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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公劉:詩經(jīng)篤公劉

發(fā)布時間:2020-02-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一      年輕時代的伙伴,一個一個地從我身邊離去了,越來越顯得寂寞。幾位離我特別近的伙伴,在他們?nèi)ナ赖臅r候,沉重的悲慟使得我無法提筆寫下哪怕一行悼念的文字。特別是2003年1月7日公劉在合肥、在寒冷的冬日、在輾轉(zhuǎn)多日的病床上痛苦地辭世了。接著,同年4月5日,我的攣生兄弟葉楠在北京、在乍暖還寒的春天、在期待奇跡的守望中、大睜著雙眼溘然離去。1993年作家林予逝世前,我曾經(jīng)坐在他彌留的病榻旁,有過一次最后的長談,談的都是一些我們共同記憶中的賞心樂事。還有1971年春天就去世了的作曲家高如星,我為了看望他,化裝成一個醫(yī)生助手,隨同當時武漢最有名望的胸外科權(quán)威裘法祖先生走進他的病房,他見到我驚喜過望。一再問我:聽沒聽說有什么重大變化的跡象。我以為他問的是關(guān)于他的病,我想勸慰他,他打斷我說:不,我指的是宏觀方面?上纳鼪]有延續(xù)到九月中旬,否則他會聽到“九?一三”的一聲折戟爆炸。
  
  二
  
  1950年1月,我們第二野戰(zhàn)軍第四兵團,經(jīng)過1949年3月開始的9個月長途奔襲,從中原誓師出發(fā)起就劍指云南邊陲。兵團都在昆明剛剛卸下馬鞍,一本名叫《文藝生活》的刊物就發(fā)行到全兵團的連隊里了?峙略谌珖囊皯(zhàn)部隊中。這是最早正式出版的文藝刊物了。邊疆的槍炮聲還沒有停止,刊物就出來了。我最早的小說、散文和詩歌就是在那本刊物上發(fā)表的。這是個軍內(nèi)刊物,地方上的讀者也爭相索取。那時我在一個邊防師工作,第一次到兵團部開會我就訪問了《文藝生活》編輯部,才知道除了主編蘇策是一位抗戰(zhàn)前就參加革命的老干部以外,其余都是我軍途經(jīng)江西和廣東時參軍的青年學生,他們是公劉、彭荊鳳、林予、藍芒、姚冷、郭國甫等等。我們年齡相仿,一見如故。他們大部分都十分健談,唯有戴眼鏡的公劉,冷冷地握握手,微微一笑之后就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伏案工作了。接著年輕的編輯們圍繞著我,向我小聲介紹起公劉來,我這才知道只有他學歷最高,讀過大學,而且有過編輯工作經(jīng)驗。在同伴們的印象中他是個少年老成、自視甚高、不茍言笑的人。他們把我簇擁著走到花園里,戲謔地對我說:“你可要當心,他很認真啊!過于地認真了,你要是在床沿上坐一分鐘,他就要重新整理半個小時。”我笑了,說:“我會記住,不坐他的床沿!敝劣谒拿,一開始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為什么一個現(xiàn)代年輕人會使用一個遠古先民的名字呢?聽說他原來的名字叫劉耿直,它使我立即想起《詩經(jīng)》大雅里的“篤公劉”。篤的意思不就是忠實么?不就是厚重么?不就是耿直么?他是那樣看重這個“篤”字啊!我不由得吟誦起來:
  “篤公劉,匪居匪康。
  乃埸乃疆,乃積乃倉……”
  
  三
  
  不久,云南軍區(qū)成立了文學創(chuàng)作組,我也被調(diào)到軍區(qū),和公劉在一起工作,才發(fā)現(xiàn)他也有另外的一面,居然每天傍晚邀集我們到他那間狹窄的房間里去唱歌,那時我們最喜歡唱的是俄羅斯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的歌曲,在那些歌曲的深沉悲壯里幾乎都隱蘊著一種委婉的傷感。這種傷感使我們很容易想象到俄羅斯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的困苦與艱辛。的確,在我們一唱完歌告辭出來,公劉就開始忙碌著清理他的房間了。而且嘴里叨叨著抱怨我們太不像話,坐都沒個坐相,簡直是在揉搓,抹都抹不平。他的抱怨我們都能聽見,但誰也不介意,下次照樣“揉搓”。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和公劉一起去邊境前沿的機會。但我總是為他能從邊境帶回詩歌來感到格外高興。特別是由他參加整理的云南彝族民歌《阿詩瑪》,既完成了大量去蕪存菁的工作,又全部保留了彝族民歌的純真和深情。老舍就向我這樣談到過公劉,他說:“年輕詩人參與整理民歌,非常好,簡直就是卓有成效的創(chuàng)作。”
  從公劉那一時期的詩歌里。我們能充分看到他也有一顆火熱的、年輕詩人的心靈,他非常容易動情,動真情。甚至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新上海之夜都能讓他慷艷。
  “夜色從二十四層高樓上掛下來。
  如同一幅垂簾;
  上海立刻打開她的百寶箱,
  到處珠光閃閃!(《上海夜歌》)
  他真誠地熱愛自己的邊防軍。他用明白如話的詩句一再謳歌守衛(wèi)邊疆的士兵!叭胍箷r分,祖國睡得正香;可是士兵醒著,他在守衛(wèi)邊疆。”(《士兵醒著》)“在哨兵的槍刺上,凝結(jié)著昨夜的白霜;軍號以昂揚的高音音指揮著群山每天的最初合唱!(《西盟的早晨》)
  特別是他還寫了―些直抒胸臆的愛情詩,使我們大為驚奇。他悄聲唱到:
  “立夏已經(jīng)逝去、
  在荒蕪的花圊里,
  只剩下一朵遲開的薔薇;
  摘了它去吧,姑娘,
  別在襟前,讓它
  貼近你的胸膛枯萎……”(《遲開的薔薇》)
  
  四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一伙年輕的軍旅作家,面對新生活,夢里都是詩境,怎么會想得到即將面對一連串的厄運呢?1955年春天的胡風事件,引起整個文學界的大審查、大批判。軍旅作家也未能幸免。我們這伙從全軍調(diào)到北京總部執(zhí)行創(chuàng)作任務(wù)的一部分作家、藝術(shù)家被集中在京郊蓮花池“學習”。沒想到的是,我們從云南邊疆來的幾位年輕作家?guī)缀醵汲闪酥攸c審查對象。由于公劉參軍前曾在香港《大公報》工作過,兒時又在贛南生活過,那時正好蔣經(jīng)國先生在贛南主政,“建設(shè)新贛南”。他的部下們邀請過“神童”劉耿直到新兵訓練團,給新兵做抗戰(zhàn)演說。這些往事就足夠使一些想象力豐富的同志浮想聯(lián)翩了,臆造了一部“臥底”小說的“粳概”,讓他畫供。公劉百口難辯,被迫西次自殺未遂。因為他的鋪位和我連在一起,他當時的痛苦與掙扎至今都還歷歷在目。好在后來經(jīng)過內(nèi)查外調(diào),終于得到澄清,恢復了他的工作。很快就像公劉說的那樣:“我們幾乎同等健忘,同等天真,同等執(zhí)拗地追求著為人生的藝術(shù)。我們唾棄‘聰明人’,而且我們都敞開靈魂,讓它成為不設(shè)防的城市!
  我在一首詩里這樣寫道:
  “箭矢剛剛飛過就又唱起來了,
  唱的那樣歡快,似乎這世界
  為7聽歌才存在。”
  公劉渴望盡情地歌唱,很快就如愿以償了,他的組詩《上海夜歌》、《遲開的薔薇》等重要的篇什,就是在1956年至1957年的夾縫里創(chuàng)作的。他渴望盡情地戀愛,也如愿以償了,1956年和一位漂亮姑娘的初戀很快修成正果,緊接著就結(jié)婚了,緊接著妻子就又給他添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也許是幸福來得太快,來得太猛。1957年的悄悄到來,使我們----這一代年輕知識分子措手不及。由于公劉對諸多事物的疑問,被一位遠赴大西北的同行旅伴坦白交代了,加上他的幾首西湖懷古詩,他和我以及一批年輕的軍旅作家,被戴上“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的帽子,用公劉的話來說:“說真的,我們簡直來不及清理和思索:毛病出在哪里?檔案袋中被各塞進了一份‘軍事法 院判決書’……”此后的二十多年,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公劉在山西的境遇。女兒還在襁褓之中,妻子斷然舍棄了他們遠走高飛。試想,一個絕對孤獨而又必須絕對集體勞動的“罪人”,帶著一個幼女,起早貪黑,在成千勞改犯中間,掘土筑堤,個中苦痛,實在是難以言說?墒牵l能抱怨那位年輕的妻子呢?面對沒有盡頭的屈辱和饑餓,難道她沒有選擇活命的權(quán)利嗎?當然有,雖然可憐了幼小的女兒。她畢竟不是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啊!而且十二月黨人面對的是沙皇,公劉面對的是他所追求的崇高理想和革命。
  
  五
  
  我和公劉的重逢已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沒想到,我們在重逢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現(xiàn)在隨和多了,不再計較會不會弄皺床單了!彼谡f這句話時的表情里沒有一點幽默,沒有半點自嘲,非常嚴肅,非常認真。我的眼淚立即就滑落到面頰上了。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四個字:“小麥好嗎?”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了三個字“長大了”。這三個字說得就像他撫養(yǎng)女兒那樣辛苦?刹,我們分開的時候小麥還沒滿月。我記得公劉在女兒啼哭的時候總是說同一句話:“長大了別當右派啊!啊!啊!”說真的,那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當“右派”的遭遇會有多么可怕。畢竟經(jīng)歷了那樣多的艱難世事,“文革”后,公劉的詩風變得剛強了,多了幾分凝重和思辨。1981年,公劉為我寫了一組從未發(fā)表過的、名為《新短歌行》的詩,一開頭他就深情地引用了曹操《短歌行》中的四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下面的兩節(jié)是詩的開頭:
  “余燼未滅的大森林啊?
  是誰,又將它狠心摧殘?
  一夜之間,落葉滿眼,
  秋風得意,遍撒冬之傳單。
  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
  摩挲這墓碑般光禿禿的樹干;
  樺皮也是一種稿紙呀,
  寫詩吧,為了被暗算了的夏天……”
  我會經(jīng)常拿出他的這組詩來,一遍遍地誦讀,公劉!我真的是“沉吟至今”啊!
  
  六
  
  “文革”后,他又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由于多重的錯位,失敗了,徹底的失敗了。失敗到叫開“家”門以后,竟然是人去樓空。一方祈求的是家常的、溫馨的寧靜;因為他失去正常人的生活太久、太久。一方期待的是浪漫的、詩意的激越,因為她的丈夫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們都沒錯,錯在哪兒呢?錯在歲月的風雨,抹煞了一代人的青春,花樣的年華過早地凋謝了……
  一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公劉還在苦苦地尋尋覓覓,想為自己重建一個失去了多年的家,公劉還在苦苦地尋尋覓覓,想為小麥找回一個已經(jīng)失去了多年的媽。他最后一次到上海來就是為了相親。我到招待所去看他,剛剛下車的公劉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一串短語告訴我:“這次來,是她,邀請我,來的,她,你認得的。小麥,很贊同,鼓勵我來!蔽抑孕臑樗吲d,祝賀他。但是第二天他就退房離去了,看來,一定是沒了下文……
  我長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大聲吟誦著:
  “篤公劉,匪居匪康。
  乃埸乃疆,乃積乃倉……”
  公劉啊!這個“篤”字對你太恰當了!果然,性格即命運!難道你一生的悲劇就源干這個“篤”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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