能樂意呀！
　　大家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了一種僥幸心理，那就是希望自己負(fù)責(zé)的樹能夠瞞過驗收官員的眼睛。怎么才能瞞過驗收官員的眼睛呢？也不算太難，只要讓死樹看上去有些像活樹也就可以了。但怎么才能使死樹像活樹呢？
　　各有各的聰明才智。有人將樹身涂上泥土，以遮蔽樹皮的枯皺，有人汲來很臟的河水，在樹身上淋一遍，使它發(fā)暗，效果也相當(dāng)不錯，還有人從別的樹上摘來枯葉，巧妙地懸掛在死去的枝頭，看上去倒比活樹還像活樹。對這些做法，杜佑銘不太了解，柴會卡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在局里有一個平時表現(xiàn)得并不太聰明的小伙子，叫寧小虎，卻猛地想出個聰明絕頂?shù)闹饕狻?br>　　寧小虎負(fù)責(zé)的九棵樹，死了七棵。老實人都在那里把樹拔出來，重栽，或者做一些不傷大雅的手腳。唯有他，歪著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瞧瞧這個，瞧瞧那個。
　　柴會卡問他，你怎么不管你的樹？
　　他就很狡黠地一笑，大家都認(rèn)為他有什么好主意了，停下來要聽他說說，他卻笑而不答。柴會卡警告他，后天就要驗收了，如果只有他的樹驗收不合格，后果將由他自負(fù)。柴會卡還給大家鼓勁，說這是最后一搏，只要驗收合格，以后這些樹死活就不用大家管了。那寧小虎神秘莫測，在大家眼里反而像個白癡，但誰也沒料到他竟能想出那么絕妙的主意。他返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不大工夫就用現(xiàn)成的綠漆和廢塑料做了十七八枚維妙維肖的假樹葉。當(dāng)天，這些假樹葉就被他掛在了那些死樹的枝頭。杜佑銘、柴會卡對此事一無所知。
　　杜佑銘這幾天里一直忙著到市政府開會，柴會卡沒能及時覺察到，那是因為他對大伙兒信任，那天他在寧小虎從河岸走開后也離開了，一直到驗收團來檢查，一天半的時間里，就沒想到再去河岸上看看。
　　二
　　驗收團浩浩蕩蕩地來了，局里上上下下忙著接待，杜佑銘也沒出門。
　　遠(yuǎn)遠(yuǎn)地朝河岸看去，那些樹排列得整整齊齊，仿佛等候檢閱的士兵。
　　杜佑銘心情振奮，意欲親自帶領(lǐng)驗收團去驗收，大伙兒一陣推讓，驗收團長一再地說，老杜的局，咱還信不過？這話當(dāng)時杜佑銘也沒別的想法。驗收團離去，杜佑銘左思右想，總覺得哪里不對頭。無意間又朝河岸望去，就有了新發(fā)現(xiàn)。影影綽綽，就看到河岸上浮著一抹綠色的煙霧。
　　這天天氣很冷，早上起來水還結(jié)了冰。杜佑銘越看越疑心，叫來柴會卡，說，樹木發(fā)芽了吧。
　　柴會卡也凝眉細(xì)看，河岸上的樹木幾乎全是灰蒙蒙的，只有這一抹綠色，不能不讓人疑心。但柴會卡也沒想到有人會使這種以假亂真的招數(shù)，就按自己的猜想來解釋，那里地?zé)�，樹木發(fā)芽就早。
　　杜佑銘想一想，有道理，但心里的疑團仍舊沒有消除，就忍不住離開原地，走了過去。
　　杜佑銘隨后也就看到了那些假樹葉。
　　杜佑銘打起哆嗦來。天氣很冷，他打哆嗦該不奇怪吧。但他打哆嗦并不是因為天冷，而是因為他身上發(fā)熱。
　　一團沖天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這是誰干的！
　　柴會卡想都沒想，就肯定是寧小虎。
　　這只能是寧小虎的樹！
　　三
　　事情一錯再錯，當(dāng)時杜佑銘如果能夠按捺住自己的火氣，讓柴會卡把那些樹葉摘下來也就罷了，但杜佑銘簡直氣昏了。
　　而且，杜佑銘又想到了一件事，驗收團的那句看似平常的話重新在他耳邊響起來。老杜的局，咱還信不過？在這句話里包含著多少對他的信任和尊重呀！杜佑銘不相信驗收團竟如此大意，來驗收了竟連現(xiàn)場也不走進去。驗收團之所以這樣，最終是要給他面子。言下之意，他現(xiàn)在已不僅是一局之長了，他還是一個快要退休的老人。最近的機構(gòu)改革會議上，明文規(guī)定科級五十二歲，局級五十五歲，廳級五十八歲，俗稱二五八，一刀切。杜佑銘今年虛歲五十六歲，正好處在二五八一刀切之列。
　　驗收團哪里想得到，過多的禮節(jié)反而讓人感到不自在。杜佑銘就感到很不自在，他怒氣沖沖地趕回辦公室，柴會卡寸步不離，就等著他一聲令下，把寧小虎叫過來，劈頭蓋臉給寧小虎一頓好訓(xùn)。他哪里知道杜佑銘真實的心境呀！
　　杜佑銘坐在桌子后面，沉著臉孔，攥著兩手，半天也沒說句話。柴會卡也不敢多言，他知道自己多少也擔(dān)著責(zé)任。他是全局公認(rèn)的杜佑銘的得力助手，在局里是舉足輕重的辦公室主任，本應(yīng)該早有察覺，但他失之于對群眾過度信任，把關(guān)不嚴(yán)，才給了某些人可乘之機。他心里這么想著，臉上就不禁流露出愧疚的神色。這時候杜佑銘已慢慢回復(fù)了正常，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擺手讓柴會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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