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樹:山河之書讀書筆記
發(fā)布時間:2020-02-12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反正,不管尊卑長幼,全都在這個山頭盤根錯節(jié)地活在一起了。這兒的家譜總是沾滿了露水,這里的村史總是環(huán)繞著鳥鳴。村寨里的哪一個人遇到了憂愁或是喜樂,只要在樹叢中一站,立即成了祖祖輩輩的事,家家戶戶的事。這里是村寨的延伸,也可以反過來說,村寨從這里生成。
現(xiàn)在,世界各國的智者面對地球的生態(tài)危機都在重新思考與自然的關(guān)系,但在這里恰恰沒有這種關(guān)系。人即是樹,樹即是人,全然一體,何來關(guān)系?
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死觀念。既然靈魂與軀體都與樹林山川全然一體了,那又何來生死?陶淵明所說的“托體同山阿”,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也算是一個走遍世界的人了,卻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哪一種生死儀式,優(yōu)于這里讓人與樹緊相交融的生命流程。在別的地方,“雖死猶生”、“萬古長青”、“生生不息”是一種夸飾的美言,但在這里卻是事實。
“生也一棵樹,死也一棵樹”。這么樸素的想法和做法,是對人類生命本質(zhì)的突破性發(fā)言。世上那么多宗教團體和學術(shù)機構(gòu)從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奧秘,現(xiàn)在我抬頭仰望,這個山頭的沖天大樹,正與遠處那些暮色中的教堂、日光下的穹頂、云霞中的學府,遙相呼應(yīng)。
比來比去,還是這兒最為透徹,透徹到了簡明。
因此,我要告訴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這個苗寨,在中國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從江縣,貴陽東南方向400公里,貼近廣西。
很多年前北京為一個領(lǐng)導(dǎo)人造紀念堂,這里有一棵老香樟樹被征。全寨民眾聽說,都長時間地跪在這棵老樹前隆重祭拜。砍伐那天,沒有一個村民在場。北京方面得知這個情景十分震驚,立即撥款在原先老樹生長處建造紀念亭,把樹根當作神明供奉至今。
一棵樹,在別處看來只是一段木料,但在這里不是。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萬里長城不是一堆磚料。
那樹根,龍飛鳳舞,又凝斂成一派尊嚴。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致敬。然后,收拾心情,放松腳步,隨著火槍手們走回村寨。
路邊的屋里屋外,有一些婦女在埋頭織繡。在一個場地上,有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在剃頭。這似乎很尋常,我小時候在家鄉(xiāng)也經(jīng)常看到類似的景象,但火槍手提醒我了:這一剃,小伙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來,這也算是這里的成年禮。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驚:剃頭用的剃刀,居然與割草打柴的鐮刀一模一樣!顯然仔細磨過,頭頂四周的頭發(fā)早已剃得干干凈凈,露出了青青的頭皮。四周剃凈了,便突顯出了頭頂發(fā)髻。發(fā)髻豐茂,盤束在一起,被村民稱為“青山樹林”。
我笑了,心想,用鐮刀割去亂草,把大樹種上頭頂,這就是這里的成年。
成年了就要戀愛。這里的風俗是由女孩子主動求愛,怪不得這些火槍手走起路來那么威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好幾個女孩子贈送的相思帶呢。真正的定情儀式,是在剛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秋千架上。女孩們在參天古木間蕩著秋千,漂漂亮亮地在小伙子們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嫵媚。她們有時也抬頭嬌聲叫一聲“有客人進村”,但現(xiàn)今這個觀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觀察腳下的人群。終于見到了意中人,便美目專注不再放過,而擺蕩秋千的姿態(tài)則愈加飄逸,愈加高遠。
目光和目光的對視是確定無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秋千,或者,那個小伙子也爬上相鄰的秋千呼應(yīng)著蕩上一陣,再一起跳下,便手挽著手走進樹林。
樹林中,一棵高大的馬尾松緊緊地擁抱著一棵柔俏的楊梅樹。歷來村寨里的年輕情人,都會讓這兩棵樹為自己證婚。
你看,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樹。
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別繁華都市回來的姑娘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間當然也能找到愛戀,但是,哪里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千般嫵媚的秋千架?哪里找得到樹林間那兩棵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證婚樹?
是樹林的儀式,決定了人生的儀式。當你曾經(jīng)與這種儀式長在一起,走得再遠也會回來。
回來了,在這普天之下最潔凈的山嵐間吐出一口濁氣,然后自語一聲:我本是樹。
這話語,過去聽來覺得原始和天真,現(xiàn)在聽來,卻蘊涵著一種后現(xiàn)代的浩茫探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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