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穰縣 　　 　　清晨，火車緩緩地駛向縣城，看到縣城里那座橋的時候，我知道，穰縣就要到了，這是我旅程的第一站。我曾經(jīng)在這座橋上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月亮。那個黃昏，天色只是將暗，月亮已經(jīng)升上天空，是一種奇異的淡黃色，如宣紙，中間一抹輕淡的云，清雅圓潤，恰如青春的哀愁，有著難以訴說的細致。那年我13歲，那是我第一次進縣城，第一次見到火車，縣城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那輪月亮，有一種難以企及的美感。但是，天色將黑，當我走進縣城，在縱橫交錯的馬路上尋找大姐的單位時，我開始驚慌，害怕，我不敢問路，那些悠閑的行人身上有一種陌生的東西使我不敢走上前去。在一座樓面前，我徘徊了好長時間，我想進去，我隱約記得，那應該是姐姐單位附近，或者，那就是姐姐的單位，但是我不敢問�，F(xiàn)在想來，那雖然僅僅是一個小縣城而已，而它所展現(xiàn)給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形象卻有著明確的階層與距離。
　　穰縣，曾經(jīng)是“逐鹿中原”最重要的戰(zhàn)場，歷史上這里發(fā)生過許多殘酷的戰(zhàn)爭，遭受過許多嚴重的自然災害，穰縣人一次又一次地幾近滅絕。但由于地理、氣候與交通上的優(yōu)勢，每當穰縣人口幾乎出現(xiàn)空白肘，很快便有移民迅速補充過來。據(jù)史料記載，秦昭襄王十五年(公元前292年)，即遷“不規(guī)之徒”于穰。唐開元十年(公元722年)，遷河曲六城“殘胡”5萬余口于許、汝、唐、穰等州。其中，規(guī)模最大、在民間流傳最廣的移民遷徙便是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遷山西、江西、福建等省人口至穰。穰縣人皆說自己的祖籍是山西洪洞縣人，即起源于這次移民。
　　火車終于停了下來。車窗外，我的親人們浩浩蕩蕩站了一大群，父親、大姐、二姐、三姐，還有妹妹一家，總共10幾個人。車門打開，早已站在車門口的兒子卻突然哭著不愿意下車，他指著地面說：“臟，太臟了�！贝蠹叶己逄么笮ζ饋怼Ｗ蛞桂�縣下了一場雨，車站的地面有點濕，地上有泥水，被雨淋濕了的瓜果皮、紙屑和垃圾裸露在地面上，蒼蠅在上面忙碌著。兒子顯然有點被嚇住了，他不知道，這是內(nèi)地縣城最普通、最常見的一個場景。外面的世界在不斷“提速”，生活節(jié)奏、城市建設，包括火車的物理速度，但是，對于穰縣來說，那些只是風景而已。縣城火車站的落后與骯臟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個保守小城內(nèi)在的頑固性格，它也是中國內(nèi)陸縣城的基本縮影。
　　晚上，所有家庭成員照例聚集在妹妹家。父親、姐姐和姐夫們沒有如往常一樣去“斗地主”。這是七八年來他們最熱衷的娛樂，也幾乎是北方小城人們共同的娛樂活動。大家聚在一起談論村里的事情，姐姐們早年出嫁，后來又逐漸移居城里，老家對于她們而言也已經(jīng)是“故鄉(xiāng)”了。因此，說起村里的故事，大家都十分興奮。
　　大家興奮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終于可以在家里住上一段時間了。從20歲出外求學到現(xiàn)在，每次回家我都只是短暫停留，這次，我終于可以長時間地和他們在一塊兒生活，一起重溫過去的溫馨，回憶過去的那些艱難歲月。
　　
　　“迷失”在故鄉(xiāng)
　　
　　車在依河而建的公路上奔馳，其中有一長段公路高出河平面10多米。坐在車里，可以看到河里的情景：挖沙機在轟鳴，一堆堆沙高聳著，大型的運輸卡車在來回奔忙，一派繁榮的建設圖景。只是，10幾年前奔流而下的河水、寬闊的河道不見了，那原本在河上空盤旋的水鳥更是早已不見蹤跡。
　　改革開放這30多年，整個鄉(xiāng)村最顯在的變化就是路的改變。道路不斷地拓寬，不斷地增多，四通八達的公路縮短了村莊之間、城鎮(zhèn)之間的距離。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坐公共汽車進城至少要兩個小時，還不包括等車的時間，一路顛簸，幾乎能把人顛到車頂上去，頭撞得生疼。那時候人們很少坐車，一趟2塊錢的車費幾乎相當于一家六口人一個月的生活費。我在縣里師范上學的時候，大多都是借自行車回家，兩個同學互相帶著，騎上6個小時才能夠到家。每次屁股都被磨得生疼，但是，青春煥發(fā)的少年是不會在意這些的。沿河而行，河鳥在天空中盤旋，有時路邊還有長長的溝渠，青翠的小草和各色的小野花在溝渠邊蔓延，隨著溝渠的形狀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藍天深處，有著難以形容的清新與柔美。村莊掩映在路邊的樹木里，安靜樸素，仿佛永恒。
　　但是，我知道，這只是我的回憶而已。永恒的村莊一旦被還原到現(xiàn)實中，就變得千瘡百孔。就像這寬闊的高速公路，它橫貫于原野之中，仿佛在向世人昭示著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到達鄉(xiāng)村的門口。但是，對于村莊來說，它卻依然遙遠，甚至更加遙遠。前兩年，也許是高速公路剛剛開通，鄉(xiāng)親們還沒有足夠的安全意識，公路上有騎自行車的，有走路的，有開小三輪的，逆行的、橫穿馬路的，原野上空不時響起刺耳的喇叭聲和剎車聲。我故鄉(xiāng)的人們卻置若罔聞，依然泰然自若地走在高速公路上。
　　今天路上已經(jīng)不見行人了，想必他們是接受了足夠的教訓：他們必須回到他們的軌道和指定的位置。那一輛輛飛速駛過的汽車，與村莊的人們沒有任何關系，反而更加強化了他們在這現(xiàn)代化社會中“他者”的身份。被占去的土地且不必說，兩個曾經(jīng)近在咫尺、吃飯時就可以串門兒的村莊，如今卻需要繞上幾里路才能到達。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被破壞、內(nèi)在機體的被損傷并沒有納入建設前決策者考慮的范圍。高速公路，猶如一道巨大的傷疤，在原野的陽光下，散發(fā)出強烈的柏油味和金屬味。
　　
　　(摘編自《中國在梁莊》梁鴻著江蘇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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