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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奮:黑姑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黑姑死去三十多年了,現(xiàn)在還能記得起她的人,為數(shù)已經極少。作為一個在人世僅僅活了三十個春秋就非正常死亡的青年女子,生命為何如此短暫往往總會伴隨一段值得人們記住的不幸故事,但那一切都發(fā)生在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人們對身邊不斷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早已習以為常。偉大領袖為了防止人們對死亡大驚小怪還特地對此作過精辟的說明:“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fā)生的”,既然為革命奮斗者的犧牲都成了家常便飯,一個社會最底層農村女性的死當然更無值得人們記住的理由,被人遺忘也就毋足為奇。

  可是我卻一直懷念這個美麗善良的農村女子。

  我自有懷念她的原因。

  我們的民族素有“選擇性失明”和“選擇性失語”的毛病,在記憶功能方面同樣也因犯“選擇性失憶”怪疾而聞名于世。本人既然身為民族一員自然概莫能外,不過我“失憶”的選擇取向素來與眾相反,別人“失憶”的內容,我偏偏情有獨鐘且過目不忘,而廣為宣傳強調必須“牢記”、“永銘”、“緬懷”的那些破事,我卻忘得比狗舔的干凈。有這種不合時宜的記憶怪癖,對我來說記住黑姑也就再自然不過。

  另外,由于家門不幸,祖上缺德,我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這輩子最寶貴的青春歲月偏偏正好躬逢革命盛世,當時礙于我的特殊政治身份,周圍革命群眾同我都保持著足夠的安全距離,為此我的朋友一直很少,女性朋友則更屬鳳毛麟角,在我那些未到而立之年即英年早夭的朋友中,黑姑是唯一的一位年輕女性,因而在我心中一直有著獨特的地位。她的悲劇性結局盡管不象 “文革”中慘遭冤殺的幾位好友那樣令我痛徹心肺,但她的死卻給我留下了一種綿長的、漫無休止的鈍痛,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甚至難以直接找到痛根的痛,二十多年來我一直被這長期的隱痛所折磨,即使我想忘掉也絕對力不從心。

  于是便有了這篇囬憶文字。

  

  一

  

  1967年深秋,我剛剛從湯山某部隊畫完一幅毛X X像后囬到農場。一天下午,附近公社某大隊來了兩人找到我,請我盡快幫他們畫一幅毛X X像。兩位說己經撲空幾趟,今天好不容易才見到我,請我無論如何要幫這個忙。

  來人見我遲遲不表態(tài),怕我擔心去他們農村生活不便,趕忙信誓旦旦地作了一大堆保證:一定好煙好酒好茶招待,并有專人服伺,絕對不會虧待我。最后甚至提出,如果我真想要點“出勤補貼”,那也可以商量。

  那時替外單位畫毛X X像是不能索取報酬的(否則會被扣上很可怕的罪名),除了吃喝招待外,最多在完事后送點紀念品。既然沒有“物質刺激”,加上干這事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因此會畫像的美術工作者一般都不愿干,只有少數(shù)革命覺悟高、對偉大領袖懷有深厚感情的例外。

  照理說,我這種“思想一貫反動”的階級異巳分子對這種事是絕對不愿染指的,可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我對畫毛X X像不僅感興趣,而且懷有極大的熱情。

  唯一的原因是,這種風靡一時的勾當能最大限度地滿足我的基本生活需求———首先能吃飽肚子,再就是有煙抽。

  那時我每月只有19元工資,窮的象隻“教堂里的老鼠”(當年卡爾• 馬克思挖苦巴枯寧的用語),當我在半饑半飽的煎熬中得悉替外單位畫毛X X像可以享受到免費的豐盛飯菜和敞開招待的香煙時,那份驚喜真堪與“叛國投敵”逃到維也納風景秀麗的湖畔一邊狂啃奶油面包一邊聽莫札特相比!盡管我非常明白畫毛X X像風險極大,稍有差池重者可掉腦袋,輕有牢獄之災;
但我生來是個意志薄弱的人,尤其對饑餓幾乎懷有一種先天性的恐懼,我實在無法抵御食物的誘惑,為了填飽肚子我根本煩不了那許多。面臨老老實實忍饑挨餓或冒著風險吃飽肚子的兩難選擇,我沒有片刻的猶豫便把自已變成了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

  正因如此,不僅那些要畫毛X X像的單位找上門時我總是來者不拒,有時我還會通過一些社會關系主動尋找“業(yè)務”。一位陳姓朋友就幫我介紹過兩處,其中有處是外地一家酒廠,后來這位朋友曾以助手身份跟著我吃喝一個多月,事隔多年仍對那里的陳年佳釀贊不絕口。

  在那段日子里,我就靠這些“外快”吃的紅光滿面,從而大大改善了我的體質,致使體重增加了近二十斤。偉大領袖給我一生最大的恩澤就是他老人家在“文革”中讓我足足吃了一年飽飯,這一點恰恰也正是我始終不同意把“文革”貶得一無是處的唯一原因。

  不過這一次情況有點意外。盡管這個大隊的來人費盡口舌,好話說遍,但我始終沒有答應。這倒不是有意刁難人家,而是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在此之前另外兩家早己同我有約在先,中國人愛好排隊是出了名的,即便是上廁所也得講究個先來后到。

  如果接下這幅畫像,按次序起碼要在一個多月之后才能輪到他們。我一算那時己是隆冬,佇立在凜冽的寒風中作畫可不是件快活差事,再說我連一件象樣的禦寒棉衣都沒有,寒冷的威脅壓過了煙酒飯菜的誘惑,我不得不忍痛推掉了這筆上門生意。

  出我意料的是這個大隊的頭頭很會辦事。他們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我特別愛啃嫩玉米,于是緊緊抓住了我咀巴的這個薄弱環(huán)節(jié)作了點小文章,最后使我不得不改變了主意。

  就在我推辭的次日,這個大隊的大隊長在我一個農場同事帶領下親自扛著一只大麻袋氣喘吁吁地摸到了我宿舍,人剛進門即將肩上的麻袋卟咚一聲摔在地上,我一看,盡是些六七寸長淡黃色的玉米棒,正是嫩玉米中那種最香甜可口的上品。

  大隊長還沒容我反應過來便滿臉堆笑的說:“聽說您喜歡吃苞蘆(即玉米),特意帶了點來。不值錢的東西,吃完再給您送來!苯又北贾黝}把眼下大隊的為難一下全倒了出來:全公社每個大隊都建了忠字臺,都有了毛X X畫像,唯獨他們還缺一幅,上面要求他們一定要在陽歷年(元旦)前把毛X X畫像豎起來,否則就要追究態(tài)度問題,不用說他這個大隊長也不必再當下去了。為此他和書記急的象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求人,可就是請不到會畫毛X X像的,最后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了我。他再三懇求無論如何在這關鍵時刻拉他們一把,日后一定不忘報答,等等。

  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咀軟”,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居然會把我的愛好摸的這么清楚,由此足見人家的一番誠意。望著地上那一大袋誘人的玉米,再看看大隊長那一臉焦急神情,我終于被其打動,當即承諾三天之內去他們大隊。

  就這樣,我有了唯一一次下鄉(xiāng)作畫的經歷(在此之前請我畫毛X X像的都是工礦企業(yè)和部隊),也正由此得以認識了本文的女主人公,從而有了這篇故事。

  

  二

  

  就在大隊長找我的第三天,我背著畫夾去了那個大隊,趕到那里時天正下著小雨,大隊書記一番熱情后很快切入正題。他拿出一張畫稿鋪在桌上告訴我這次要畫的就是這幅。我一看是張新華書店公開發(fā)售的毛X X在北戴河海邊的彩照印刷品,毛背手站在海邊沙灘上,頭戴灰帽、身著淺黑色大衣,左下擺被風拂起一角,兩眼微瞇正視遠方,身后背景是深蘭色大海,幾排白浪正滾滾向岸邊涌來。整個畫面結構簡單,色調也不復雜,將這種照片臨摹放大成油畫是容易不過的事,我叫書記放心,頂多二十天可完工。

  一聽二十天就能畫好,他高興地直拍桌子:“太好啦!太好啦!這下我放心了!老方同志啊,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哇!”大隊書記是個四十多歲的壯漢,嗓音宏亮,一看是個爽朗又風趣的農村基層干部。

  正說話間,早兩天扛玉米棒找上門的大隊長走了進來,身后還跟了位姑娘。他見我冒雨準時趕來非常感動,一把握住我手說了一大串感謝的話,接著把他身后的姑娘讓到了我面前。

  就在同她對視的那一瞬,我的心突然掠過一陣驚悸,我一下被眼前這位姑娘的美貌鎮(zhèn)住了!

  除了膚色比通常見的女子稍黑一些外,這位姑娘無論是長相、身高、線條,全身上下幾無任何可挑剔之處。她上身穿件白底棕色小格子對襟衫,下面一條黑褲,腳上套了雙老式的黑色元寶膠鞋。這身再樸素不過的打扮不僅絲毫未減她驚人的美麗,反而更加襯出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清新本色。我不由驚嘆天地日月的造化,在這偏僻的鄉(xiāng)村中,竟然會有如此漂亮出眾的女孩。

  特別是長長睫毛下那雙顧盼有神自然含笑的眼睛,剛一相觸立即令我產生了一陣暈眩,那一瞬間我腦海里鬼使神差般一下子跳出了萊蒙托夫長詩《惡魔》中的片斷:

  我憑著

  夜半的星辰

  黎明的曙光

  和夕舊的余輝名義起誓———

  自從人世失掉天國以來

  還沒有這么美麗的女郎

  在南國的陽光下開過花

  …………

  還算好,我的失態(tài)非常短暫,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這是我們大隊這次專門協(xié)助您工作的小徐同志,今后有什么事直接找她就行!睍浿钢@位姑娘向我作了介紹。想了想又笑著補充道:“我們原來都叫她黑丫,她不高興,后來改口叫她黑姑,您也叫她黑姑吧!這樣大家不顯得見外。”

  大隊長接著向她介紹了我:“這是我們好不容易請來畫主席像的老方同志,他是方圓百里內有名的畫師,你一定要好好照應人家!

  書記跟著又補了一句:“照顧好老方同志是一件嚴肅的政治任務,黑丫你可不能馬馬虎虎!

  隊長書記都是四十多的人了,兩人一齊稱二十多歲的我為老方同志,這大概是他們能想出來的最尊敬稱呼了。使我感到滑稽的是他們居然把照應我這個畫畫的草民百姓剎有介事地稱為“嚴肅的政治任務”,我差點笑出聲來。

  黑姑大概也覺得有點好笑,裝著咳嗽捂了一下咀。

  接著黑姑領我去察看了豎像的現(xiàn)場。那道水泥畫壁已砌好不少日子了,幅面大約4 x 3米,大隊想的蠻周到,還特地搭了簡易腳手架。唯一沒考慮到的是上方沒搭雨棚,以致后來碰到下雨不得不停了兩天。

  在回大隊部的路上雨大了起來,黑姑在泥濘的小路上靈巧地避讓著腳下一個個水坑,隨著腰肢的扭動,兩條長辮不停地歡快跳躍。從她身后看著她在傘下那曲線曼妙的背影,我有好幾次由于過于出神而忘了腳下,以致一連打了好幾個趔趄,直到她囬眸一笑囑我留意時才清醒過來。

  這幅雨中畫面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在美的面前竟然是如此脆弱和狼狽。

  第一天的午餐是在大隊長家吃的,黑姑也被留下作陪。隊長老婆是位非常熱情的胖女人,忙前忙后擺弄了一大桌菜。那天正巧是重陽節(jié),給我印象很深的是桌上那盤三角形重陽糕,每塊上面還挿著一面花花綠綠的小重陽旗,黑姑象個孩子一樣拈著一面小旗嘟著咀輕輕地吹著,這些一下勾起了我兒時的美好囬憶,我頓時有一種久違重逢的親切感。

  席間隊長把我在畫像期間的生活待遇講了一下。為了讓我吃好,他們特意安排我平時在黑姑家中包飯,而不象通常招待外客那樣在食堂就餐。每日兩餐外,下午另有一道點心,香煙隨意抽,酒盡量喝,想吃什么就吩咐黑姑辦,絲毫不用客氣。最后一再問我還有什么具體要求,盡管直說無妨。

  說實話這在當時的農村已是相當不錯的招待,看的出大隊為此很費了一番心,我趕忙說沒有什么其它要求,就這樣已經夠麻煩你們啦!

  隊長又用筷子點著黑姑說:“老方同志想吃什么菜你就買什么,可不許偷懶嫌麻煩,不然小心我敲你腦袋瓜。”

  黑姑笑著伸了下舌頭:“放心吧隊長,我一定招待好老方同志,保證完成任務!碧岬健袄戏酵尽睍r她故意模仿了書記隊長那副語調,說完又笑著瞟了我一眼。

  后來我所受到的款待表明黑姑不愧是大隊領導信的過的人,她非常認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在我畫像的那二十天中,我在黑姑那里共吃過三十多頓飯,幾乎每一頓都給我留下了燦爛的囬憶,特別是那些金黃色的大閘蟹,到現(xiàn)在還在我面前散發(fā)著略帶腥味的特殊香氣。人的一生總有些永遠值得囬味的日子,事隔多年后我仍然無法忘卻1967年秋天在那個鄉(xiāng)村的二十天。

  自從我在她家吃飯的第二天她就摸清了我的口味,從此餐桌上每頓少不了螃蟹、河蝦(注:那時農村的螃蟹及河蝦極為便宜,價格不及豬肉一半, 80后青年一輩恐怕不敢想象哩!)。有次大隊書記順便路過走進她家看我們吃飯時,怪她“怎么凈買這些有殼的招待人家?”黑姑笑著正想解釋,我趕忙說“書記千萬莫怪黑姑,這些都是我指名要的,它們全是我的命哪!”書記一聽大笑起來,拍著黑姑肩頭裝著嚴厲樣子下命令:“既然這樣,那你就天天買,買不到就拿你的命來抵老方同志的命!币院竺慨斦泻粑页燥垥r,黑姑總會笑吟吟地喊我:“喂,吃‘命’啦!”

  我這人一日兩餐另外有煙抽即可,下午從不要點心,這給黑姑省了不少事,為此她老夸我特好伺候,說我不象有些請來的師付架子大,難服伺,成天要這要那,動不動還會喝的爛醉如泥。我故意扳著臉問她我的缺點呢?她抿著咀笑道:“缺點嘛,就是抽煙太多!老遠就能從你身上聞到煙味。”說歸說,每天晚餐后我臨走時她總不忘遞一包煙給我,有次我進城買顏料,頭天晚上她一下給了我一條。(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那之前以及后來到其它單位畫像時,我享受過更高檔次的款待,但沒有任何一處能與黑姑那里相比,每想到那些金黃的大閘蟹和一旁黑姑托腮凝眸注視我剝蟹時可愛的神情,我的心就溢滿了莫可名狀的歡樂。秀色本就可餐,再加上膏滿脂溢的肥蟹,為人在世夫復何求!

  

  三

  

  第二天我正式開始工作,黑姑上午十點、下午四點準時囬家做飯,到吃飯時她來喊我,其余時間一直陪我待在現(xiàn)場。

  開頭兩天有件事一直讓我有些納悶:每次在她家吃飯時總是只有她一人獨自陪我,從未見過她家人。我考慮她家里人會不會因為大隊的招待他們不能“揩油”,故而才在吃飯時有意避開?我好幾次叫她把家人請來一道用餐,可她總是淡淡一笑叫我別管,由于初來乍到,我自然不便多說什么。

  大約是認識她的第三天我知道了個中原委。黑姑原來是個孤兒,家中沒有任何其他人。

  那天早晨我剛剛調好顏料準備動筆,天忽然下起雨來,我們趕快收拾畫具蓋好畫面一齊跑到黑姑家躲雨,誰知那雨到晚一直未停,我在黑姑家?guī)缀醮艘徽欤驮谶@雨天的閑聊中,黑姑把她的身世告訴了我。

  土改運動那一年她五歲,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醒來時,她的父母突然雙雙不見了蹤影,事前既無任何征兆,臨行也沒留下任何痕跡,從此音訊杳無,不知所終。弱小的黑姑就這樣一夜間成了孤兒。在她的記憶中,父母親已經沒有任何印象。

  在這對夫婦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驅使他們忍心拋下自己幼小的骨肉悄然離開?全村人都一無所知,對黑姑當然更是一個永遠的謎。

  當鄰居循著越來越微弱的哭叫破門而入找到她時,發(fā)現(xiàn)這小女孩己快凍僵了,一位老中醫(yī)燒了一大木盆熱水將她浸入其中泡了一個時辰才救活了這條小命。在以后的日子里,先是那位老中醫(yī)收養(yǎng)了她,1956年成立高級社后,她作為孤兒被公家收養(yǎng),由一位會計的老母親代為照料她的生活。中國農民的變化往往總比社會形勢的發(fā)展慢半拍,五十年代他們樸素善良的本性還未消失殆盡,出于憐憫同情,全村老少對這個苦命孩子給予了力所能及的幫助,在眾人的拉扯中黑姑終于一天一天長大了起來,而且出落成了全村最漂亮的女孩。

  1966年她高中畢了業(yè),大隊安排她在隊部做勤雜,書記、隊長、會計、民兵營長、團支書、婦女主任都是她的頂頭上司,人人都愛支使她,用她的話說,她成了眾人的“使喚丫頭”。說這話時她一臉調皮的燦笑,看的出大家都很寵這個不僅長相討人喜歡而且很懂事聽話的“使喚丫頭”。

  到大隊上班后,她第一次有了自已獨立的家。大隊分了一間三十平方左右的平房給她,一應家具全是公家給的。她用的那張八仙桌和老式雕花板床據說還是土改時沒收地主的浮財,公社得知有個大隊收養(yǎng)的孤兒單獨成家,特地派人將這兩件在庫房堆放多年的老家具抬了過來。

  那天淅瀝的秋雨一直嘀嗒未停,屋內的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凄清。聽了她的身世訴說,不由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妹妹。

  1954年我唯一的一個妹妹由于得不到必要的及時的維持生命的養(yǎng)料而活生生死去(注:這句話我自已也覺得念起來有點詰口敖牙,但為避開“活活餓死”這個敏感詞我又只能這樣寫。為了盡量不給D領導下的新社會臉上抹黑,我在挑詞選語時可謂絞盡了腦汁),打那之后,每當遇到在貧困、孤獨、饑俄、寒冷中遭罪的小女孩時我都會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失去的妹妹。盡管黑姑談及十多年來成長過程時口氣那樣輕松,我仍然透過這表面輕松想到了現(xiàn)實生活的沉重,想到了一個苦命孤兒成長的艱難,一個沒有父母呵護的女孩兒的孤單、委屈、酸楚、哀傷,這種復雜的感受使我一時默然無語,望著眼前娓娓細語的黑姑,我心中頓時涌過一陣兄長的愛憐。

  那晚吃完飯離開時,我對黑姑說:“今后不要再喊我老方同志了,我不大喜歡這個稱呼,你直接喊我老方就行。如果你愿意的話,叫我方大哥也行。”她很干脆地答道:“那我就稱呼你方大哥啦,你可別怪我不尊重你!”我一下笑了起來:“哪能呢!不過我今后要是喊你黑丫你也別生氣啊!彼悬c羞澀地點了點頭:“那好吧!

  就這樣她后來就一直喊我方大哥。

  后來她男朋友第一次見我時也喊我方大哥;
后來她們雙雙送喜帖來邀請我去參加她們婚禮時卻省去了“方”字而直接稱我為大哥;
后來當我在她們婚禮上亮相時,她們當眾介紹我是她們的大哥;
后來我和她們新婚夫婦依依惜別時她流著淚囑咐我“大哥多多保重!”……

  可惜的是,自打那之后再沒有后來了。

  三十八年過去,現(xiàn)在只留下我這個曾被她稱呼為大哥的劫后余生老人在獨自敘述那些不堪囬首的“后來”。

  

  四

  

  我同黑姑越來越熟了,初識的拘謹和客套很快一掃而光,她那一聲聲“方大哥方大哥”的親切稱謂,象一只溫柔的小手在輕輕撫慰我往日的心靈傷疤,我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馨,每走進她家時我都會有一種非常親切的感受,

  那間陳舊的房子被她收拾得非常潔凈,特別引我注目的是里間窗前小桌上那盆金黃色菊花,它使那間老屋充滿了一種蓬勃的生氣,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陽光透過窗格照在菊花上時那耀眼的金黃,它們一下使人感受到了生命和青春的燦爛,那些日子我常癡癡地望著那盆菊花陷入一種奇妙的遐想。

  那時南京城內的武斗尚未絕跡,到處都是暴力肆虐留下的痕跡,這里卻是一片出奇的寧靜,我常在晚餐前沿著附近一條小河獨自散步,望著遠方被睌霞洇染成玫瑰色的天幕下那些淡白色裊裊的炊煙,我就會產生一個幻想,我要有黑姑這樣一個在農村的妹妹該多好,每當我蒙受災禍、委曲、羞辱時,總還可以有這么一處暫時躲避的地方,盡管這里不是世外桃園,可總比我那農場險惡的環(huán)境好多了。我只盼望遠離囂嚷的市塵,遠離那些瘋狂的仇殺和殘酷的斗爭,我甚至想過能在這里安靜地死去也是一種幸福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fā)現(xiàn)黑姑還是個悟性挺高的聰明好學女孩。

  自從我開始作畫以后,她就對繪畫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剛開始時她總在一旁全神貫注地盯著我怎樣用筆如何調色,接下來一有空就用畫筆試著調和各種顏料在廢報紙上涂鴉,她很快掌握了三原色之間的混合關系,到我畫人臉時,她已經能大概地報出要用哪幾色顏料,講的雖不全面,基本色調卻是對的。

  我特別欣賞她那強烈的求知欲,盡管這使我費了不少口舌。當我畫完毛的頭部時,她有點猶疑地說“好象不太象毛X X嘛?”我叫她退后五步再看,她規(guī)規(guī)矩矩數(shù)完五步一看后立即拍著手叫了起來:“哎呀!真象真象!太象啦!”接著就纏著問我這是怎么搞的?為什么近前看明明不象,稍遠之后卻會那么逼真呢?

  我笑著說這是我的看家本領,任何人都不傳,一說出去我靠什么出來混飯吃啊?

  大概是一個“吃”字觸動了她,給了她一個報復的機會。她先是淡淡一笑說“不講也罷,反正我這種笨人聽了也不會明白”,稍后又彷佛猛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一樣說道:“哦,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這兩天螃蟹不大好買,今天好不容易才搞到幾只,明天早晨還不知能不能買到呢?”

  一聽知道這是在故意拿揑我的命脈了,我趕忙討?zhàn)垼骸拔抑v我講,我全講,我徹底坦白交待還行不行?”

  那天我足足花了一個小時跟她講解了一些有關透視、塊面造型、層次、視差等基本原理,一邊講一邊還在紙上為她示范,她聽著聽著那張小咀越張越大,大概沒想到這其中竟會有這么多學問,最后她笑著對我說“難怪你來之前隊長夸你是個了不起的人,今后你可要多教教我!”

   “那明天早上你是不是有把握能買到這個。俊蔽乙贿呇b出一副提心吊膽模樣,一邊活動著手指模仿出螃蟹橫爬的樣子。

  她咯咯笑了起來:“到時候再說吧。”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們餐桌上那些螃蟹的不幸下場:

  由于她老是在吃飯時不停地纏著我問畫畫的事,我又不得不耐心地講解,因此我們一頓飯經常要吃上兩三個小時,那些螃蟹經過左一次右一次的加熱復蒸,最后蟹足全部掉光只落下光禿禿的蟹身了,看著螃蟹那滑稽的樣子,于是我們就會一齊開心地大笑起來。

  為了畫畫的事黑姑還哭過一次。

  有天晚餐時,她用手拈著個空蟹殼問我,怎樣才能畫好蟹殼?

  我告訴她螃蟹好畫,蟹殼卻不太容易,因為螃蟹的外形特殊,很容易被人的視覺辨識,而蟹殼則不然,必須要有鮮明的對比層次,要有適當?shù)挠^察角度,還要注意色調的變化,這才能使人一目了然。接著我又告訴她各部位該用哪些顏色,注意哪些問題。

  第二天早上我到她家去拿畫夾時,進門一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張紙,只見上面畫的全是一個個金黃色的玉米面餅子。當我問她那是些什么時?她說是蟹殼。

  我一聽眼淚都笑出來了。

  誰知我的眼淚卻引出了她的眼淚,她先是低頭不語,接著抽泣起來。

  一見她竟然哭了,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怎么也沒想到這個丫頭竟然會如此介意這個絕無絲毫惡意的玩笑!何況我還是老大哥哪!最后我好不容易哄了半天才使她的臉色雨轉多云。

  這雖然是一起普通小風波,過后我卻想了好久。多年以來黑姑雖在她生長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中受到過一些關愛,但她畢竟和自小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女孩不同,她的內心世界始終有其脆弱的一面,孤兒特有的敏感很容易使她在遇到外部刺激時產生不同于常人的感受,因而也就特別容易受到傷害。聯(lián)想到當下狐鬼滿路的險惡人生,我對黑姑今后的命運不禁產生了一絲難以說清的隱憂。

  我對自已這個小小的過失一直耿耿于懷,為了補償黑姑那次的眼淚,離開那里后我專門畫了一幅450 × 350的水粉靜物送給了她,畫面的主題有些奇特———紫色臺布的桌面上放著一盆金黃的菊花,旁邊是一只盤子,盤中盛放的是一堆吃剩后的蟹殼。

  黑姑的努力還是有了一些成效,那幅毛X X像的海浪部分就是她完成的。我事先勾出輪廓并調好顏料,讓她自已往畫面著色,她用一天時間畫完了全部海浪,臨尾我只是稍稍潤色了一下。

  畫像最后驗收時我鄭重地向書記和大隊長作了說明,告訴他們這幅像并非我一人所畫,而是“和黑姑同志合作完成的。”他們先以為我在開玩笑,當發(fā)現(xiàn)我是在認真說事時,不禁驚得瞪大了眼睛。大隊長還有點不信,問黑姑是不是真的?黑姑不好意思地說她只是在我指導下畫了毛X X身后的海浪。隊長說能畫海浪也不簡單啊,這可是毛X X像,一般人誰敢輕易動筆?書記激動地握住我的手直搖:“老方同志,你幫了這么大的忙,又替我們帶出了個赤腳畫家,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五

  

  認識黑姑的男朋友徐鵬高,發(fā)生在完成畫像的前幾天。

  頭一天晚上吃飯時,我發(fā)現(xiàn)黑姑的神情有些異樣,她一改往日粘著我查高問低的那德性,說話極少,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吃。我感到她可能有什么心事,但從她開朗的眉宇間時而閃露的笑意來看似乎又不象。

  那晚飯后不一會我就向她告辭了,正當我站起身來準備出門時,她低著頭一邊用手拈著辮梢一邊說:“我想對你說一件事。”

  “說吧。”

  “明天我有個朋友要來,白天可能要抽點時間陪陪這位朋友,這樣一來就不能去畫像那里陪你了,你看行嗎?”

  一聽說她有朋友要來,聯(lián)系到剛才晚餐時她異祥的神態(tài),我馬上猜出要來的是她男朋友,而且肯定是關系非同一般的男朋友。

  當我問是不是“未來的他”時?她臉一下紅了。隔了片刻她微微點了下頭,正想開口說話又笑了笑低下了頭。

  看她那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明白她很想把男朋友的情況讓我知道,只是出于女孩兒的羞澀一時不知如何啟齒。我決定先把談話氣氛搞活躍一些再說。

  我當即清了清嗓子裝出一副威嚴的聲調:“這件事嘛,恐怕不太好辦,你是你們領導派給我的隨身丫頭,除了燒飯之外,我在哪里工作,你當然得跟我到哪里,萬一需要人幫忙時你卻不在,那我只能將手中的事放下”,說到這里我停了下來———上次為笑她畫螃蟹殼惹她哭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對這小丫頭可得小心,得先看看她能否經的起逗再說。

  “人家把你當老大哥,你卻故意急我!边@次她顯然一下就明白我是在逗她,立即笑著埋怨我。

  “那好吧,誰叫我讓人家天天喊我方大哥呢,不行也得行!不過,”說著我點起支煙在小竹椅上重新坐了下來,“讓我這個老大哥了解一點他的情況總還是應該的吧!”

  這段小過門果然引出了黑姑的敘述,那晚她把男朋友的一切原原本本說給了我聽。

  他和黑姑一樣也姓徐,叫徐鵬高,家住安徽某縣。

  更巧的是,這個小伙子同黑姑一樣也是個孤兒,父母在五十年代初先后因病去世,也是農村集體收養(yǎng)他后把他培育長大。他比黑姑大四歲,那一年二十五。

  高中快畢業(yè)那一年他參了軍,部隊在陜西某地。入伍不到一年在一次首長下來檢查“大比武”比賽時被一位副軍長相中點名要去,此后跟著首長當了四年警衛(wèi)員。

  隨著同首長全家關系的日益密切,在第三年時首長的女兒不知怎么主動看上了這個帥氣的年青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當年他們的幾個兒女還是半大不拉的小家伙,如今一個個都成家并有了孩子,我和隊長夫婦不禁感慨了一番。等到幾個年輕人一齊吃完走后,隊長叫老婆將酒菜移到茶幾上,拉著我坐到那張簡易長沙發(fā)上開始了我和他的單獨對酌。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雨來了,屋檐嘀㗳的雨聲一下勾起了往日的囬憶,記得那年在黑姑家她把身世告訴我時也是一個雨天。我耐心地看著隊長,等他那“說來話長”的敘述。

  “老方啊,這些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的,不為別,就是怕你難過,可是想想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闭f到這里隊長同我碰了一杯:“我當年就知道你對黑姑不錯,她也一直把你當成哥哥看待,你出事后她一提到你就掉眼淚,那可是真感情。≡趺匆蚕氩坏剿龥]能等到你有今天,唉!”最后一聲嘆息明顯夾著一言難盡的凄楚。

  我一聽心中不禁一拎。好在十年中親身體受的腥風血雨已使我不管面臨什么都會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了,我只是靜靜地等待下文。

  隊長默默地為我和他自已篩滿了酒,象征性地朝我舉了下杯后仰脖一飲而盡,接著緩緩地向我講了后來發(fā)生的事……

  1970年后,鵬高當上了大隊書記。出身好,高中畢業(yè),又是復員軍人,加上一副英俊的外表,這在當時的農村基層干部中無疑屬于出類拔萃的人材,按農村的干部路線,美好的前程正在等待這個年輕人。依仗夫君的影響,黑姑婚后不久當上了公社小學教師, 1969年秋她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出世后,黑姑他們只給他起了個乳名,大名一直空缺,說要留等小家伙遠方的舅舅來起名。

  嫁得一個如意郎君,又有了寶貝兒子,即使在幾十年后今天的農村,象黑姑這樣的農村女孩子也是很多人羨慕的對象。婚姻美滿、家庭幸福的黑姑沉醉在人生的歡樂之中,滿懷欣喜地憧憬著燦爛的未來。

  可令誰也沒料到的是,一場突然從空而降的打擊一下落到了她頭上。

  從1968年底開始,除極個別權貴子女中學畢業(yè)后被照顧留在城市外,絕大多數(shù)中學生畢業(yè)后必須挿隊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美其名曰“農村是塊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為的”),1972年,黑姑所在的大隊也來了一批從城市下來的挿隊知青。當時黑姑家天井兩側的廂房正好有一間空著,于是便安排兩名女知青住了進來。

  這些剛出校門的學生雖然沒有能力決定自已的命運,但由于他們的出現(xiàn)往往卻改變了很多農村人的命運,從女知青住進黑姑家的那一刻起,本文下面的悲劇也就拉開了帷幕。

  這兩個女知青中的一位由于家庭經濟狀況較好,僅僅在鄉(xiāng)下待了半年不到便囬城靠老爸老媽去了,另一位由于家道貧寒囬城無靠,不得不安心留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沒走的這位女知青和鵬高、黑姑一樣也姓徐,來自安徽某市,當時才十九歲,小姑娘長的很漂亮,為人也非常老實本份。提到這位姑娘時,隊長一臉茫然地搖頭自語:“天下哪有這種巧事呢?鵬高姓徐,黑姑也姓徐,偏偏這個女知青又是姓徐,老天有意把這三個姓徐的揑在一塊,這是天意啊!”

  由于同住一院,時間一長,這小徐知青同黑姑夫婦的關系也越來越親密,黑姑把小徐知青當成了妹妹,小兒子也特別依戀這個阿姨,再到后來小徐知青干脆在黑姑家入了伙吃飯,彼此儼然成了一家人。

  自從有了兒子,初為人母的黑姑幾乎將全部精力傾注到了愛子身上,婚前的花前月下,成親后的綰繾纏綿,一一隨著愛情結晶的誕生逐漸遠去,身為丈夫的鵬高多少有點失落,不知究竟是否象后來判刑公告上所寫的“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還是出于男性喜新厭舊的天性,不知從何時起,他漸漸喜歡上了近旁的漂亮知青小徐。

  孤身在農村的小徐正是情竇初開花季年齡,面對年輕英俊大隊書記的熾熱目光,很快也報之以會心笑容。兩情既已相悅,等待的只是機會,在黑姑去縣城開教師會沒囬來的一個夜晚,鵬高和小徐越過了最后一道道德防線。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N次,此后倆人多次乘黑姑不在時在家里幽會,對丈夫的忠誠從來不抱懷疑的黑姑一直到后來事發(fā)時始終渾然不覺。隊長講到這里有點激動起來:“這鬼黑丫怎么就那么笨呢?那么機靈的一個女娃子,丈夫就在身邊搞女知青,怎么竟然一點苗頭看不出來呢?”

  不久之后小徐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

  生理的變化立刻使她驚恐不安起來,但這個老實的姑娘不知出于何種考慮,卻一直沒將此事告訴鵬高,只是在發(fā)現(xiàn)懷孕后主動中斷了和鵬高的來往,而鵬高對女方懷孕始終一無所知。

  據說后來法庭在宣判前讓被告作最后呈述時(特別加注:鵬高一案一直拖到1975年春才判決。當時軍管己結束,刑事審判已恢復了一些文革前老規(guī)矩)鵬高一再強調自已確實不知道女方懷孕,否則一定會采取措施避免悲劇發(fā)生,為此請求法庭量刑時充分考慮,遺憾的是法庭未予采納。這是后話,暫且按下不表。

  轉眼之間離春節(jié)不遠了,小徐和其他知青一樣必須得囬城同父母過年團聚,換成別人早就數(shù)著日子巴望春節(jié)了,她卻摸著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暗自發(fā)愁。目前雖然還沒人知道這個見不得人的秘密,可母親是絕對瞞不過的,一個女孩兒未婚先孕,對方又是有婦之夫,父母怎能容忍這種傷風敗俗的丑事發(fā)生在女兒身上?眼看春節(jié)一天天逼近,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在六神無主的焦慮中度日如年。那一個個夜晚都是獨自踡伏在被子里啜泣中度過的,白天還得強打精神出工下地,幾個月前還是那么健康活潑美麗的她很快憔悴了下來,在無助的絕望中她想到了自行打胎,她決定服用奎寧盡快打掉自已肚子中這個小孽障。

  直到后來悲劇發(fā)生也沒人知道她究竟從哪里打聽到奎寧可以打胎,只知道她以自己患了瘧疾(打擺子)為由從大隊赤腳醫(yī)生那里搞到了一瓶奎寧片。據說那個赤腳醫(yī)生是個挺謹慎的人,他知道奎寧(金雞納霜)不僅是治療打擺子的特效藥,而且還具有一定的墜胎作用,在民間特別是農村常被用于私下打胎。由于這種非正規(guī)流產往往有一定危險,因此他和其他農村醫(yī)生一樣,在給藥時都控制數(shù)量?墒沁@次當小徐前來要奎寧時醫(yī)生卻犯了個致命的疏忽:在他印象中小徐是個很本分的女孩,而且他知道小徐同大隊書記一家關系極好,他壓根沒想到眼前這個面黃肌瘦確實象患了瘧疾的女知青來要奎寧的目的恰恰正是為了打胎,為圖省事他一下給了小徐一瓶!

  當晚夜深人靜時小徐一口氣服下了大半瓶奎寧,按她的設想劑量越大作用越快,只有一次性介決掉腹中的隱患才能去掉自已心病,她滿懷希望同時忐忑不安地靜靜等待藥物的反應。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希望———最多半個月一切就能恢復正常,春節(jié)就能見到久違的親人了,她可以象其他女孩子一樣依偎在媽媽身邊訴說自已的心事,今后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再來,自已畢竟年輕,她甚至還再一次背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這可不是我憑空杜撰,在整理她遺物時,人們發(fā)現(xiàn)她枕邊正躺著一本已經翻舊了的《普希金詩選》)

  這之后究竟發(fā)生了哪些具體情節(jié),恐怕永遠也無法搞清了。我們只能根據事后公安部門會同公社察看現(xiàn)場和檢查小徐住地后的綜合分析推斷出以下情況: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腹中難受起來,接著是強烈的口渴。喝完水瓶中的水后(后來檢查發(fā)現(xiàn),桌上的熱水瓶內滴水皆無),一時再找不到水,她拿了只搪瓷杯悄悄出門尋找水源。在皎潔的月光下她走向了屋外不遠處村里一口面積很大的飲水塘,當她沿著跳板走到盡頭處正在彎腰舀水時,突然一陣暈眩襲來,她一頭栽進了兩米多深的水中再也沒起來。

 。〒f這個水塘以前一直很淺,當年春天修水利時順帶挖深了一米,誰也不曾料到因此導致了半年后的這場悲劇。)

  人體落水的聲音只驚起了幾只最后一批南飛候鳥的夜棲,月夜下的鄉(xiāng)村很快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直到第二天快到中午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漂浮起來的小徐尸體。

  公安很快來了人。綜合勘察現(xiàn)場后確定死者系溺水身亡。經尸體解剖確認死者生前己懷孕,胃中有過量的奎寧。法醫(yī)的推斷是死者為了私自打胎,誤服過量奎寧后出現(xiàn)藥物中毒,導致頭昏口渴,在取水時落水身亡。

  一個女知青由于懷孕后私自打胎而溺水死亡的事當然馬虎不得,當天下午縣里即專門下來了一個調查組,頭一件要查的就是造成死者懷孕的男方倒底是誰?是知青,是農民,還是干部?

  就在當天晚上,鵬高主動向調查組交待了和小徐知青的關系,不過他一再表明自已并不知道女方懷孕。至于鵬高的主動坦白到底出自何種考慮,今天去推究已經毫無意義,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此舉還算識相———三天以后調查組從死者屋里一處隱密的角落搜出了一本日記,那上面記述了死者同鵬高發(fā)生關系的日期、地點以及大致經過。

  盡管如此,主動坦白并沒能改變他日后的命運,連夜他即被一輛北京吉普送進了縣公安局號子,后又被轉到地區(qū)看守所。最使他懊悔的大概是臨去調查組之前同黑姑連招呼都沒打,當然也沒顧的上最后看一眼兒子,他做夢也沒想到擺在前面的會是一條不歸之路。

  突然而至的打擊一下震昏了黑姑,她怎么也不相信丈夫竟會干出這種事,而且這一切就發(fā)生在她眼皮底下。當調查組把鵬高自已的交待告訴她時,她一下感到天塌下來了!

  在一些學校同事的啟發(fā)下,她想到了鵬高當年的首長。鵬高替首長當了幾年警衛(wèi)員,首長倆口子都很喜歡鵬高,女婿雖然沒當成,比起一般下屬感情上總歸要深一層。首長是高級將領,大人物出面總會有些用的。

  她翻出過去信件,按上面地址給首長寫了封情辭懇切的長信,詳細匯報了鵬高遭遇后懇請老首長看在鵬高給他們當過幾年警衛(wèi)員的份上無論如何救救他。根據一位年長女教師的建議,黑姑還附寄去了全家照片,并特地在兒子一張放大照片的背面寫了一行字:“請首長爺爺救救爸爸,別讓我成為孤兒”

  首長已升遷到另一個軍區(qū)擔任要職,信轉到他手上后很快復了一函。他對鵬高犯這種錯誤感到很痛心,但要黑姑相信黨的“給出路”政策。末尾表示他將想想辦法,要黑姑好好工作,帶好孩子。

  既然首長答應“想想辦法”,黑姑的心總算稍安。

  一晃半年多過去了,案子卻一直沒消息。每月她都按規(guī)定抱著兒子去看守所“接見”(名為接見,只是送些肥皂牙膏草紙等日用品進去,人是絕不讓見的),多少次哭求看守讓她見一眼丈夫均未獲準。到1974年秋某次送東西去時,她被告知鵬高已轉到地區(qū)看守所。囬來向懂法律的人一問,由縣里轉到地區(qū),表明鵬高的案子己經“升級”。

  當時全國各地軍墾農場和地方農村發(fā)生了很多起干部利用職權奸污女知青的丑聞,當局為此相當惱火,專門下達了嚴肅處理此類案件的紅頭文件,個別地區(qū)還槍斃過幾個典型,1974年正處于打擊這種犯罪的“風頭”上,黑姑終日提心吊膽地為丈夫命運擔心,既盼鵬高能早日得到寬大處理囬來團聚,又怕因為趕在“風頭”上來個“從重從快”,在這種殘酷的心靈折磨中艱難地熬到了1975年春節(jié),鵬高一案仍無消息。

  任何坐牢者在外面的親屬都會盡量往好的方面幻想,黑姑當然也不例外,眼看打擊“風頭”最盛的1974年己經過去,她似乎感到希望越來越大。就在這年春節(jié)期間,我畫像的那個大隊去了一撥人看望黑姑并在那里陪了她兩天,書記,隊長,黑姑干媽和一干做姑娘時的小姊妹都去了,眾人的勸慰總算讓黑姑過了一個稍微舒心的年。臨別時黑姑牽著兒子一直送了好遠,眾人千叮嚀萬囑咐后才依依不舍地爬上了手扶拖拉機。

  隊長講到這里時聲音己有點哽咽:“唉!沒想到那次分手竟是最后一面啊!”平靜片刻后他看著我的臉說道:“己經到那地步了,她還念著你這個大哥哩,一再問我知不知道你判刑后的下落,叫我打聽到后寫信告訴她,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丫頭啊,可惜命就那么苦!”

  春天很快又到了,鵬高關了已經一年出頭。春節(jié)過去沒多久公社有人告訴黑姑說最近地區(qū)要判一批人,其中可能有鵬高。公社那位熟人暗示黑姑要有思想準備:一是這次判起來可能不會輕,二是除了已死的知青小徐外,鵬高另外還搞過一個女知青。

  日夜思念丈夫的黑姑怎么也想不到左盼右盼等來的卻是這個睛空霹靂!萬般無奈中的她又一次想到了鵬高當年的老首長。上次首長在信中答應想想辦法的,后來也不知是否和這邊有關部門聯(lián)系過,如今已是緊要關頭,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老首長身上了。她把兒子托付給一位同事后連夜登上了西行列車,這次她決定遠赴西北親自上門懇求首長出面搭救丈夫。作為妻子來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必須盡力爭取,就自已能力而言,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了。

  三天后,一路風塵撲樸的她趕到西北某市好不容易摸到了首長府邸。見面后剛剛自我介紹完就是一個長跪不起,一面哭訴來意,一邊以首叩地泣求首長救救自已丈夫。

  看著眼前這亇遠道而來跪在地上哀求的當年警衛(wèi)員小媳婦,首長老倆口禁不住惻隱之心大作,當即扶起黑姑叫她放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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