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刻意討好政府，不愿在外資面前低頭，即便做慈善，也不愿遵循陳規(guī)。在中國，這樣執(zhí)拗的人，尤其是民營企業(yè)家，自然會與周邊世界“干架”。好在，他還算聰明。 　　
　　6月3日中午，福清，福耀集團辦公樓前。
　　打火，踩油門，一輛奔駛S600“嗖”地從身邊閃過。
　　這樣敏捷的司機是年輕人？定眼一看，曹德旺，福耀集團董事長，一個65歲的老人。
　　“曹總自己開車？”
　　見記者對曹德旺車技感興趣，福耀集團車隊的高師傅興頭上來了：“出去吃飯，他都自己開。給曹總開車，快了他就睡著了，慢了，他就醒了。”有一次，一個司機送曹去機場，時速有些保留，曹德旺坐在后面坐不住了，“干嘛？會開車么！”司機一腳油門，后面才沒了聲音。
　　與曹德旺面對面，《中國周刊》記者的一個明顯感覺是，他說話也像開車，“開門見山，一點到本質�！�
　　
　　慈善，最后一場戰(zhàn)役
　　
　　曹德旺見到記者，一點也不繞圈子，“一方面，我不想見你們，但你們天天來電話，另一方面，我得見你們，怕你們說我架子大。”
　　前一天，他接到南京一個朋友的電話，“老曹，你要注意啊，媒體報道太多了�！辈艿峦�也在意，他最害怕自己被媒體捧起來。他不在乎媒體的高度贊譽――“真正的首善”。
　　今年4月，曹德旺獲得中國慈善排行榜2010年度“中國首善”稱號。
　　“今年被你們捧起來，明年我不是首善了，又來說我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個子矮矮的，臉黑黑的�！辈艿峦�說，“陳光標就是被捧起來，又被摔下去的人。這樣的案件隨處可見�！�
　　盡管如此，曹德旺的曝光率依舊在增加。2009年3月，曹德旺曾宣布把家族持有70%的福耀玻璃股份約7億股捐出，成立河仁慈善基金會。后來，按照國家規(guī)定，曹德旺只拿出3億股份放在河仁基金里。
　　在國家現(xiàn)有的規(guī)章制度里，一開始，這便是一個很“各色”的新事物。
　　河仁基金提出的概念是：拿曹德旺自己的股票成立一個慈善基金，拿每年的股票盈利去做慈善，基金會要和上市公司一樣透明、公開。
　　這意味著一個冗雜的變動：首先，基金會需不需要交稅？
　　3億股權變現(xiàn)后的價值是35個億，如果按照個稅繳納，曹德旺需要繳五億現(xiàn)金稅。
　　“誰來交？交多少？”曹德旺心里也沒底，他對《中國周刊》記者說，“具體怎么交還沒定”，他心里也不明白，“我捐了錢，對我來說是少了錢不是多了錢，為什么還要我交稅呢�！�
　　其次，曹德旺要求捐資完成后退出基金會，基金會如何保值升值？
　　“基金會發(fā)展的問題，依靠規(guī)章制度來約束。也看它的造化了�！辈艿峦�選了19個理事，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其中銀行界人士占了多數(shù)。也是基于對資金保值升值的考慮。
　　曹德旺有句話，“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只相信制度和邏輯�！边@句話成了曹德旺的“名言”。
　　《中國周刊》記者來到位于福州的河仁基金會辦公室。這是今年5月5日掛牌的，還沒有人入住辦公，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幾張桌子。
　　就在采訪的當天，曹德旺一大早剛剛接待了一個秘書的面試。他的標準是，“起碼是做過老總，會經(jīng)營，不缺錢的。”曹德旺說，基金會不會提供豐厚的待遇，如果找個賺錢為目的的人來，對于基金會而言就是危險的。
　　曹德旺已經(jīng)決定退出基金會了，他很明確，“半年的時間，建章立制，完成后我就退出。”他對《中國周刊》記者說，“如果不讓我退出，那我為國家捐了錢，還要給國家捐出我的時間，不公平啊。”他有點半開玩笑地說。
　　北京師范大學壹基金研究院院長王振耀給河仁基金會提出的問題，還不止這些。
　　王振耀認為：河仁基金會運作中，獲得股票捐贈后，會進入股票市場，因此可以獲得收益，這是否能算作基金會的投資？如果基金會算作投資，所產(chǎn)生的收益是否要按照25%的稅率繳納？
　　“還在扯皮�！辈艿峦�說，“想想也挺可憐的，我捐了錢，基金會不是自己的了，還要交稅�！�
　　“為什么不直接捐錢？那么多錢捐出來，操作簡單也有面子�！�
　　曹德旺雙手合攏，放在胸前，遮住半張臉，只露一雙眼睛，轉了轉，又轉了轉，“我做了，以后別人就會跟著做。”曹德旺認為，股權基金會可以徹底解決捐助不透明的問題，接受來自社會的監(jiān)督，這種模式一定要有人帶頭，他要做的就是這個帶頭人。
　　“捐這么多錢，會否影響曹家以后的發(fā)展？”
　　曹德旺忽然雙手拍起肚子，拍了兩三下，眼一瞪，“你沒看到我都瘦了么？都捐出去了，勤儉生活了。”然后，哈哈大笑。
　　
　　學習“巴比”是“扯淡”
　　
　　在傳統(tǒng)慈善概念里，曹德旺的慈善也不止一次的“各色”。他似乎是在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挑戰(zhàn)，就像戰(zhàn)役，力圖戰(zhàn)略準確，戰(zhàn)術漂亮，戰(zhàn)果還要鮮明。
　　2010年，西南大旱，曹德旺賣了自己持有的一億股福耀股票，將所得現(xiàn)金全部捐了出去，其中的2億元用作西南五省災民救助。
　　他還和中國扶貧基金會定好規(guī)矩，“2億元善款、6個月時間，發(fā)到5個�。▍^(qū)、市）5820個自然村的近10萬戶手里，每戶2000元，手續(xù)費控制在3%以內。違反了反賠30倍�！边@被認為是“最苛刻的慈善”。
　　在這之前，包括中國扶貧基金會在內的中國慈善組織，所需用的手續(xù)費用比率在10%左右。
　　曹德旺有自己的理由，“發(fā)放善款的人都是政府公職人員，他們本身有這個義務去做這個事情�！辈艿峦鷮Α吨袊�周刊》記者說，3%最終完成了，中國扶貧基金會也很滿意。
　　“可是，網(wǎng)上說，他們不會再以這樣低的手續(xù)費合作了�！庇浾邌枴�
　　“那是一出戲。”曹德旺說，“他們會長說，還希望我繼續(xù)和他們合作，再合作，我要控制在2.5%，還要再苛刻一些�！�
　　曹德旺說，福耀發(fā)展到今天，和他的性格有關系�！拔覍ψ约嚎偸遣粷M意，無論做到什么程度�！彼�的每筆錢一定要公開透明到人，他也不主張捐了物資只收個收據(jù)，“這是縱容了投機倒把，不能保證物資發(fā)到位�！�
　　有一次和朋友打高爾夫，朋友的錢放在了球籃里，球童抽走了兩百。朋友大怒，朝球童扇了兩巴掌還不罷休。
　　曹德旺對朋友大怒：“到此為止！放在那里，就是你縱容了他們偷！犯罪的首先是你！”
　　曹德旺說，球童挨罵，想不開那就麻煩了，仁慈一些，也是慈善。
　　曹德旺說，“我不認為中國慈善有問題，政府做了事情，但是他們覺得沒必要透明，這是問題，但不是慈善本身的問題�！�
　　他討厭外國人來叫他做慈善，“巴比”晚宴時，陳光標站起來說，一定要向“巴比”學習。曹德旺覺得，“真扯淡！”“中國人的慈善我們也做得不少，傳統(tǒng)更久�！�
　　河仁基金會的想法，最終實現(xiàn)，只不過，國家只批復了3億股權的轉讓。加上之前賣掉的1億股，河仁基金共獲得了4億股份。
　　他說，這4億股份，他一定要捐出去。
　　因為，這還關乎一個承諾。
　　
　　4億股份爭奪戰(zhàn)
　　
　　承諾發(fā)生在1999年。故事來由是1992年。
　　1992年生日，曹德旺收到了一個用一公斤黃金打造的生日禮物，給他送禮的是和他合伙的六個股東。曹德旺把工廠經(jīng)營得很好，大家都賺錢了，股東們對他表達謝意。
　　他們是患難與共的兄弟，1987年，他集資627萬元，成立福耀玻璃有限公司。他們就一起辦廠，一起發(fā)財。
　　“我很感動啊。是一種被認可�！倍嗄旰�，曹德旺回憶起這件事，依舊感嘆�！爱敃r的想法是，一定要把福耀發(fā)展好。”
　　上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國內的投資環(huán)境出現(xiàn)一個大趨勢，隨著政策開放，國外企業(yè)紛紛來中國投資設廠，或者合資搞品牌。通過合資，國內企業(yè)獲得更多發(fā)展資金，學到國外先進技術和理念等等。當時名聲顯赫的天府可樂和百事可樂合資了，居化妝品行業(yè)之首的霞飛和上海家化合資了……
　　在《激蕩三十年》一書中，作者吳曉波形容那個時代是“中外企業(yè)曖昧的年代”。
　　對于福耀而言，它也看到了“曖昧”的好處：機制改革，資金輸入，政策鼓勵。所以，當1996年法國人來時，曹德旺決定“合資”。福耀把42%的股份賣給了法國人。曹德旺說，當時的考慮是，“向法國人學學先進的東西�！币灿纱�，幾個一起發(fā)展起來的患難股東，出讓了自己的股份。
　　兩年下來，法方給了曹德旺最優(yōu)越的待遇和尊重�！芭浜密嚕�相當有排場�！钡�是，曹德旺慢慢發(fā)現(xiàn)“不對頭”。
　　曹德旺想要實施的大步驟是，希望福耀走出去，做外貿，在世界上打出名聲。他對記者回憶：“他們不表態(tài)，我一個決策用中英法三種語言發(fā)給他們傳真，都沒有收到過回復。就是不表態(tài)�！�
　　法方的不表態(tài)讓曹德旺意識到，“他們只是把福耀當做了一個擴展他們公司銷路的中國分公司，而并沒有想把福耀辦大辦強�！�
　　終于有一天，雙方董事會成員坐在一起，法方問：“您是小股東，按規(guī)定應服從大股東，如果您不服從，只有一個辦法，收購我的股票�！狈ǚ街�道，曹德旺當時沒那么多錢。問題擺出來，就像一次逼供。
　　曹德旺不緊不慢，“可能，我要收購你！”
　　“為什么？”
　　“福耀是我創(chuàng)辦的，有感情。福耀也是中國的，我要做一片屬于中國的玻璃。”
　　其實，曹德旺早已預料到收購的結局，提早到香港融資，把公司股票作抵押，從民間拿來了2000多萬美金，用于購回法國人的4億股股權。
　　法方意想不到。但也嘴角輕揚，露出一絲笑。曹德旺說，“他們瞧不起我，認為他們走了，福耀也發(fā)展不起來�！�
　　此時，福耀負債率68%。
　　他覺得，“這是我人生的奇恥大辱！我當時就發(fā)誓，把福耀發(fā)展好了，要把這4億股票全捐出去�！�
　　到2009年，福耀發(fā)展成世界第二大汽車玻璃制造商，4億股票的市場價值從2000萬美元升值到10個億美金。還完了借來的錢，曹德旺打電話給法方的朋友，我要捐了，問法方是否回購。法方要曹德旺開價。曹德旺說，“按照市場市價，10個億美元左右。”
　　法方放棄了。“我也沒想過要賣給他，我看待自己的股票就像黃金一樣珍貴，捐出去是給社會作貢獻了�！�
　　“你不要寫人家公司的名字了。”故事講到現(xiàn)在，曹德旺叮囑《中國周刊》記者，“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
　　過去的事情，還有：天府可樂和霞飛化妝品都在合資中慢慢凋零。
　　但是，福耀發(fā)展了起來。
　　
　　與政府干架
　　
　　有句話，被諸多企業(yè)家認為是行事規(guī)范，“做官要學曾國藩，經(jīng)商要學胡雪巖�！钡�是，曹德旺有點“看不起”胡雪巖。
　　“不應該提倡官商相護，利益勾結，經(jīng)商，也要坦坦蕩蕩。做商人，不能提倡胡雪巖的做法。”
　　曹德旺的這句話，也不止一次地表述過，“我從來沒有賄賂過官員一盒月餅。”
　　這些年，曹德旺一直是政府眼里的好企業(yè)家，曹德旺也一直表示，“我很愛國，堅決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但是，曹德旺說這種良好的互動并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期間也發(fā)生了幾次的交鋒。最早的一次，是因1986年的一次“農村整黨運動”而起。
　　1983年，曹德旺承包了一家年年虧損的玻璃廠，第一年就實現(xiàn)了盈利。也因此，他一直是地方和縣里的紅人。
　　1986年，縣里開展“農村整黨運動”。曹德旺的玻璃廠成了其中一個目標。
　　一開始，工作隊要求曹德旺將玻璃廠的賬冊憑證拿出來審查。四個月后，曹德旺的玻璃廠被傳“有嚴重問題”。
　　曹德旺很坦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理會。”
　　直到有一天，曹德旺的一個朋友，時任福清農行高山營業(yè)所的所長找到他，“問題很嚴重！”并提醒他，應該趕緊到縣上找書記對質，“如果不去說，又是一個假案，以后再想翻就很難了�！迸笥淹菩闹酶梗�比他還著急。
　　1986年6月底的一天，一大早，曹德旺就趕到了縣委門口。先上前和門衛(wèi)套了套近乎，曹德旺問縣委書記有沒有在。門衛(wèi)很和氣，告訴曹德旺，大概七點左右書記就會出來，“到時候，我指給你�！�
　　等到七點，曹德旺果然見到了書記。自報家門，“我是高山玻璃廠的曹德旺，我聽說您準備抓我，可否了解清楚后再抓？”
　　書記看著曹德旺，沒見過，很陌生，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曹德旺回憶，“就像看犯人”。曹德旺站在那兒，簡要地將高山玻璃廠的經(jīng)營情況從頭到尾地匯報一遍。書記聽完曹德旺的匯報，告訴曹德旺，“如果你剛才說的情況屬實，我一定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你先回去等通知。”
　　幾天后，通知來了，曹德旺要去縣里開會。開會當天，他帶著滿滿當當?shù)馁Y料走進會場，被安排第一個發(fā)言。兩個小時的時間，曹德旺把每項罪狀的無罪證據(jù)全拿出來：
　　“說我貪污，款項不明，撕毀發(fā)票。那是吃飯買紀念品的費用！高山玻璃廠開業(yè)的那天，在座的很多人都領了紀念品！但我沒有拿……”
　　“拆儀表廠的土地建玻璃廠的廠房說我是破壞生產(chǎn)。但拆廠房、移設備都是批準了的。如果鎮(zhèn)里不同意，我怎么拆得了？……”
　　“把貸款用于投資是不合法的。關于這一點我不知道有這樣的規(guī)定。當初是有人鼓勵我貸款，而且為我擔的保，現(xiàn)在說不合法，要罰，也要先罰他們的教唆罪……”
　　……
　　說到激憤處，曹德旺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如果認定我有罪，他們是教唆罪！這件事實質是公報私仇，是陷害！怎么處理隨您的便！……”
　　說完，走出會場。
　　后來，他聽朋友說，會場安靜了很長時間。書記先開口：“曹德旺一個人坐在那里能說兩個小時的話讓我們插不進去嘴，是個人才。是人才我們就要好好用。雖然他也有缺點，太魯莽，拍桌子就是魯莽的表現(xiàn)�！�
　　差不多同一時間，廣東三水縣的李經(jīng)緯對親手締造的健力寶開始改制探索。不過，在之后的若干年中與政府越鬧越僵。
　　《中國周刊》記者問曹德旺，“產(chǎn)權問題上，你比李經(jīng)緯更幸運？”
　　曹德旺想了想，“我贏在證據(jù)確鑿。一開始產(chǎn)權意識就很明確�！彼麑W過幾年會計，在費用的使用上，做得非常精細。
　　“我很聰明。”曹德旺眼睛盯著記者說。
　　這樣的“和政府對質”，曹德旺連續(xù)“干了四架”。
　　“你不會受困于這些爭執(zhí)么？譬如，得罪人。”
　　“我有證據(jù)，他們沒話說�！辈艿峦鷮τ浾哒f，自己的幾次“干架”下來，心里“沒怕過，我有證據(jù)”。
　　說到這里，他笑了，“我爭到最后，人家以為我有什么后臺呢，有‘天線’，后來不敢找我的事了�！�
　　他說，自己有一個哥哥在省農委工作。“農村整黨運動”的時候，哥哥只是農委的辦公室副主任。他秉公辦事，將鎮(zhèn)上告曹德旺的所有材料一件不落地遞交到領導的手中。直到曹德旺的事情解決了，省里領導才知道他們倆是親兄弟。從此對他的哥哥刮目相看。
　　
　　因果原則
　　
　　曹德旺信佛，很信。
　　在他的辦公室，放著一部金剛經(jīng)，整張桌子大。
　　他相信佛經(jīng)里的因果，“有因就有果”。
　　他說，胡雪巖就敗于官商勾結。
　　“當年，胡雪巖成功就在于和政府搞關系，但最后失敗不單單因為戰(zhàn)略失誤，政府一定有對他的拋棄或者失信，他的優(yōu)勢斷了，自然就沒了能力。有因必有果，從哪里起來，就從哪里倒下去�！�
　　“慈善也是因果？”記者問。
　　“自己賺了錢，也還富于民，這就是因果�！�
　　也因此，他欣賞亨利•福特，但是不貪圖自己和亨利•福特一樣被時代記住。“誰都想被人記住，有人選擇流芳百世，有人選擇遺臭萬年。但是，留下多少，是有因果的。不強求�！�
　　曹德旺說，自己不是慈善家，是企業(yè)家。而且，他說，“我很愛國”。“要是現(xiàn)在日本打進中國來了，我把股票全捐出去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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