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廠時，車間的人都叫他“馬仔”，那年17歲。近1.7米高的個，南方人的圓臉，皮膚黝黑。人敦實，憨厚，很少主動說話，但干活肯賣力氣。難得的是，小馬對小工藝改進挺有興趣，經(jīng)常一個人在各車間轉(zhuǎn)悠，琢磨自己想的事�？绍囬g的師傅就不高興了，認為那不是他該做的，份內(nèi)的活還沒干好呢，變著法子偷懶就是了。
　　要說還有主動的事，就是追求青年女工。小馬想找對象，可廠里沒有愿跟他談的。記得同車間一團員，手巧，容貌姣好，眼睛又大又水靈。他最喜歡和她一個工序干活，這女工卻不樂意，老躲著他。有一次工會組織職工到珠江游泳，廠部有人聽說他要跟著去，用鄙視的語氣說，“死馬仔，他是想看女工游泳，就那點歪心思!”已經(jīng)是20多歲的大小伙了，被異性吸引又成了人們眼中的“不良行為”。
　　有一年，預(yù)報可能發(fā)生地震，輪到我和小任值班。單身集體宿舍在4層，廠房樓層有4.5米高，相當于6層了。廠里給我的任務(wù)是把公章保護好。我腿不方便，怕誤事，把裝有廠印的木匣子交給了小任。深夜2時許，我突然感覺床有震動，房間不知哪里還發(fā)出令人恐怖低沉的咚咚聲�！暗卣饋砝病�!我大聲喊。小任像彈簧似地從床躍起，緊緊摟著小木匣，動作一貫疲沓的他竟三蹦兩跳就到了一層。我走得慢，無意回看一下，唔，不對!怎么就光墻顫動而其他都沒動靜?到隔壁一看：馬仔病犯了，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扭曲的身軀不斷砰砰撞擊著宿舍的木隔板，這讓人猛一驚醒還真以為地震!七八個老光棍赤著上身圍著看，可能是擾了桃花春夢，有的人罵罵咧咧個不停。十分鐘后，小馬眼睛微張，像大字般地癱在床上。
　　他沒有害過別人，心地善良。他不會主動幫助別人，也不拒絕；但幫誰他都不大樂意，嘟嘟囔囔，讓人心里不痛快。幫了別人還不討好，緣于他不世故，不思量別人怎么想，也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想法。一次職工報案說在廠內(nèi)丟了自行車。那年頭屬個人的大財產(chǎn)了，小青工不吃不喝也得4、5個月的工資呢，至少也相當現(xiàn)在的摩托車了。那時候工友之間使壞，到自行車棚偷偷拔氣門芯的人是經(jīng)常有的；但廠內(nèi)白天丟車，還沒發(fā)生過。這種事廠保衛(wèi)干事也沒招兒，只好由我這個“上級”處理了。我猜是小馬，最近我看到他和職工有爭吵。開始問小馬，他不理睬我�！芭沙鏊鶃砹�。就當你偷!”我急了。他手里的活兒不覺停了下來，眼往車間遠處堆雜物的暗角瞟了一下，我過去一看，這真猜中了，車在那兒。這種“報復(fù)”是馬仔本能的自我保護，又周而復(fù)始地強化著人們對馬仔的討厭和蔑視。漸漸地，大家就習以為常了，就連殘疾職工也取笑他，捉弄他。廠領(lǐng)導也批評多次，但罰不責眾，誰都沒當回事。他犯病由一個月一次，到一周數(shù)次。眼睛的靈氣慢慢消失了，常流露出絲絲敵意，與工友間的沖突更頻繁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有些人不叫“馬仔”了，直呼他“傻馬”。
　　他犯病厲害時就送醫(yī)院，廠到區(qū)醫(yī)院就1里多路。我和小馬是同時入廠的，又曾在一個車間，對小馬的感情更深一些。那時候沒有電話，小馬家我記不得去多少次了，從市區(qū)東面的廠到西頭的家，每次騎自行車來回近2小時呢。他的父母都上班，經(jīng)常就老奶奶一人在家。家是西關(guān)的老屋，不用上樓，除門檻高些對我還是方便，但每當看到這位白發(fā)老人，對我是難以言狀的煎熬。記得有次告訴老奶奶，小馬與職工打架后又犯病了，“不會的，不會的”，老人低著頭用顫抖的手不停地抹眼淚，動作很慢很慢。她告訴我，每天都站在門口等著他下班，最怕他被人欺負，心疼這個孫子。我們?nèi)ザ嗔�，小巷鄰居見了，就會淡淡地說“馬仔又發(fā)病了”。
　　1986年6月的一天，傳達室。馬仔突然把桌上剛灌滿的熱水瓶拿起，當值班員回過神來，滾燙的開水已全部灌到肚子里……
　　每當我想起這個人廠最早認識的伙伴，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難受。我不止一次問自己，如果當時，廠里沒有人譏笑他、歧視他；如果當時，對精神殘疾的認識早一些、多一些；如果當時，他能得到多一點理解、溫暖，會是怎樣呢?他的“不正常”，是病殘，人們卻把他稱作“傻”。是無知造就了偏見，歧視成就了無知。回過頭來看當時，許許多多的人，對精神疾病認識的匱乏、生命價值的漠視、對現(xiàn)代文明的無知，不同樣到了“傻”的程度?一晃20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人類探索已經(jīng)到了遠在4000萬公里外的金星、火星、土星……卻仍對自己伸手可及的大腦知之甚少，從兒童的自?癥到成人的抑郁癥，再到每年上百萬人生命的自我了結(jié)，人們還是束手無策。
　　“人猿相揖別”，三百多萬年前。我類才逐漸從蒙昧、野蠻走向文明。5000年前祖先發(fā)明了輪子，今天我們已經(jīng)能用技術(shù)控制時速近500公里的列車!當對自然力的利用、控制成為現(xiàn)代人的榮耀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控制不了對人性支點的瘋狂侵蝕。對貪婪、冷酷的失控，會將我們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這使人不由想起蕭伯納那句話：人生兩大不幸，莫過于失去夢想和夢想成真。
　　我忘不了他。馬仔，1953年9月出生，小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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