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揚:“把割傷手的刀包扎起來”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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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伊斯作品陳列館專設在達姆斯特城的"黑森州自然博物館"內。我專程從法蘭克福前往參觀,一小時的車路就到了。
雖說是專程,其實并無目的。象參觀所有藝術博物館一樣,我隨意地看著,而且無須準備,不帶任何知識背景,全憑感覺直觀。我不知道這個習慣是怎么形成的,大概是想維護感覺的權利吧。開始或許是懶惰,也或許是自信感覺的能力,后來漸漸有了些說法,似乎"感覺"自己真的成了"理論家",用不著他人來越俎代庖。
反反復復看了兩個小時才離開波伊斯。他是個神秘主義者;蛘呶蚁耄x開形式主義的審美沖動,藝術家靠什么在物材中發(fā)現(xiàn)另一類藝術的真實?
作為藝術的"裝置"不同于"靜物"的地方,正在于"裝置"應看作"行為"。呈現(xiàn)的雖然是行為的結果,但行為過程的中介環(huán)節(jié)并不在結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應或明或暗地顯示著。"裝置"分靜態(tài)和動態(tài)。"靜態(tài)裝置"難于顯示行為過程而涉嫌象征化,才有"動態(tài)裝置"出現(xiàn);
但是,"動態(tài)裝置"又難免流于玩具,失去觀念的空間。于是又有"錄象裝置"出現(xiàn),幾乎變成了"寓言故事",F(xiàn)代藝術要尋找自己的表象,以便讓確定的感性成為不確定的精神的直觀,我真不知道這個無邊的苦海是否有它安息的彼岸。
波伊斯幾乎象瘋子樣的擺弄著物材,拆解它,拼接它,特別是包扎它……我說得不對,不象瘋子,象巫師,每一個擺弄的物材他都虔敬如神靈,他都要從盡可能簡潔的形式中顯示出應于膜拜的意義,他信!
他信,我不一定信,確切地說,波伊斯個人的裝置語言并不一定能切入到公共話語中來,何況我這樣一個外國人呢,但有兩個"裝置"鍥入了我的記憶:
a"一把被白紗布包扎起來的刀"
b"切開的黃油也被包扎成一把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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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是兩個"裝置",不是一組"裝置",因而兩個非連續(xù)的作品中都有一個"包扎刀"的行為和形象特別奇怪地刺激著感官。不要因為我的敘述發(fā)生哪怕一閃念的聯(lián)想:"包扎刀",似乎就象"鑄劍為犁",寓意"和平"。直觀現(xiàn)場的"裝置"大概不會有此"放馬南山"的奢望。
a"裝置"是一個過程的結果,這可以從包扎的白紗布上看出來。紗布并不白,發(fā)黃,還有暗灰色的斑痕,而且包扎得很粗糙,大概當時包扎得又急又快,決非精心之作。這是作為結果顯現(xiàn)著的,至少我看出來了。看不出來或隱藏著的,只能靠"據(jù)說"。
朋友說:"這把刀是波伊斯專用的,一次割傷了他的手,他就把刀包扎起來,成了這件作品。"
我喜歡朋友這種簡潔陳述的中性口吻,它就象玻璃罩中陳列的作品閃著冷冷的光輝。哪個作品沒有自己的故事呢,它本來就是作品背后的黑圈,隱去的豈止是一個故事,完全可能是"危險的無限增補的關聯(lián)域"。所以陳述愈是中性愈能中立表象而敞開,把意指轉為象征轉為隱喻而透射出來。
刀把手割傷了,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把手包起來,大家都這么做;
下次又把手割傷了,還是把手包起來……永遠是這么做的。難道還有別的做法嗎,手在流血?
波伊斯當然會把手包起來,但他同時怎么又會想到要把刀包扎起來?不要刀了?不,是包扎,不是放棄,有些危險的東西是不能放棄的,麻煩就在這里。波伊斯到底怎么想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行為裝置尖銳地轉換了人的習以為常的定向思維,特別是定向感受。先不說別的,單是思維轉向的警報,就已經是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歷史命運;
何況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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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這些都可以當作背景懸置起來,沒人介紹呢,我直面的僅僅是"物"──"刀","一把被白紗布包扎起來的刀"。
"刀",工具,破物傷人的工具。人人都可以用來生存、防衛(wèi)、攻擊、改造,但也難免危及自身。
"包扎","用白紗布包扎",意味著治療:刀受傷了,刀出了問題,需要治療。還更深地意味著反諷:傷人者傷己,剝奪者被剝奪。止于前者,一般治療可能導致重復,刀修好了,甚至更完善了,無非破物更深傷人更烈;
止于后者,才可能突破界限而有轉換的視域。
刀,工具或手段,相對目的的有限性而言,它是可取之亦可棄之的越界律令。有兩層意思:一是"轉換",名詞屬性,刀能干什么,你能用之,別人也能用之;
二是"反彈",動詞屬性,不僅別人可以用刀如法炮制對你,就是刀仍在你手上,你破物傷人也會物極必反而傷其自身。"戰(zhàn)爭"、"階級斗爭"、"科學技術與生態(tài)",莫不如是。所以,包扎刀,治療刀的問題,乃是從他律到自律、從物到人的全面審理。
可以修正前面的說法,我面對的不僅僅是物,而是一個裝置行為:"一把被人用白紗布包扎起來的刀"。如果再把這個短語中的被動式修飾語解開,即還原為一個完整而簡明的行為,那就是,"人包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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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包扎刀",這是兩戰(zhàn)后幾乎被苦難逼入絕境的人類首先要做的事。
"戰(zhàn)爭是刀"。"原子彈是刀"。"國家機器是刀"。"階級斗爭是刀"。"科學技術也是刀"......現(xiàn)在已經清楚,這些判斷都是中性的,首先不存在什么價值問題,性質問題,紅的就是好的,白的就是壞的,它們都一樣殺人,不僅殺無辜的人,也殺持刀者,我還特指那些殺人的操刀者也同樣落到被刀殺的普遍律令中。只有到這一步,對刀本身的反省才有可能,否則,僅僅殺無辜的他人,600萬、800萬、3000萬,都不過是向歷史必然性繳的一點學費而已,動不了操刀者目的理性的愛心。
上面陳列的"刀",應作一基本的區(qū)分:可在結果的危害中權衡利弊而必須放棄的;
有些是根本不能也無法放棄的。前者如"原子彈"等一類理性所不能控制的大規(guī)模殺傷武器;
后者如"科學技術"等,人類再也回不到絕圣棄智的田園時代了。還有一類至少暫時不能放棄,但必須改變其功能以減少危害,如"國家機器"、"階級斗爭",也包括"科學技術"、"意識形態(tài)"、"理想"或"理想的意識形態(tài)化"等等。所有這些區(qū)分,事實上都以"理性"自身的區(qū)分為前提。
歷史上并不少見大規(guī)模動刀的事實,愛上帝也會愛得血流成河,人們可以把它叫做"巫魅"、"迷狂"。伴隨著現(xiàn)代性進程的"人義論"是以去魅的理性化為標志的,而且目的是"人本主義"?档掳"人是目的"當作倫理道德的絕對原則。法國大革命開創(chuàng)了人類歷史以平等為形式特征的自由民主主義。社會主義更是它的平等高于自由的最激進的傳揚, 即把作為平等一方的"無產階級"(?)的意志和愿望不僅看作平等的絕對規(guī)定,而且推演出社會的理想模型。再以"歷史辯證法"把無產階級的意志和愿望當作"歷史必然規(guī)律"的體現(xiàn),于是,觀念的理想模型不僅獲得了"科學真理性",而且取得了"專制權力性",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空前的"意識形態(tài)"革命與壟斷。結果是,死于"理性戰(zhàn)爭"下的人數(shù)已經大得嚇人,而死于"理想專制"下的人數(shù)更是成倍地大得嚇人。然而這死數(shù)還不是主要的,更嚇人的是死的方式,即動刀的方式(包括刀的樣式)。你見過"古拉格群島"嗎?......"人義論"居然是這樣的"以理殺人"!"理性"、"意識形態(tài)"、"理想"究竟是怎樣的一把刀子?
二十世紀人們對戰(zhàn)爭、納粹、日本(?)尚有清醒的反省,但對意識形態(tài)的理想化或理想的意識形態(tài)化這把刀子的殺傷力及其殺傷方式,遠沒有清醒的認識,白紗布還沒有包扎到它的頭上來!
大概它是"紅刀子"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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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生存的命運是兩難的。上述已經表明,許多給人以"生"的東西也正是給人以"死"的東西,"刀"不過是所有這些東西的象征。
波伊斯除了"把刀包扎起來",對"刀"的醫(yī)治從"修復"反省到"剝奪者被剝奪的自律";
他還做了一個裝置,即第一節(jié)提到的"b切開的黃油也被包扎成一把刀的模樣"。
我對這個裝置最直觀的感覺是:"黃油記住了刀"。
可以在a的關聯(lián)下理解b,也可以獨立地理解b,但不管怎么理解,波伊斯對刀的特殊印象不能不構成共同的心理背景。
在a的關聯(lián)下,生存被打下了苦難記憶或創(chuàng)傷記憶的印痕,活下來是好的,但忘記意味著背叛。請注意,"忘記意味著背叛"這句名言也是一把"刀"。忘記苦難而讓制造苦難的勢力死灰復燃、卷土重來,這固然意味著背叛;
但是,記住苦難而力圖報復,不是懲罰特定的苦難制造者,而是把自己變成主宰生殺予奪的權力,名為復仇、懲治、維護,實為越界而成為新苦難的制造者──如此記住也意味著背叛。"忘記"與"背叛"必須以"苦難"為絕對尺度。
獨立地理解,或者,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是由什么樣的生活手段造成的;
或者,生存是死亡威逼下的恩賜或剩余;
或者,生存是一種馭刀者的能力與抗衡;
或者,它干脆就是一個問題:沒有刀影的生活沒有嗎?甚至,你可以把它引申到生態(tài)危機上去──人類這種對自然、對人自身的掠奪的生存方式歸根結底是葬送自己生存的方式……或許,所有這一切都不是,沒有重大的意義,沒有明確的目的,它不過是一次偶然的記憶沖動的符號化。
但不管怎么說,刀的陰影籠罩著!波伊斯的經歷擺脫不了它,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的人類經歷也擺脫不了它──對一個藝術裝置來說,這足夠了。
波伊斯是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人(他是猶太人?),我是經過文革的人(我是中國人。),我們之后的年輕人,沒有挨刀的經歷,是否對波伊斯的這兩個裝置視而不見?
讓波伊斯死去吧。
見鬼,波伊斯可能永遠活著,象一個警戒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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