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日娜的歌聲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遠(yuǎn)方的朋友一路辛苦,請你喝一杯下馬酒,洗去一路風(fēng)塵,來看看美麗的草原……
略帶油漬的白圍裙裹住隆起的腹部,紅潤的瓜子臉上鑲嵌一對含情的眼睛,笑起來聲音像草原上的百靈鳥的鳴叫一樣動聽,她是西日嘎村的一家旅店里的老板,雙臂抬高顯出敬酒的神態(tài),在飄滿的肉香、奶香與酒香中,向我們唱起了蒙古人的敬酒歌。
《下馬酒之歌》本是深情而豪邁的,是表現(xiàn)草原人廣闊的胸懷與熱情好客的美好心靈的歌曲。但從老板娘腹腔里唱出之后,完全改變了歌曲原本的味道。我分明聽到了一種不被察覺的哀怨與不露聲色的泣訴。這種被深深隱藏起來的情感,幾位喝醉的朋友無法察覺,即便是我這個不愛喝酒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臉型、眼睛、笑聲和不經(jīng)意間有一絲悸動掠過我的心房。有一種似曾相識,又不敢斷定的思緒拉開了我的感知,怎么會察覺得到呢?
白天,我?guī)讉身穿運(yùn)動服,胸前掛著笨重的單反相機(jī),頭戴鴨舌帽的外地攝影師朋友,來西日嘎牧場領(lǐng)略了一番深秋的景色,他們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和呼喊;在干裂的河道邊表情凝重地拍攝一張張斑駁的影像;在布日古德山頂追古思今;在落葉紛紛的楊樹林里手舞足蹈。
夕陽西下,我們來到西日嘎村的這家旅店投宿。旅店提供晚餐,香氣四溢的奶茶、潔白的查干伊德(奶食品)、一大盤手抓羊肉、一大桶馬奶酒、幾碟腌制的草原咸菜,簡單而實在。幾個朋友雖然不是蒙古人,但吃了羊肉,喝了馬奶酒后,被草原深處的環(huán)境所感染,于是你一句我一段地唱起了草原歌曲。他們的歌聲是短促而急切的,氣息總是停留在喉頭,發(fā)出的聲音厲而刺,就像鋒利的刀尖劃過鋼硬的鐵皮,呲呲的、硬硬的。
當(dāng)我們喝得迷迷糊糊時,也不知是誰,借住酒勁,半正經(jīng)半開玩笑地對一旁忙碌的老板娘喊:老板娘,來一首歌吧!因為我坐的位置背對老板娘,直到她搓著手站在餐桌邊,我才側(cè)身看到她的樣子。她唱歌時用手輕輕撩開了耳邊的幾縷發(fā)絲。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左耳下面的一顆黑痣,我內(nèi)心深處封存多年的記憶之門瞬間被撞開,十幾年前的一幕幕場景豁然在我面前展現(xiàn)——
一個深秋的中午,我和一個扎著馬尾辮,左耳下面有一顆黑痣的女孩,在西日嘎小學(xué)簡陋的教室里打掃衛(wèi)生。她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兼音樂課代表,喜歡笑,笑聲像草原上的百靈鳥的鳴叫一樣動聽。打掃完衛(wèi)生,我們在鐵爐上熱午飯,當(dāng)我們一起打開飯盒后,我發(fā)現(xiàn)她的飯盒里,只有幾勺米飯,不僅沒有蔬菜,連咸菜也沒有,而且米飯里還有很多小石子。我把自己的飯菜倒給她,她用手護(hù)著自己的飯盒,說不要。我生氣地把自己的飯盒打翻了。第二天,我在飯盒里打滿了飯菜,我給她一半,她沒有拒絕。我問她為什么不帶菜,她說她的額吉一大早就去別人家?guī)椭叛驋挈c錢,阿爸每晚喝得醉醺醺的,早上起不來,只能自己煮點米飯。
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她叫薩日娜,是西日嘎草原上的一彎皎潔的月牙。那時,學(xué)校后面有一大片白楊林,秋風(fēng)一吹,滿樹的黃葉紛紛墜落,煞是好看。放學(xué)后,我和薩日娜帶著我家的小黑狗,在林間游戲。她會唱很多歌曲,但她最喜歡唱《諾恩吉雅》,她說這是她的額吉最喜歡唱的歌。她唱歌時氣息很足,我們比賽誰發(fā)出的聲音延續(xù)的時間更長,等我的聲音結(jié)束后,她還能發(fā)很長時間的音,她說她的聲音是從肚子里發(fā)出的,所以長。而我的聲音是從喉頭發(fā)出的,所以短。但我用了最大的努力,也沒有學(xué)會用肚子發(fā)聲。
我常用學(xué)過的那么幾個可憐而蹩腳的漢語詞匯來形容薩日娜的歌聲,比如秋風(fēng)了、月亮了、高山了、河流了……而薩日娜的歌聲仿佛就真的變成了秋風(fēng)、月亮、高山、河流……
我的額吉曾經(jīng)告訴過我,薩日娜的額吉是西日嘎草原上唱歌最好聽的女人,但自從嫁給了薩日娜的阿爸后再也不唱歌了。額吉沒有告訴我再多的信息,只是偶爾與阿爸閑聊時說薩日娜的公公是一個良心被狼吃掉的男人,說薩日娜的阿爸是一個說翻臉就翻臉的壞家伙。
薩日娜唱歌時有個習(xí)慣,喜歡仰著臉望著天,仿佛一望無際的天空是她傾訴的對象。最神奇的是,有一次薩日娜剛唱完一首歌,一只紅色額頭的小鳥就落在了白楊樹的樹枝上。我驚呆了!只見薩日娜不慌不忙地開始唱下一首歌,她的聲音那么好聽,現(xiàn)在要我形容的話,應(yīng)該在秋風(fēng)、月亮、高山和河流后面加點后綴:像秋風(fēng)一樣涼爽,像月亮一樣圣潔,像高山一樣神秘,像河流一樣澄澈……小鳥聽完薩日娜的歌聲后發(fā)出好聽的鳴叫飛走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只紅色額頭的小鳥是一只百靈鳥。
薩日娜從小就是一個自尊心強(qiáng)的女孩,她不好意思吃我?guī)У娘埐,常借口說自己中午回家,卻偷偷躲進(jìn)白楊林里度過一個中午。等到下午上課后,她的肚子就發(fā)出咕咕的響聲。同學(xué)們都笑起來,我故意大聲朗讀課文,或假裝十分專注地聽課,寫作業(yè)。班里有的同學(xué)還給薩日娜起了個外號叫“大頭”,其實薩日娜的頭一點都不大,只是身體越來越瘦,頭就顯得越來越大。薩日娜家和我家離得很遠(yuǎn),一個在村南一個在村北。我不愿意去她家里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的阿爸是西日嘎草原上有名的賭徒,也是一個臭名昭著的酒鬼,他見到我,就把我抱起來,用又硬又尖的胡須扎我的臉,他嘴里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惡臭,我更是討厭極了。有時,他會毫無征兆地給我來一拳,我踉踉蹌蹌地倒在地上,害怕的不敢出聲。薩日娜的額吉對我特別好,偶爾趕上家里有那么一點糖、水果和餅干,總是毫不吝嗇地拿給我吃。有一次,我去找薩日娜一起學(xué)習(xí),看見她的阿爸正掄起拳頭打她的額吉,薩日娜站在一旁不斷地顫抖,她的弟弟在炕上不停地哭喊。薩日娜的阿爸打累了,就走到灶間咕咚咕咚喝水,喝完水,又把灶間的鍋碗瓢盆砸了個遍。我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跑。
我再也不敢去薩日娜家了,我們只在班里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玩。上了三年級后,薩日娜總是早早地回家干活,夏天割草,冬天喂羊,她總是把纏著布條的手伸進(jìn)衣袖里,害怕別人看見。在我們的朦朧意識里,也逐漸認(rèn)識到男女有別,我們開始慢慢疏遠(yuǎn)。課間,我與一幫男孩一起玩耍,而她總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寫作業(yè),或用手指摸著左耳下的那顆黑痣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那年深秋,窗外的涼氣從窗欞的縫隙襲進(jìn)教室,很多學(xué)生上課時,跺著腳搓著手。薩日娜好幾天沒有來上課,老師說她感冒比較嚴(yán)重,等好了就會回來上課。但西日嘎村是一個不到百戶的村,一戶人家出什么事,全村人很快就知道了?僧(dāng)我的額吉告訴我,薩日娜的額吉去了長生天之后,我還是不敢相信。我悄悄去找薩日娜,她正用壓井打水,她的力量不足,只有跳起來用身體所有的重量往下壓才能出水,當(dāng)她打好半桶水,左右搖晃著身子往回走時,我話到嘴邊的名字卻沒能喊出來,因為我看到薩日娜的阿爸正站在窗前目露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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