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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齊勇:郭店儒家簡與孟子心性論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內容提要 郭店儒家簡有較豐富的人性天命說的內容。人的性情,稟賦自天。神秘的天道天德是人道人性的終極根據(jù)。肯定人的情氣和內在生命有為善的趨勢,以情言性,即心言性,是楚簡與《孟子》的相同之點。在存心養(yǎng)性、“仁內義外”的問題上,二者有所區(qū)別。孟子對他以前的心性論作了理論的提升和推進。理解“情”與儒家道德形上學的內在關系是至關重要的!八亩似咔椤鼻∏∈翘烊酥H的紐帶。性善論既是道德理性普遍主義的提揚,又不排斥情、才、氣性。在心志的引導下,道德情感可以成為道德行為的力量。

  

  郭店楚簡大大豐富了先秦心性論的資料,因此格外引起學術界的重視。但目前有一種說法,似乎郭店楚簡是主情的,而《孟子》是排情的,孟子至當代新儒家的“天命”的道德形上學的闡釋,需要重新考慮等等。①本文不同意這一看法,而將郭店楚簡心性論看作是孟子心性論的前史,力圖疏導其間的內在聯(lián)系。

  

  一、楚簡之人性天命說

  

  郭店儒家簡諸篇并不屬于一家一派,將其全部或大部視作《子思子》②,似難以令人信服。筆者不是把它作為某一學派的資料,而是把它視作孔子、七十子及其后學的部分言論與論文的匯編、集合,亦即某一時段(孔子與孟子之間)的思想史料來處理的。《孟子·告子上》記載的告子“生之謂性”、“仁內義外”的主張,孟子弟子公都子總結的彼時流行的人性論的諸種看法,例如告子之“性無善無不善”論,可能是世碩的“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論,無名氏之“有性善,有性不善”論,在楚簡中都得到充分反映。前述第二種看法所以說可能是(或接近于)世碩的,根據(jù)是王充的《論衡·本性》。王充說世碩主張“性有善有惡”,至于人趨向善或惡,取決于所養(yǎng),即后天的環(huán)境、教育的影響。據(jù)王充說,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等都主張性有善有惡。世碩“所養(yǎng)”之說,在楚簡與《孟子》中都有反映。

  

  楚簡中除了強調后天人為教育的內容外,還有很多關于以血氣、愛欲、好惡等來描述人性的說法,認為喜、怒、哀、悲、樂、慮、欲、智等皆源于性。以上均得到各位論者的充分注意,故不贅引。但是,楚簡中是不是完全找不到“性善論”的根芽、資源呢?楚簡中是不是完全沒有涉及“性與天道”的問題呢?人們現(xiàn)在很看重《性自命出》以情氣釋性的內容,這無疑是重要的。但該篇在以“喜怒哀悲之氣”和“好惡”來界定“性”的同時,申言此性是天命的,是內在的,實際預涵了此能好人的、能惡人的“好惡”之“情”即是“仁”與“義”的可能,“仁”“義”是內在稟賦的內容。如此詮釋,會不會犯“詮釋過度”的毛病呢?不會。請看《性自命出》是怎么說的:
“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也,所善所不善,勢也。凡性為主,物取之也!雹圻@里所脫的三字,裘錫圭先生補了“不善”二字,剩下一字,疑是“性”。

  

  這里的確有“性有善有不善”的意思,至于經驗事實上、人的行為表達上究竟是善還是不善,依賴于客觀外在力量的誘導、制約等。但這里并沒有完全排拒“情氣”好惡中的“善端”。這就為后世的性善論埋下了伏筆。以上整句的意思是說,人性的稟賦來自天之所降的命。此與生俱來的好好惡惡的情感偏向,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好惡是內在本能,也就是內蘊的喜怒哀樂之氣。人的情緒情感的表達,是由對象化的事物引起的,是表現(xiàn)在外的。質樸的好惡之心所引發(fā)、所牽動、所作用的對象雖然是外在的客觀的物事、現(xiàn)象、力量、動勢等等,但內在的主宰或主導,還是天命所降之人性。人性脫離不了情氣,且附著于情氣之上,但性與情氣仍有區(qū)別。請注意,情氣不僅僅指自然情欲,也指道德情感。爾后孟子著力發(fā)揮的,正是天賦的道德情感,并由此上升為道德理性。

  

  《性自命出》強調通過觀看《大夏》、《韶》、《大武》之舞樂,聽聞古樂之聲,陶冶情操,修養(yǎng)自己,庶幾可以“反善復始”!從反善復始、原始反終的立場回過頭去看前引該篇的“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則不難體會此處兩“情”字即是 “仁”這種情,此處的“始終出入”,其實即是指的仁與義的對舉。本始的、最貼近人之稟賦的、能表達、推廣出來的性情是什么呢?恰恰是愛親之仁!達成的、實現(xiàn)出來的、能使之進入的是什么呢?恰恰是“惡不仁”之義。以下緊接著說的“好惡,性也”,在一定的意義和范圍之內,是說的能好人,能惡人,“好仁而惡不仁”。天所賦予的初始之善,人之自然的切近之情是親愛親人!該篇接著說:“篤,仁之方也。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忠,信之方也。信,情之方也。情出于性。愛類七,唯性愛為近仁。智類五,唯義道為近忠。惡類三,唯惡不仁為近義。所為道者四,唯人道為可道也。”這里很明顯地把“好惡”之性點醒了出來。

  

  在眾多的愛中,篤誠的愛、真情真性是仁愛。當下的、發(fā)自內心的愛近乎仁,此即“好好”;
當下的、厭惡不仁的情感或行為近乎義,此即“惡惡”。仁義忠信是人道之最重要的內涵,蓋出之于天賦的性情!墩Z叢三》:“愛親則其方愛人!薄皢,仁也。義,宜也。愛,仁也。義處之也,禮行之也。”“喪”為仁之端,此也是以情來說性,說仁,猶如孟子以“惻隱”說仁之端?梢,在先秦自然人性論之中,“情”的內涵之一,指的是仁愛之情。這也是人性之一,而不在人性之外。

  

  讓我們再來看一看《五行》:“不悅不戚,不戚不親,不親不愛,不愛不仁!薄邦伾菝矞,變也。以其中心與人交,悅也。中心悅[焉,遷]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親[也]。親而篤之,愛也。愛父,其(攸)愛人,仁也!薄柏痹谶@里是“進”或“繼”的意思。這也是性情學說。如果說郭店儒簡是所謂“主情”,那么此處人心之“悅、戚、親、愛、仁”正是其所主之“情”。它是從哪里來的呢?按《五行》終始德圣之說,人道來自天道,人善來自天德:“[君]子之為善也,有與始,有與終也。君子之為德也,[有與始,無與]終也。金聲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聲、善也;
玉音,圣也。善,人道也;
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聲而玉振之。”按,“德”“善”之論是《五行》的中心和主線,是抽象的、高層次的。相應地,其下一層次是“圣”“智”之論。④《孟子·萬章下》的“金聲玉振”的“智圣”之論,即來源于此。孟子仁義禮智四端之說,與《五行》有直接聯(lián)系。

  

  就“德”、“善”這一層說:《五行》開篇即分別指出“仁、義、禮、智、圣”,“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行于內謂之行”。“形于內謂之德之行”,屬于“德,天道也”,是神性意義的天德流行,形之于、貫注于人心的內容,也即是人的稟賦!安恍杏趦戎^之行”,屬于“善,人道也”,是人的道德行為。楚簡《五行》又說:“德之行五,和謂之德;
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
德,天道也!边@也是分成兩層說的。仁、義、禮、智、圣,是人心得之于天道的,或者說是天賦于人的、內化于人心之中的,可形可感,可以實現(xiàn)的。這五種德行內在地和諧化了,就是天道之德。其表現(xiàn)在外的仁、義、禮、智之行為,相互和合,就是人道之善。這里有天與人之分,分而后合。

  

  就“圣”“智”這一層說:“聞君子道,聰也。聞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義也。行之而時,德也。見賢人,明也。見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禮也。圣、智,禮樂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聰明圣智”之說見于《中庸》。圣智之論源出于子思,當不會有大誤。楚簡《六德》也以“圣、智、仁、義、忠、信”為核心。就一般情況而言,聽德為聰,視德為明。由“聰”出發(fā),聞而知君子之道為“圣”;
由 “明”出發(fā),見而知賢人之德為“智”。按馬王堆帛書《五行》:“道者圣之藏于耳者也。聞而知之,圣也。聞之而[遂]知其天之道也,是圣矣。圣人知天之道!雹荨笆、智”是相對于前述之“德、善”來說的。通過聞之于圣人來接近天道。帛書《五行》略為修改竹簡,曰:“[君子]無中心之憂則無中心之圣,無中心之圣則無中心之悅,無中心之悅則不安,不安則不樂,不樂則[無]德。”⑥可見君子內心之中憂樂好惡、道德情感(它可以化為道德實踐的力量),是源于聞而知之之“圣”,源于天道、天德的。《五行》德、善、圣、智之說,完全是道德形上學的內容,自然成為孟子的思想來源。其中:天道——德——圣——五行之和,是先驗的道德哲學層面;
人道——善——智——四行之和,是經驗的倫理學層面。

  

  就世俗倫理層面而言,郭店楚簡《六德》、《成之聞之》諸篇,仍不忘天、天德和圣的依托,以尋找其最終的根據(jù)。如《六德》把父德稱為“圣”,子德稱為“仁”,“父圣,子仁,夫智,婦信,君義,臣忠。圣生仁,智率信,義使忠!毖墏惱碛衅涮烀鶕(jù)!冻芍勚罚骸疤旖荡蟪,以理人倫。制為君臣之義,著為父子之親,分為夫婦之辨。是故小人亂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倫以順天德。”此處以上天的普遍法則作為君臣、父子、夫婦三倫,即社會秩序的依據(jù)與背景。該篇亦認為,君子之道可近求之于己身而遠證之于天德:“唯君子道可近求而可遠措也。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曷?言慎求之于己,而可以至順天常矣!笔ト颂斓虏贿h乎吾人,近從修己中理會,遠則符合于天常。這就是天上秩序與人間秩序的關系。

  

  《語叢一》在“凡物由無生”之后,不斷重復“有天有命,有物有名”。又曰:“有生有智,而后好惡生!薄坝刑煊忻械赜行,有物有容,有家有名!薄坝形镉腥,有□有厚,有美有善!薄坝腥视兄,有義有禮,有圣有善!边@一系列的散文詩完全可以與《老子》媲美。而我所關注的是道德的天命論的內容。

  

  總之,楚簡有較豐富的人性天命說的內容,是孔子“性與天道”的發(fā)展。仁義禮智,來自人與生俱來的好惡之情(好仁與惡不仁)。人性的獲得性遺傳,與神秘的天道有關。天人之間,情為樞紐。此種性情,稟賦自天。天道天德是人道人性的終極根據(jù)!靶宰悦,命自天降”,“始者近情,終者近義”,“反善復始”,“喪為仁端”,仁義禮智圣“形于內謂之德之形”,“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德,天道也”,“善,人道也”,“天降大常,以理人倫”,“有天有命,有仁有智,有義有禮,有圣有善”,等等命題,毋寧是由《詩》、《書》、孔子走向孟子道德形上學的橋梁。

  

  二、楚簡與《孟子》的思想聯(lián)系與區(qū)別

  

  上節(jié)其實已經說了二者的主要聯(lián)系與區(qū)別,本節(jié)再說三點。首先,“情氣為善”。如上文所說,楚簡主張情氣有為善的趨勢,如前引《五行》由顏色容貌溫,談到中心悅,進而戚、親、愛、仁的一段,又如《語叢二》:“愛生于性,親生于愛”等,即是從情出發(fā),以情氣之善言性!缎宰悦觥芬曊媲闉檎嫘、性善:“凡人情為可悅也。茍以其情,雖過不惡;
不以其情,雖難不貴。茍有其情,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辈谎远,不教而恒,指民眾生來就有的淳樸的美情、善性。孟子從來不排斥情、才、氣性!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澳巳羝淝椋瑒t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泵献诱J為照著人的特殊情狀去做,自可以為善。他肯定天生資質,情、才、氣性的為善,主張“可欲之謂善!敝劣谌嗽诂F(xiàn)實上的不善良,不能歸罪于他的稟賦、資質。孟子主張善在情才之中,生命之中!睹献印けM心下》:“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這里講的是實然之性,孟子承認之,但指出實然之性能否實現(xiàn),自己作不了主,依賴于命運,因此君子不認為這是天性的必然,不去強求。相反,在另一層面上,仁、義、禮、智、圣之于父子、君臣、賓主、賢者、天道來說,在現(xiàn)實性上雖仍屬于命運,但在應然層面卻是具有普遍性的天性之必然,君子不認為“仁之于父子,義之于君臣”等等是屬于命運的,而應努力順從天性,求得實現(xiàn)。孟子強調了人性之當然,區(qū)別了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的性征,對包括楚簡在內的孟子之前的人性論論說,是一次巨大的飛躍。

  

  其次,“即心言性”“存心養(yǎng)性”。這是楚簡諸篇與《孟子》的又一條可以聯(lián)系的紐帶。楚簡文字構造十分奇特,心字旁很多,如“身心”為“仁”、“我心”為“義”、“直心”為 “德”、“既心”為“愛”、“各心”為“欲”、讠心”為“慎”等等。不僅如此,楚簡有大量言心的資料!缎宰悦觥烽_篇就說:“凡人雖有性,心亡奠志,待物而后作,(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待悅而后行,待習而后奠!钡旒炊ā_@是強調以心來衡定情緒,心志定,性則不為外物所誘動。又說,人雖然有性,但如心不去作用,性情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而心又依賴于“志”。又說,天生的好惡,其發(fā)于外則是情,情合于度就是道。又說:“其性相近也,是故其心不遠!薄八暮V畠绕湫砸灰玻溆眯母鳟,教使然也!惫试撈种v“心術”:“凡道,心術為主。”“君子身以為主心”此為人道根本,而內容則是以《詩》《書》《禮》《樂》之教來調治,來養(yǎng)心、怡情、養(yǎng)性。該篇又提出“求心”這一命題:“凡學者求其心為難,從其所為,近得之矣,不如以樂之速也!薄半m能其事,不能其心,不貴。求其心有偽也,弗得之矣!边@里講通過樂教求心,求心要誠不能偽等等。關于求心之方,以下還講了很多,都具有理性主義的趨向。

  

  孟子以心善言性善,以“心”來統(tǒng)攝自然生命的欲望,超越了告子的“生之謂性”之說。楚簡之中,既有告子的“生之謂性”之說,又有“即心言性”、“存心養(yǎng)性”的萌芽,為孟子作了思想準備。如簡書關于心志靜定的看法,與孟子“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的“志-氣”統(tǒng)一觀就有一定的聯(lián)系。孟子不僅不排斥氣,反而提出“善養(yǎng)”其氣的觀念,以意志為統(tǒng)率,使志與氣相輔相成。楚簡提出“養(yǎng)性者,習也”,雖然強調的是習行實踐有益于養(yǎng)性,但畢竟提出了“養(yǎng)性”的觀念,為孟子“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作了鋪墊。楚簡 “求其心”的思想與孔子“操則存,舍則亡”和孟子“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求其放心”相近,均強調心的自覺,以禮樂養(yǎng)心養(yǎng)性。無論是以習行來養(yǎng)性還是以存心來養(yǎng)性,其實都肯定了內在生命的善,稟賦的善,并以此為前提。稟賦的善,當然與人們經驗事實上的善惡行為完全屬不同的層次,但楚簡的作者與孟子都肯定心的主導,以此“求”“存”與生命才情在一起的善,從應然落實到實然中來。孟子更強調了“性由心顯”。

  

  第三,“仁義內在”與“仁內義外”的糾纏。“仁義內在”是孟子思想的主腦。孟子的“仁義禮智根于心”,“仁義禮智,非由外钅樂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的思想,在楚簡《五行》“仁、義、禮、智、圣”五德學說中可以找到根芽。如前所述,“形于內”的“德之行”與“不形于內”的“行”是有區(qū)別的。那么,與“仁”一樣,“義”作為稟賦,是天生的,是內在的;
作為行為,則是外顯的。楚簡《五行》又把仁視為義、禮的源頭,指出:“仁,義禮所由生也!比蕿閮热,義禮是仁的展示和表現(xiàn)。在楚簡中,多處提到“仁內義外”的思想。如《六德》:“仁,內也。義,外也。禮樂,共也。內立父、子、夫也,外立君、臣、婦也!币庵缸谧逯畠戎v仁德,宗族之外講義德!墩Z叢一》:“仁生于人,義生于道,或生于內,或生于外。”“人之道,或由中出,或由外入。由中出者,仁、忠、信;
由外入者,□、□、□!(后三字疑為義、智、禮。)同樣講“仁內義外”,《六德》講的是倫理的層次分別,《語叢一》中的上述語錄講的是道德哲學的問題,但只是限于“人之道”的層次,并沒有涉及“天之道”的層次。

  

  檢視孟子與告子關于義內義外的論辯,告子認為,人的自然本能的情欲、愛悅中,不包含“義”的普遍性規(guī)定。孟子則相反,認為人的道德普遍性的規(guī)定,例如“義”,乃內在于“敬長”等等人的自然愛悅的本能;
仁義等“達之天下”的普遍性道德原則,源于人的自然情感的本能生活。⑦孟子心性論的高明處及其與楚簡的區(qū)別就在這里。

  

  二者的聯(lián)系還有很多,例如孟子的“大丈夫”精神,孟子論“時”、論“禪讓”、論“五倫”等,都可以從楚簡中找到源頭和根據(jù)。孟子關于“大體”與“小體”的思想,與帛書《五行》有密切的關系。例如帛書《五行》之《說》的部分,提出“心貴”,視心為“人體之大者”、“君”,即先驗的道德本體,四行之和則為“小體”等等。⑧帛書《五行》較竹書《五行》更接近于《孟子》。

  

  三、余論:“情”與道德形上學

  

  郭店簡諸篇所透露出來的繼《詩》、《書》、孔子之后的“性與天道”的學說,是孟子心性論的先導和基礎。天為人性之本,是道德行為之所以可能的終極根據(jù)和價值源頭。至于以情釋性、指性為情之說,更是孟子前的主要傳統(tǒng),不唯告子、世碩如此!吧^性”、“仁內義外”說,為孟子的道德形上學提供了論辯前提和背景,為孟子學的登臺預作了準備。孟子以揚棄的方式繼承了告子學說。

  

  理解“情”與儒家道德形上學的內在關系是至關重要的。郭店楚簡提到“七情”,也有了“四端”的萌芽,孟子進而以“不忍人之心”釋仁,以惻隱、羞惡、恭敬(或辭讓)、是非等 “四端之心”詮釋、界定道德理性仁、義、禮、智!八亩似咔椤,爾后成為宋明及其后中朝日儒家討論的焦點。儒家道德形上學是建立在道德情感之上的,而不是排情的,相反,它力圖使道德情感成為道德實踐的內在動力。孟子的性善論既是道德理性普遍主義的提揚,又不排斥情、才、氣性,當然,他強調大體與小體的關系,強調道德主體、道德意志的引導,調節(jié)并轉化情、才、氣性。這是儒家道德形上學既超越又內在的反映與表現(xiàn)?档碌赖抡軐W竭力避免情感(包括道德情感)的滲入,強調道德理性的純粹。孟子心性論,乃至宋明心性論則與此相反,統(tǒng)攝了先驗的與經驗的兩層。東方道德哲學家都注意“四端”“七情”的關系及情感的作用與調節(jié),講志與氣的培養(yǎng),是極有意義的。同樣是目的論的、義務論的倫理學,與西方大不一樣。現(xiàn)代西方哲學界有反本質主義思潮,因此,美國漢學家、安樂哲等人討論孟子性善論,反對將西方本質主義的解釋強加給孟子,指出孟子之“性”是一個關系的、力動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成就”概念,這就重視了孟子人性的重“情”等非本質主義的一面。卜愛蓮不太同意安樂哲的說法,強調孟子肯定了“共同人性”。孟子有“人心之所同然”之說,并不否定“共同人性”和道德理性的普遍性。相反,非常成功地建樹了道德形上學體系。劉述先教授在評論這場討論時指出:中國思想不必非此即彼,人在成就上的殊異、情感上的多姿多態(tài)與稟賦上的共同,并不構成必然的矛盾。孟子也不否定人在經驗、實然層面的善善惡惡現(xiàn)象,只是他的思想高于前人一籌,提升到先驗、應然層面講性善。⑨在一定意義上,孟子的性善之“善”,不與“惡”對,而是超乎善惡對待之上的。郭店楚簡豐富了我們對孟子心性論之前史的理解,實在是重要的思想史料。由此我們也更能感受到孟子的偉大,對孟子心性論亦可以作出更多、更深入的詮釋。

  

  

  注釋:

  

 、倮顫珊瘢骸冻踝x郭店竹簡印象記要》,《世紀新夢》,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10月版,第201-210頁。

  

 、诮獜V輝:《郭店楚簡與〈子思子〉》,《哲學研究》,1998年第7期。

  

 、郾疚乃瓿唭热荩瑩(jù)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引文中,方括號內為補字,圓括號內為前字的正讀,據(jù)裘錫圭先生按語。以下不再另注。有個別字句和標點略有改動。

  

  ④詳見邢文:《〈孟子·萬章〉與楚簡〈五行〉》,《郭店楚簡研究》,《中國哲學》第20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茛蕖恶R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21、第17頁。

  

 、邊⒁娎罹傲郑骸督甜B(yǎng)的本原》,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年6月版,第228-229頁。

  

  ⑧參見魏啟鵬:《德行校釋》,巴蜀書社,1991年版,第95-96頁。

  

  ⑨參見劉述先:《孟子心性論的再反思》,《當代中國哲學論:問題篇》,美國八方文化企業(yè)公司,1996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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